湮沒

喬民英

河北省永年縣人，本科學歷，做文字工作多年，有散文和詩歌散見于地方報刊和行業(yè)報刊。現(xiàn)從事煙草行業(yè)。

2007年5月，正在外地出差的我突然收到家里的消息：姑姑去世了。

在父輩的排行里，姑姑小于我父親，大于我兩個叔叔。據(jù)奶奶說，她是五個女兒中唯一活下來的一個。聽母親說，姑姑沒出嫁時有些霸道，對我母親不算厚道。我小時候，雖然被姑姑照看過幾天，但她不怎么盡心。從小到大，姑姑似乎就是我的一個長輩，也就逢年過節(jié)見見面、說說話，還算親熱。

在我的記憶里，姑姑家的生活一直很拮據(jù)，爺爺奶奶的儲備糧和零花錢大都用于救濟他們一家人，由此，姑姑成為叔叔嬸嬸們不歡迎的人，尤其是口無遮攔的小嬸，沒少給姑姑鬧難堪。1995年爺爺去世那年，姑姑“私吞”爺爺?shù)?50元遺產(chǎn)，兩個叔叔不干，非要姑姑交出來，而姑姑一口咬定是爺爺在彌留之際贈給她的，為此爆發(fā)了大戰(zhàn)。我的父親是沉默的，今年春節(jié)我才知道，四十年前，父親一度從每月30塊錢的工資中拿出5元錢救濟姑姑一家，而當時我們一家六口的生活還達不到溫飽線。這讓我重新審視節(jié)儉的近乎吝嗇的父親，也讓我為一直不知情的母親感到委屈。

姑姑四十歲以前本來已有一男二女，可是他們還執(zhí)意地生下了“二子”。樂得姑夫嘿嘿傻笑：“沒想我還能老來得子。”可是“二子”生下來就抽風，口吐白沫。2005年，姑夫斷腿住院，我去醫(yī)院看他，姑夫依然嘿嘿傻笑：“沒事，沒事，咱身體這么結(jié)實，過不了多長時間就好了。”姑父有兩大嗜好，賭博與酗酒，因為賭博，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曾被人民公社當做壞分子在全鄉(xiāng)游街示眾，為此我們整個家族真是丟盡了臉面；因為酗酒，不依不饒的姑姑沒少遭受棍棒之苦，有幾次好像還到了鬧離婚的地步。我私下一直以為，“二子”的抽風與姑父酗酒有關(guān)。

姑姑其實很聰明。她只讀過三年書，但已經(jīng)識文斷字得有模有樣，說起話來出口成章，甚至還能夠編寫快板書，后來還成了她的謀生手段。她招集村里的十幾個婦女成立文藝演出隊，自編自創(chuàng)節(jié)目，不僅在廟會上演，還跑到外村為紅白喜事捧場，掙幾個零花錢。姑姑還參加了村里的秧歌隊，出村演出掙錢。對此，叔叔很惱火，多次勸她“別丟人了”，她依然我行我素。我曾想，要是爺爺給了姑姑與我父親一樣受教育的機會，她一定是個才女，她的藝術(shù)天賦就不會在庸常的日子里被湮沒。

姑姑另一個謀生手段是說媒。她給人捏合成了無數(shù)婚姻，也給自己練就一張不爛之舌。姑姑也曾給我做過媒，但那種浮躁而功利的態(tài)度足夠讓我難以接受，也讓我懂得“媒婆的話是信不得的”。后來，她的幾個孩子說她“經(jīng)常說假話”，可能就與她說媒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

爺爺奶奶去世后，依舊貧困的姑姑成了我們雖然主要卻不怎么重要的親戚。還要說說“二子”，這個小表弟長大后不再抽風了，但有些口吃和智障，15歲小學畢業(yè)后隨著他大姐夫在東北做生意，因他看起來人高馬大一表人才，就被本村一個有錢戶看上了，對方還準備了一份不菲的嫁妝——打算讓女婿去料理一個工廠。為給“二子”成家，經(jīng)濟拮據(jù)的姑姑向包括我母親和我在內(nèi)的親戚們借遍了錢，在我們的幫助下，終于用六輛轎車把乘坐著十五輛轎車的媳婦娶到了家——其實兩家只有一墻之隔。

迎親的那天，姑姑家里充滿了吵鬧。為了籌錢，她向兩個女兒各派了1680元的禮金，生活困難的二女兒湊不夠這筆錢，堅持要上680元，母女倆就爭執(zhí)了起來，甚至還動了手。姑姑非說“二閨女打她了”，大表弟一氣之下對妹妹說了十分絕情的話：“你敢打咱娘，從此不認你這個妹妹！”又對姑姑說：“你也不能認這個閨女，不然我就不是你兒子！”一場婚禮，成了斷親的儀式。

結(jié)婚不久，老丈人一家就看出“二子”缺心眼。姑姑在照顧媳婦上也不怎么盡心，本來就沒什么油水的日子更加拮據(jù)。在娘家嬌生慣養(yǎng)的媳婦哪能受了這等委屈，終于一去無歸。后來的事情雪上加霜，被趕出家門的二表妹精神失常了，寒冬臘月穿著單衣在河邊哭笑：“娘呀娘，明明是你打了我呀！”姑姑真是欲哭無淚。無路可走的姑姑一次次在電話里向我母親哭訴，尋死覓活。為了爭取讓“二子”媳婦回家過年，我善良的母親只好又一次借錢給姑姑。但是，二子的媳婦終究沒回來。

2007年5月的一天，姑夫突然把姑姑送到了我母親在縣城的住處。姑夫說：“她在家不怎么吃飯，先在你這兒住幾天，再去醫(yī)院檢查檢查。”姑夫走后，母親突然發(fā)現(xiàn)姑姑的神情不正常，問她“怎么了”，她就說“想二閨女”。除了睡覺，就是坐著發(fā)愣。第二天，母親費了好多周折才把大表弟和二表妹叫來，又請來老家的大嬸子調(diào)解，算是讓姑姑一家母女相認、兄妹和解了。

這年的5月對姑姑一家來說是黑色的。5月11日，姑姑突然不能說話了。經(jīng)檢查，有許多病，肺結(jié)核、高血壓等等。聞訊從東北趕回來的“二子”望著幾乎不省人事的親娘，結(jié)結(jié)巴巴地第一句話竟然是：“你、你、你不是經(jīng)常說快板嗎，怎、怎么就不能說話了？！”

昏迷半月后，姑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