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趙王城

劉宏秀

河北武安人，出版散文集《卻從冷淡遇繁華》，現(xiàn)供職于武安電力系統(tǒng)。

印象中趙王城的落日是磅礴而蒼茫的。

沿著陵西大街一直向南，趙王城遺址就在通往邯鄲機場的附近。那是一片時隔2200多年的曠野，以廢墟的形式荒蕪在時間的秩序里。那是一段早已越出視線的生活，沒有人去破壞它，以至于兩千年前的一座城郭土臺和夯土城墻得以保留至今。我們在附近徘徊良久，竟然找不到進入遺址（入城）的那條小路。那時，我的內(nèi)心是惆悵的，意念中這一帶的山巒、河流都是沉穩(wěn)而荒涼的，現(xiàn)代化的高樓以物質(zhì)的形式早已遍布城市的角角落落，四縱八橫的高速公路繞城而過，波音737飛機從不遠處呼嘯而起，我們的日常生活常常被一種快節(jié)奏充斥著，這里真的成了一個容易被人遺忘的角落。但它的存在同樣是真實的，以廢墟的形式在邯鄲這片古老的大地上生存兩千年。

趙王城荒蕪著。同樣荒蕪著的還有灌木、草叢、飛鳥、落葉和一蓬蓬碩滿枝頭的酸棗樹，它們和趙王城一同荒蕪在這個秋天的落日里。一眼望不到邊的田野里，那些在秋風中枯萎了的秸稈像一排排列隊的兵，人走過，鳥雀飛起。又在不遠處的荒草中落下。這就是兩千多年前的趙王城嗎？那象征王權(quán)的宮殿何在，那象征權(quán)力意志的樓閣何在？顯然，他們早已被司馬遷以文字的形式請進《史記》中，夕陽真實地存在于現(xiàn)實的虛幻當中，放射出落日之前最輝煌的橘色之光，地上的荒野連同荒野之外的想象都被包裹在這片橘色的光彩里。

幸好，這種荒蕪被完整地保存著，現(xiàn)代化的高樓大廈沒有建造在這片廢墟上。

經(jīng)過兩千年的時光剝蝕，龍臺——那個曾經(jīng)輝煌古建筑的碩大基臺依然以高出地面近20米的高度沖撞著你的視線。幾面紅黃的旗幟在秋風中獵獵飛舞，給原本平靜的曠野增添著一種悲涼。站在龍臺之上，視野一望無際的開闊，遠處，邯鄲城以一種沙盤的姿態(tài)屹立在東北方向，腳下的那些叫“馬莊、三堤、正崗”的村莊以積木的形式散落在它的周圍，鋼城的煙囪矗立在藍天之間。俯瞰近處，蜿蜒起伏的夯土城墻和依稀可辨的門闕狀如岡巒，在如血的殘陽中宛如一條蒼龍在眼前呈現(xiàn)。龍臺下是梯級分明的三層夯土臺，你能想象當年，這里一定是回廊環(huán)繞，重檐疊嶂，九曲同回的場景。站在這里依然可以感受到當年“君臨天下，傲視群小”的視覺震撼。我放眼遠眺，極力在視野的范圍之內(nèi)尋找那條東方王城的中軸線，盡管荒野下的廢墟阻礙了我的視線，但那條中軸線在我的心中分明是存在的，它把三座方形城池連在一起。就是這座王城，開啟了我國中軸對稱的建筑格局，而這項偉大的創(chuàng)造卻來自于兩千多年前那些不知名的趙王城的設(shè)計者。

此刻，亭臺樓閣遠去，與時間一起沉默在荒蕪中，而連片的秋野簇擁著落日的光芒臣服在在眼前，你的視覺是真實的，感覺卻是恍惚的。那是建筑的廢墟對人心理的巨大影響。與土地一樣呈現(xiàn)于眼前的還有植物，這是一種在北方的曠野里經(jīng)常見到的，矮矮的身子，小而綠的葉子之間閃爍著一個個紅得發(fā)紫的小果實，在秋陽下、在曠野里、在清風中搖曳出一個成熟的季節(jié)。

四周一片安靜，一切事物都安靜到虛無的表象里……

一支隊伍在馳騁，在狼煙四起的北中國版圖上，他們從遙遠的北方遷徙而來，向著廣袤的中原大地上邁進，他們的名字叫“趙”，公元前386年，趙敬侯將古趙國的都城從中牟遷到邯鄲，敬侯元年，趙王城動工新建。我不想借用史料上的那些龐雜冗長的數(shù)字去描摹趙王城曾經(jīng)的輝煌，但我想說的是，為防止水患，這座代表著一個王朝興盛的王城從一開始就設(shè)計了非常科學的排水設(shè)施，歷史往往給先人開一個天大的玩笑，時間僅僅過了158年，這座王城的最后命運卻是被一個叫做“章邯”的“小人物”以極不負責任的一句“夷其城郭”在一把大火中灰飛煙滅。

歷史出現(xiàn)驚人的相似，幾年之后，項羽不也一把火燒毀了秦朝的咸陽宮嗎？在中國的版圖上，統(tǒng)一、割據(jù)、再統(tǒng)一，分久必合，歷史的活劇依舊在這樣戰(zhàn)火連天的硝煙中一幕幕上演。“天子以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重威。”這是當年漢高祖修建未央宮時，蕭何說過的一句話。一個王朝的毀滅，并非是一個帝王本身的姓名和一座城池的坍塌，更重要的是毀滅了萬千百姓的智慧、辛苦還有淚水。

而那座坍塌在公元前209年的趙王城連同幾公里外的幾座趙氏王族的荒冢卻給這塊土地留下了一道永遠無可復加的暗傷。

我不知道三國時期那位叫劉劭的邯鄲人看到了什么，竟然能在趙王城坍塌了幾百年之后寫出那篇著名的《趙都賦》，他是這樣用豪放的筆墨描繪趙王城的盛況的：

爾乃都城萬雉，百里周回。九衢交錯，三門旁開。層樓疏閣，連棟結(jié)階。峙華爵以表甍，若翔鳳之將飛。正殿儼其天造，朱欞赫以舒光。盤虬螭之蜿蜒，承雄虹之飛梁。結(jié)云閣于南宇，立叢臺于少陽。

在龍臺之上陷入沉思，腳下的夯土裂開著一條條曲曲折折的裂縫，像不規(guī)則的龜背的殼。這些堅硬的夯土除了忍受時間的荒蕪，還要忍受回憶的痛苦。在他們的身上，曾經(jīng)挺起過那么多高大粗壯的象征著王權(quán)和地位的廊柱和屋脊，這里曾經(jīng)層樓疏閣，這里曾經(jīng)連棟結(jié)階，還有宮廷里的仁愛忠義和愛恨情仇早已煙消云散，然而，當初，這里又該晃動著多少屈躬彎腰的背影？有多少雙粗糙的手和衣衫破爛的身影將這些宮殿擎起。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們肩扛手抬，櫛風沐雨。歲月流年，歷史像一道閃電，一晃而過，蒼穹依舊，春秋依舊，當歷史的腳步踏過魏晉唐宋、踏過五代十國，踏過康雍乾嘉，哪一朝的帝王不是以太子之家的巍峨去體現(xiàn)皇族的莊嚴？又在歷史的長河中灰飛煙滅。并以不可阻擋之勢隆隆而去的時候，人在歷史的過眼煙云中又該用怎樣的心態(tài)去體會那塵埃一樣的微小。

太陽偏西了，我的目光始終不愿意離開過那片荒涼。落日的夕輝將這片古老的土地涂抹成一片金黃，歷史卻依舊在現(xiàn)實中呈現(xiàn)出一片令人揪心的荒蕪，只有那一抹金黃給這亙古的荒涼涂抹著最后的一絲溫暖，四周越發(fā)的安靜，神秘。

該是離開的時候了。我徐步走下龍臺，尋找停在荒野中的汽車。忍不住回望龍臺，驀地，一群黑色的大鳥在龍臺的上空騰空而起，追趕著我們飛翔，其中的一只大鳥還一直在我們車頂上盤旋，發(fā)出乖戾的尖叫。我們打擾它們了嗎？剛才，這些鳥躲在哪？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人的足跡了，這里已是鳥的王國、植物的領(lǐng)地、荒草的家園。它們的平靜一旦被打破，就會對“入侵者”充滿敵意，只有當我們離開的時候，它們才意識到我們并未對它造成任何的傷害，我們的到來，顯然驚著它們了，此刻原本滿心的失落感又蒙上一層愧疚，也多了幾分驚恐！

“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此刻，站在深秋的風中，我的心是郁積的，歷史從縱深處一閃而過，容顏依然漫漶而清晰。我想起著名建筑學家梁思成的一句話：“所有的建筑都是人造出來的，可他們一旦屹立在大地上，就有了自己的生命，人站在偉大的建筑面前反而感到自己的渺小和卑微。”而他的夫人林徽因的話則更直接：“世界上所有能載入史冊的建筑都是權(quán)力和意志的體現(xiàn)，最能體現(xiàn)意志的除了皇權(quán)就是神權(quán)。所以，這樣的建筑不是宮殿就是廟宇。”

此刻，除了天邊那磅礴的落日和落日下的一天彤云，還有什么不會被歷史的滾滾車輪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