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端盤子的姑娘

彭雪梅

發表文學作品多篇。現供職于邯鄲市第二醫院。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工作，有的朋友問我：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本人并不想透露真實職業，想了想，和我工作最為接近的一個詞語，就是端盤子的，只是我的盤子里盛的，不是珍饈美饌，而是化驗需要使用的各種工具：采血針，酒精棉簽，無菌脫脂棉什么的——我是一個端盤子的姑娘，這是我給自己的一個稱呼。

在醫院，我常常端著盤子游走于各個病房。盤子里盛放的，除了化驗需要使用的各種工具，還有采血用的微量吸管，有盛放血液用的抗凝管，還有記號筆，用以標上數字號，以防錯位。有了這些內容，手里的盤子就有了沉甸甸的分量，走進一排排狹長的走廊，充滿了莫測和向往。

我穿著白色護士鞋的腳步從容不迫地前行，猶如在探視需要我檢閱的士兵。我走到每到一個床前，放下盤子，總要請病人伸出手，左手或者右手，并沒有分別，有分別的只是手有沒有受傷，或者有沒有腫脹甚至有沒有手臂。在骨科的病人，常常有一只手被烤箱烤著，或者把手指埋在肚子里，就像把一顆種子埋在土壤里，灌以水，施以肥，照耀陽光，種子慢慢發芽、長大一樣。手指，一般都是中指或者無名指最好。

仔細地說，我每天上午要做的工作，就是和病人握手，準確地說，是握住病人的手指，若是冬天手指太涼，則要輕輕揉搓一下，以加快血液循環。然后用準備好的酒精棉簽消毒，極快速地用針尖刺入，隨即左手輕輕捏一下，血液就會隨之涌出，猶如一滴鮮紅的花，瞬間開放在一個潔白的雪域。也有時候，左手稍稍用力，血液就會像一根紅色的細線隨著針眼噴出，就像井噴般，濺落在我的手臂或者床單上。點點滴滴灑落，形成一條弧形的拋物線。那時，心總是疼一下，又一下，再一下，那些血流，一滴滴都撞擊著心尖柔弱部位。

其實，在推開一扇扇病房的門之前，我已經先把病人的信息在心里默讀了一遍。門內，只是偶爾會出現陌生情況。有一次我推門進去，一眼看到床號，喊出病人的名字，那個人“噌”地從床上坐起來，好似我是他老朋友似地，驚喜地說：“哎，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你認識我？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忍不住就笑了，并沒有把其中的秘密告訴他，只是告訴他我此行的目的以及他只需要伸出手配合我，就行了。直到我臨走，他還看著我的背影喃喃自語：“哎呀，真好，我剛來你們就認識我了?！鳖H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意味。我不想打破他心里的這種賓至如歸的境界，依然微笑著，輕輕帶上門。一個人，一個可能是生活中的普通人，在這里如此受到重視，被陌生環境里的人知道名字，應該是一件比治病還更有生命尊重意味的事。

也有例外的。我沖著他的床號喊了幾聲名字，他只是冷漠地抬眼看看我，并不搭腔。臨床的陪床或者病人會代替他回答：“是的，是他?！庇谑牵腿滩蛔∫嬖V他：“有人叫你的名字，你要答應，若不然，輸液或者采血，錯了怎么辦？”心里有一句話沒有說出口：這是對別人最起碼的尊敬。只是，不能以教訓的口吻說，否則，病人會說我態度差。聽到的人就會頻頻點頭，諾諾連聲。其實，這只是住院之后的一個常識罷了。無論你在四鄰或者單位如何顯赫，如何名聲大振，在這里，也和大家一樣，是個病人，你的名字，是我們稱呼你用以辨別和別人的不同。呼喊你而應答，是一件再正常而不過的事情了，是對喚你的人的最起碼的尊重?，F在不是都提倡和諧社會嗎？只有彼此尊重，才能社會和諧。

被采血的病人，有的頗不滿意：“怎么又要采血？前幾天剛剛做過的。”有的則像是在部隊操場被點名表揚的士兵，躍躍然，興奮不已：“啊，太好了，這次看看沒事，我就可以出院了。”那時，心里也跟著高興，甚至和病人說笑一句：“是啊，還是回家舒服，沒事了，就早些回家?！?/p>

我的體會里，幾乎所有的病人，都是可愛的，可親的。去的次數多了，他們常常把你當做他的熟人對待。那次剛剛剪完頭發去病房，一個病人家屬呆呆地盯著我看。我依然給她一個慣常的微笑，并未說話，她突然叫起來：“啊，你換了發型，我差點不認識你了?！薄笆菃?？”我笑著回答她，說著，我們就都笑了。病區里的病人就都笑起來，說起上次來的那個男孩，手勁太狠，一針刺下去，疼到了骨髓里，半天不減輕。我知道他們的意思，是希望我手輕一些，再輕一些。確實，針刺手指，有一種揪心的痛。俗語說十指連心，怎么會不疼呢？我能夠做到，只有先輕輕揉捏，在他們沒有防備的時候在手臂的內側緣快速針刺，那樣，就會沒有太多痛感。若是手指細嫩的，輕一點立即就可以，若是碰上體力勞動者的手指，只好在指尖深刺。都說做醫生的手狠，那個時候，不狠也不行。若是一針下去不出血，還得再刺一次，病人受罪，我們還得遭埋怨。刺得多了，心里就有了感覺，知道什么樣的手指要用多大的力氣，那些老病號們看到我去，也都開心，知道并沒有那么疼。

我就這樣在醫院的病房里悠悠地走著，和那些病人家屬竟然也成了朋友。一次晚間值夜班我去打水，碰上一個病人家屬主動和我招呼：“你在家屬院住嗎？”我愣了一下，白天見過一次，現在確實想不起她是哪位？仍然笑著說：“不是啊，我值夜班?！彼闯鑫业莫q豫，解釋說：“你忘了，我是外一科1床的家屬。”我這才恍然，想起上午給她的家屬采血時，她一直在旁邊心疼地關注著的神情，就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們，這些可愛的人，都把我們當成朋友，當做是可信賴的人。在醫院能被他們認可，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于是，我端著的盤子里，就更增加一份和擔當和責任同等重要的東西，那就是被他們尊重和認可的關愛。

端著盤子在病房里走。微笑就是我的語言，我喜歡用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情感，不溫不火，不急不躁，溫柔和緩，像是詩經里的那些從容的句子。漸漸地形成習慣，只要端上盤子，心里就有一種舒適和平坦，臉上也就自然微笑起來。記得那次去病房，采血完畢，準備離開時，一個病人家屬對另一個說：“看看人家真好，好像從來都沒有煩惱似地，整天都笑呵呵的。”我仍然微微笑一下，輕輕轉身出來。人吃五谷雜糧，誰能沒有煩惱和痛苦呢？只是，那是自己的事，只能放在自己心里，和病人無關。我喜歡我的工作，喜歡，就只能用這種方式來表達我對他們的感覺。

端著盤子轉科室，最喜歡去的是產科。那里是生命的誕生地。看著一個個挺著肚子等待生產的孕婦，一種由衷的喜悅瞬間在心里漫延。整個醫院，只有這里是最祥和，笑容最多。即將出生或者已經出生的嬰兒，是一條條紅色的紐帶，連接起人間的至愛親情?？纯茨且粡垙埛奂t色的小臉蛋吧，這些臉蛋因降臨人世而興奮的哇哇大哭，或者悄悄安睡，大人疲憊的身心都會被清洗的純凈自然。產婦們安適的躺著，幸福的臉上帶著滿足的笑容。

最怕去的科室，是骨科。那些因疏忽而造成的災難，讓人觸目驚心不忍再看。尤其是孩子，更讓人痛心。常常就問家長怎么會這樣，家長一臉慚愧地告訴原委?？蔁o論怎樣的后悔，都不能挽回已經犯下的過錯。此時，能夠做到的，只有平靜，也只有平靜，才能讓傷口慢慢復原，心靈的創傷慢慢愈合。

最讓我敬佩的，該屬于腫瘤內科的病人。他們，該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愛的人。當一個人已經明確地知道了自己在人世的時間，竟然還能以一種淡定從容的微笑去面對，還能以一種自信堅強的態度去抗爭，該是一種值得我們去努力思索認真學習的精神。走近腫瘤內科時，常常會懷著一種敬畏的心情去走進每一間病房，懷著一顆極愛憐的感情去走近每一個病人。走進腫瘤內科，腳步不由得更緩，手不由得更輕，臉上的微笑也不由得更深了。這些可愛的人，雖然忍受著化療放療的痛苦，卻依然不屈不撓地和病魔抗爭，依然用微笑的姿態看待痛苦，用執著的目光去驅趕病痛。

在他們面前，一切的言語都是多余，而我，只能用敬畏的目光去正視他們，甚至，只能用欽佩的心去走近他們。從來不敢讓他們因我的原因而等待檢驗結果，常常不敢因為自己要出具的結果而耽誤時間，等待的時光對于我們，可能只是一瞬，而與他們，卻是極大的浪費。而我手里的那一張張并不太大的報告單，承載的不僅僅是一個個打印出來的數據，而是一個個沉甸甸的希望和寄托。

有一次，轉了一圈后休息，想自己這一上午下來，能夠走多遠的路程？一個上午，一直在病房里行進，來來去去之間，不知不覺間幾乎到十點左右才能回來。在病房樓里穿梭，并不覺得路途的遙遠，若是一直這樣步行一個半小時，能走將近約三公里的路程吧。三公里，不知道算不算遠，但是對于我來說，三公里，相當于把整個病房樓轉一圈，相當于要找到三四十個病人，相當于要和每個病人說同樣的話，解釋同樣的事情。而手里的盤子會越來越重，超過了它本身所具有的重量。

端著盤子在病房樓里盤旋，我喜歡更輕盈的步伐。是的，我愿意用盤旋這個詞。繞著病房的走廊一圈一圈的行進，好像天使在天空一遍一遍的飛舞盤旋，人們習慣把醫生和護士稱呼為“白衣天使”，當然是美化的說法，我雖然在醫院化驗室工作，自己并不認為自己是天使。我沒有天使的翅膀，能飛翔的，不是翅膀，而是思想，只有思想可以在狹長的走廊飛翔。在這一時刻，端盤子的女子和天使融為一體。

當有人稱呼我天使時，我知道，我不是天使，我只是一個端盤子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