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文帝劉恒

傅劍仁 1953年生，湖南攸縣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著有長篇報告文學《千日養兵》等；長篇小說《一師之長》等；散文集《圓夢》《漫步心林》等；長篇散文“史記大觀”三部曲等。曾獲1990-1991年度全國優秀報告文學獎，《昆侖》優秀作品獎，第四屆、第七屆河北省文藝振興獎等。

劉恒登上皇帝的寶座后，無疑對趙佗與他平起平坐感到不舒服，他的血脈以及他的教養，使得他不能容忍父親策馬打下的一統江山，讓趙佗那頂“南越武皇帝”的帽子割出一部分去。但他也不想動用武力去制服趙佗，因為他知道，趙佗稱帝畢竟是呂雉所逼，還因為一旦發動戰爭，最終受難的將是百姓。

文帝劉恒從前任手里接過帝位的同時，也接過了類似“誹謗罪”“妖言罪”等巨大的政治惰性。這種政治惰性所形成的慣性勢力，不僅窒息百姓的生機，而且窒息皇權的生命。文帝劉恒可以稱作老道的政治家，他七歲到代國為王，小小年紀便涉足政壇，且在“一把手”的位置上料理政務。……如今他劉恒在皇帝的位置上手握朝政大權，必然要在吸收和揚棄中選擇一條自己要走的路。

品四：處理與少數民族的關系，需要大明白、大智慧。劉恒沿著父輩開設的道路，走得更遠。

就在文帝劉恒坐著黃綾蓋著的御車，前面鸞旗開道，后面軍隊護衛，浩浩蕩蕩從長安出巡的時候，在中國南方的廣州，一個名叫趙佗的人，打著“南越武皇帝”的旗號，也用黃綾蓋車，前樹鸞旗，后擁衛隊，浩浩蕩蕩從廣州出巡了。

一個中國兩個皇帝，一南一北兩個太陽，照得人心一片惶然。

問題的癥結不在于一國之內有幾個皇帝，而在于一個皇帝就意味著一個擁有主權的國家。

當“南越武皇帝”從廣州出巡的消息傳到長安后，朝廷上下一片嘩然，文武百官抓住這個表達忠心的機會，集中表達了“一國不能有二君”的憤怒，那態度極其鮮明：天下只能有一個漢文帝，多出一個“南越武皇帝”，他們絕對不能容忍！因而興兵討伐的調子越唱越高。

文帝劉恒在朝廷上下一片興兵討伐的叫嚷聲中，首先想到的是公元前一九六年，父親劉邦在處理與南越關系上所采取的懷柔政策。于是，他極其冷靜地下達了兩道與滿朝大臣的憤怒之情截然相反的詔令。一道是：整修趙佗父母的墳墓，設立特別官員，負責灑掃祭祀；另一道是：征召趙佗的兄弟及親屬，任命他們當官，重重地給予賞賜。

劉邦處理南越關系的那年，劉恒七歲，被父親劉邦封為代王。陸賈大夫出使南越的事，他從母親薄氏口中聽說過，但陸賈出使的細節，以及收歸南越的重大意義，他一個孩子家是弄不明白的。

但呂雉掌權時期，在處理與南越王趙佗的關系上的一些做法，劉恒已經開始用自己的政治目光進行審視，并從中得出了是呂雉逼迫趙佗自稱“南越武皇帝”的結論。

呂雉當政時，不知是聽了誰的鬼主意，下令：不得給蠻夷南越金鐵、農具、牛、馬、羊，如果給牲畜，也只能給雄性的，不給雌性的。趙佗本來就不甘為臣，呂雉這么一逼，他便毫不猶豫地借故脫離與漢王朝的關系，扯起了“南越武皇帝”的旗幟。為了擴大勢力，也為他當皇帝積蓄資本，趙佗把呂雉對他進行制裁的原因，推到一直與漢王朝保持良好君臣關系的長沙王吳芮身上，說是長沙王挑撥了他與漢王朝的關系，因而率軍攻打長沙國的邊邑。

老實巴交的長沙王，自度不是趙佗的對手，烽火一起，便火速向呂雉求援告急。呂雉做得更絕，下令削去南越國的封號，并發兵討伐。公元前一八一年，呂雉派隆慮侯周灶率軍攻打南越。由于南方天氣潮濕，北方將士水土不服，軍隊尚未開出長沙國的范圍，便大量流行瘟疫，無法前進了，只好駐扎下來。不到一年，呂雉去世，周灶隨即率軍撤回。

趙佗戴“南越武皇帝”這頂帽子時就有些發怵，聽說漢王朝派大軍來攻，更是有些害怕，他急急忙忙率軍踏平長沙國邊邑的幾個縣后，速速撤軍離去，并修書給周灶，陳述攻打長沙國的理由，請求漢王朝罷免長沙國的兩名將軍，也請求修復他老家父母的墳墓。那意思很明確，只要他提的要求得到應允，他趙佗繼續為漢朝作臣。

也是事不湊巧，周灶接到趙佗的信時，恰逢呂雉去世，還沒來得及稟報，便率軍拔寨撤走了。趙佗一看，頓時膽氣十足，乘機以武力威脅與南越毗鄰的小國，用財物拉攏閩越、西甌等國的王侯，采取誘迫兼施的兩手，叫他們乖乖地歸順了南越。趙佗所控制的領土，從東到西達萬余里之大，他覺得原先那套“南越王”的禮儀與他所控制的領土已經不相稱了，于是仿照漢朝皇帝的作派，出入乘天子的黃蓋車，一切禮儀規格與漢王朝相同，擺出了一副與漢朝皇帝平起平坐的架勢。

劉恒登上皇帝的寶座后，無疑對趙佗與他平起平坐感到不舒服，他的血脈以及他的教養，使得他不能容忍父親策馬打下的一統江山，讓趙佗那頂“南越武皇帝”的帽子割出一部分去。但他也不想動用武力去制服趙佗，因為他知道，趙佗稱帝畢竟是呂雉所逼，還因為一旦發動戰爭，最終受難的將是百姓。于是他找到足智多謀的開國老臣陳平，請他推舉赴南越的人選。陳平當然首推陸賈，一張嘴便是陸賈出使南越的一串故事。還沒等陳平把陸賈出使南越的故事講完，文帝劉恒便御筆一點，把陸賈作為出使南越的人選圈定了。

陸賈這次見趙佗的情形與上次大不相同。趙佗用周到的禮節表明了自己的心虛。陸賈一看，心里有數了，一上來便以大國使臣的口氣責問趙佗：“你為什么自立為帝也不派人到漢王朝來報告？”

面對陸賈那大國使者的主宰氣勢，趙佗趕緊謝罪，說：“本王所轄地勢卑下，氣候潮濕。在我國周圍，東邊的閩越(現今的福建)君稱王，西邊的甌駱(現今的廣西)君也稱王，我妄自竊稱帝號，只是為了自我娛樂，怎么敢報告天子呢？”

趙佗一個勁兒為自己開脫，陸賈心里更有了底數，于是取出文帝寫給趙佗的信，朗聲念道：

我是高帝側室所生之子，被安置在北部邊界做個奉命守法的代王。因路途遙遠，加之我眼界不開闊，所以那時沒有與您通信問候。高帝不幸去世，惠帝也不久病故，高后親自裁決國政，晚年不幸患病，諸呂趁機謀反，幸虧有開國功臣同心合力，誅滅了呂氏。我因無法推辭諸侯王和百官的擁戴，不得不登基稱帝。前不久，得知您曾致書于隆慮侯周灶，請求尋找您的親兄弟，請求罷免長沙國的兩位將軍。因為您這封書信，我已罷免了長沙國的將軍博陽侯，您在真定的親兄弟，我已派人前去慰問，并修整了您先人的墳墓。前些日聽說您在邊境一帶不斷縱兵劫掠。雖然是長沙國遭受兵火劫難，可在您治理下的南越國，難道就能在戰爭中只獲利益而不受損失嗎？戰爭一旦爆發，必使許多士卒喪生，將吏殉身，使一些人的妻子成為寡婦，使一些人的兒女成為孤兒，使一些人的父母無依無靠，我不忍心做這種事情。我本準備對兩國犬牙交錯的地界重新劃分，但朝廷官員說是高帝劃定的，我不得更改。我漢王朝若興兵奪取您的領地，也增加不了多少疆域；奪取您的財富，也增加不了多少財源。從今往后，五嶺以南的土地，您盡可自行治理。只是您已有了皇帝的稱號，你我兩個皇帝同時并立，相互間若沒有使者聯系，難免發生以力相爭的矛盾。而只講力爭不講謙讓，這是仁人所不屑于做的。我真誠地希望與您共棄前嫌，自今以后，互通使者，恢復原有的良好關系。

文帝劉恒，真不愧為大國帝王，他那委婉懇切的外交辭令，尤其是他那帝王所少有的寬厚仁義，不僅堅持了絲毫也不該讓步的原則，而且深深地打動了趙佗。

趙佗畢竟是從中原過去的人，他雖然在南越生活了四十九年之久，且幾十年在一方霸主的位置上發號施令，耍盡了一個蠻族首領的威風，但他深明國家統一的民族大義。尤其是文帝那平等的態度、坦誠的品格和他那寬厚的仁者愛人之心，使趙佗深為感動。樹高千尺也要葉落歸根。他趙佗也是年近八十的人，他雖然在“南越武皇帝”的位置上更能顯示光宗耀祖的風光，但他的血脈使得他怎么也揮之不去戀祖戀根。因而他在聽了文帝那大明大義的信后，緊緊握著陸賈的手說：“漢天子真是長者，我愿奉明詔，永為藩臣！”他不僅這么說，而且立即付諸行動，下令國中：“我聽說兩雄不并立，兩賢不并世。當今皇帝，是一位圣明的天子。從今以后，我要去掉帝制黃屋左纛，仍為漢臣。”

就在陸賈返回朝廷時，趙佗把反復構思修改的一封信交給陸賈，請他轉交文帝，信中寫道：

老夫臣趙佗再拜上書皇帝陛下：老夫不過是供職于舊越地官員，幸得高帝寵幸，賜我璽印，封為南越王。惠帝即位后，不忍心斷絕與南越的關系，也曾對老夫有豐厚的賞賜。高后當政，歧視和隔絕蠻夷之地，下令不得給蠻夷南越金鐵、農具、馬、牛、羊，如果給牲畜，也只能給雄性的，不給雌性的。老夫地處偏僻，馬、牛、羊也已經老了，自以為未能對朝廷行祭祀之禮實為罪該萬死，故派遣內史藩、中尉高、御史平等三批人上書朝廷，道歉謝罪，都被扣留。又據風聞謠傳，說老夫的父母墳墓已被平毀，兄弟宗族人等已被處死。官員對我說：“你現在對內不能沖破壓力而受漢朝廷的尊重，對外又無法顯示與其他小族小國的不同。”所以才改王號，稱皇帝。我只在南越境內稱帝，絕無為害天下的膽量。高后得知，勃然大怒，削去南越國的封號，斷絕使臣往來。老夫私下懷疑是長沙王陰謀陷害我，故發兵攻打長沙國邊界。老夫在越地已生活四十九年之久，現已有孫子了。但我每天夙興夜寐，睡覺難以安然入夢，吃飯也品不出什么味道，目不視妙齡佳麗的女色，耳不聽鐘鼓演奏的音律。之所以如此，就是因為我痛惜不能侍奉漢朝天子。現有幸得陛下哀憐，恢復我原來的封號，允許我派人出使漢廷。如此，老夫即是死去，也心滿意足了。今我改號為王，再也不敢稱帝了。

陸賈這次出訪為文帝帶回了“君以仁德待臣，臣以仁德報君”的豐碩收獲，帶回了漢王朝江山的完整與統一。

但是，文帝劉恒在欣喜的同時，并沒有絲毫懈怠平定和安撫周邊的謀劃。因為北方汗國右賢王已多次在陜西綏德一帶擄掠，邊關告急的烽火，特別是邊民離鄉逃遁的慘景，早已使得文帝劉恒食不知味了。他沒有忘記肩上那副沉甸甸的“救世主”職責，他在安撫周邊，平定天下的征途上，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

品五：史載，劉恒每上朝，遇到上書言事的，總叫輦車停下來接收。他接收的不只是批評，還有智慧。

秦王朝禁止言論自由的暴行，特別是秦始皇“焚書坑儒”的駭人之舉，因為事件本身的震撼力而顯得離我們不算太遙遠，離文帝的年代就更近。尤其是秦王朝那個由“誹謗妖言罪”派生出來的“腹誹罪”，更是聳人聽聞。你皺著眉頭不說話，官吏就可以根據你的這一表情，判處你在肚子里嘀咕皇帝抑或其他官吏的罪行。由此，判罪的事實依據是無足輕重的，只要我看你不舒服，哪怕你是個啞巴，都可以依據“腹誹罪”而叫你鋃鐺入獄。

文帝劉恒從前任手里接過帝位的同時，也接過了類似“誹謗罪”“妖言罪”等巨大的政治惰性。這種政治惰性所形成的慣性勢力，不僅窒息百姓的生機，而且窒息皇權的生命。文帝劉恒可以稱作老道的政治家，他七歲到代國為王，小小年紀便涉足政壇，且在“一把手”的位置上料理政務。父親劉邦在處理朝政，特別是在強化皇權統治上的大家之手筆，給他幼小的心靈埋下了欽佩的種子。而呂雉在撥弄淫威，特別是她為呂氏掌權而表現出赤裸裸的女人之短視，給他逐漸成熟的政治意識投下了厭惡的影子。如今他劉恒在皇帝的位置上手握朝政大權，必然要在吸收和揚棄中選擇一條自己要走的路。

公元前一七八年十月三十日傍晚，月球運行到地球和太陽的中間，把太陽放射出來的光芒擋了個嚴嚴實實，給皇帝才能擁有的豪華宮殿投下一片晦暗。

就在日食發生之后，文帝劉恒發布了這樣一道詔書：

請大家檢點我的過失，和我的見解不成熟之處，一一告知。并請推薦賢良、方正，以及直言無隱、敢于極力規勸我的人，以補救我的過失。

文帝劉恒從日食現象中領悟到，太陽那巨大的光芒是可以被遮擋住的，皇帝治國為政的決策同樣是可以被梗塞的。因而要使自己為帝的政令真正暢通，一方面自己要具備敢于面對大臣挑剔的勇氣；另一方面，身邊得有一批敢于對自己進行挑剔的人。要用這樣一批人打通皇帝與黎民百姓之間的梗阻，疏通政令暢通的渠道，以使皇帝體恤民眾的愛心得以貫徹落實。當然，皇帝也要用這樣一批人規勸自己在頒布政令決策時少發生失誤，同時通過那些敢說話的臣僚把詔令貫徹的情況，特別是各級官吏違令謀私的情況反饋上來，以便他牢牢地掌握運籌朝政的主動權。

文帝在日食發生后頒布詔書的動因，究竟是前一種領悟還是后一種領悟，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他這么說，是不是這么做。

我們還是沿著司馬先生所記述的史實往下看吧！

司馬遷這樣記述：

劉恒每上朝，途中無論遇到禁衛官，還是其他隨從官員上書言事，總叫輦車停下來接收。不可采納的，放到一旁。可以采納的，都受到贊揚。

這無疑是一段概括性的記述，是諸多事實形成規律以后的一種概括。記述中的“每上朝”“無論”“總叫輦車停下來”等字眼，足以說明文帝采納建議不是一朝一夕的，而是始終如一的，不是只采納達官顯貴的，而是也采納小官小民的。司馬先生用幾個簡單的形容詞，勾畫出了文帝對提建議者的恭敬態度。這對于一個封建帝國的真龍天子來說，的確是難能可貴的。

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文帝劉恒長期堅持這樣做并做得這么好呢？還是讓司馬先生記述的歷史事件來說話吧。

飼養員與周勃的故事：

飼養員在史書中無名無姓，周勃則是漢朝開國功臣，二者并沒有直接接觸，可能還互不相識。但因為與文帝有關的一件小事，特別是事件本身的思想底蘊，把兩人聯系起來了。

先說周勃。周勃和劉邦是同鄉，吹得一口好簫，劉邦起兵前，周勃經常加入家鄉辦喪事的行列，幫人家吹簫管奏挽歌，賺口酒吃。劉邦在沛縣起兵，周勃就跟著，作戰非常英勇，在司馬遷著述的“絳侯周勃世家”中，數度用“第一個登上城墻”和“功勞最高”“建功最多”“功勛最大”的字句，描繪周勃身經百戰的功勛。在推翻呂雉政權的斗爭中，周勃持符節收歸北軍，為劉恒登上帝位作出了巨大貢獻。周勃為人老實厚道，不喜歡舞文弄墨，他簫吹得挺溜，說話卻口拙舌笨，每次召見儒生，他總是背對著人家，并催促說，有事快講，不必引經據典。文帝劉恒執政后，他任右丞相，常常笨嘴拙舌的并沒有給文帝留下什么好的印象。

再說飼養員。一次，文帝劉恒漫游上林苑，參觀虎圈時，一時興起，問陪同他的上林苑管理處長，都有些什么禽獸、各有多少、平時怎么喂養，等等，這位管理處長都沒有答上來。正在這位管理處長左顧右盼急得頭上冒汗的時候，旁邊站著的虎圈飼養員搭腔了。這伙計伶牙俐齒，文帝問什么答什么，張口就來。文帝見他這么利索，便想考察他的能力，提的問題越來越細越來越深。這伙計還是張口就來，對答如流，活脫脫一個“問不倒”。臨離開時文帝對跟隨他的禮賓官張釋之說：“這個管理處長是個混飯吃的，把他換了，提升那個飼養員當處長。”

張釋之也是膽大，文帝叫他換管理處長，他答應了，但沒有立即辦。過了些日子，張釋之問文帝：“你說周勃這個人怎么樣？”文帝脫口而出：“忠厚長者。”借著這個話題，張釋之聯系上林苑事件給文帝講了一番道理。他說：“周勃這個人口齒遲鈍，有道理也講不出來，但他忠心耿耿，朝廷用這樣的人可靠踏實。上林苑那個飼養員，伶牙俐齒，多言善辯，給人的感覺靠不住。”

接著，張釋之立足于建立大國政治的高度，循著秦王朝覆滅的軌跡，給文帝大談了一通該提倡什么反對什么的道理。張釋之說，秦王朝大批起用了成天耍嘴皮而不干實事的人，結果搞得朝廷上下徒具虛文，賣嘴雕文的風氣淹沒了扎扎實實的苦干，人們把勁兒都使在嘴巴和筆頭上，嚴重損蝕了實干興邦的基石。不僅如此，皇帝再也聽不到批評意見了，朝廷由此走向衰敗，并最終崩潰。而今，陛下因為飼養員能言善辯就給予越級提升，我擔心天下起而仿效，競相在嘴巴上下工夫，而不注意實際工作。張釋之特地提醒說：“下級受上級的影響，比影子來得都快。因此，在這種社會風尚的導向上，不能不慎重。”

文帝聽了張釋之這一席話，深有所悟，連連夸贊，并取消了那個“問不倒”的飼養員的擢升。

文帝選棺槨的故事：

古時的帝王，幾乎無一例外地在追求長生不死的同時，在生前就作自己死后的陰間謀劃。人造一座大山且內部結構嚴謹科學得令今天的考古學家都不敢挖掘的秦始皇陵，可以說是封建帝王在陽世作陰世謀劃的典型縮影。

文帝劉恒也不例外。公元前一六五年，趙國人新垣平，號稱有望氣之術，晉見文帝，胡扯了一通西北有五色神氣的鬼話。文帝被新垣平一通鬼話迷住了，下令在渭水北岸建立五帝廟祀奉，并擢升新垣平當高級國務官。公元前一六四年九月，新垣平為騙取更大的利益又玩弄一招，他事先叫走卒拿著一個玉杯在皇宮外等待，自己則跑去跟文帝報告，說皇宮外有一股寶玉之氣，唆使文帝領著滿朝大臣到皇宮門外去察看，果然見一人貢獻玉杯，杯上還刻著“人主延壽”四字。喜得文帝下令全國民眾大酒大肉地歡宴一場。新垣平一看自己的騙術得逞，接著又來一通胡謅，說他向北遙望，見山西萬榮縣上空有金寶之氣。聽新垣平這么一說，文帝立即想到了周朝的九鼎。傳說秦國滅周之后，把九鼎遷往咸陽，途中一鼎突然起飛，掉進泗水之中。秦始皇曾派人打撈過，結果一無所獲。如今，能望見寶玉之氣并得到證實的新垣平又望見金寶之氣，文帝豈能不信。于是下令在汾河之濱興建廟宇，準備祭祀行將出現的周王朝寶鼎。結果廟宇尚未建成，有人用鐵的事實揭穿了新垣平的騙術。文帝在莫大的羞辱中幡然醒悟，下令誅殺新垣平。自此之后，文帝對鬼神之事不再感興趣了。渭水北岸的五帝廟也不再祭祀。

如果說文帝劉恒在做這種迷信鬼神、追求長壽的努力時猛然剎車，是被鐵的事實粉碎夢幻后不得已而為之的話，那么在這之前放棄選棺槨的打算，則是自覺的。

公元前一七七年，文帝劉恒攜寵妃、臣僚來到長安東南的霸陵，為自己死后選擇埋葬的地方。文帝登上霸陵的北側，向遠眺望，指著臨潼東側的那條大路對身邊的寵妃慎夫人說，這就是通往你家鄉邯鄲的路。一語出口，兩人都頓生凄然。于是慎夫人鼓瑟，文帝和瑟而歌。瑟調與歌聲相伴交融，其瑟其歌凄凄切切。文帝歌罷喟然長嘆，說如果用北山的石頭做成棺槨，再捆上拌漆的麻，這樣的棺槨就沒有人打得開了。

跟隨的臣僚聽文帝這么一說，立即附和稱頌。

已經當上禁衛官副司令的張釋之則說：“如果墳墓中有人們渴望得到的珍寶，就是用整個華山以及秦嶺山脈做棺槨，都能找到打開的縫隙來。如果墳墓中沒有人們渴望得到的東西，即使不用石頭做棺槨，也沒有人來動它。”那意思很明確：你文帝死后不要帶去任何奇珍異寶，隨便挖個坑埋掉，這樣就沒有人盜你的墓，你的墓也最安全。

在此時此地皇帝大人這樣一種情緒下，張釋之的這番話既刺耳又不合時宜。

不久，張釋之提升為司法部長。可見文帝在霸陵稱贊張釋之是真心的！

在皇帝親自為自己選擇死后的安葬地點時，提醒皇帝在棺材里不要放任何珍寶，無異于勸阻皇帝不要把陽世間的榮華富貴帶到陰間去享受——這無疑需要一種不怕掉腦袋的勇氣！

皇帝聽從臣僚的提醒和勸阻，并加以真心誠意的稱贊——這就不僅僅是一種勇氣了。超越勇氣的，當是一種坦蕩廣博的人生態度！

從文帝劉恒去世至今的中國歷史，已經翻了兩千一百六十多年，在漫長的兩千多年封建社會中，究竟有多少皇帝和王公大臣的陵墓被掘，已經無法統計了。但文帝劉恒的陵墓因為墓中沒有人們所渴望得到的珍寶，所以完好無損。

盜墓賊面對文帝劉恒坦蕩無隱的人生態度，不由得不生出敬畏。

歷史的辯證法，就是這樣嚴格遵循著歷史的公正。

馮唐頂撞文帝的故事：

文帝劉恒當政時，北方匈奴對內地有過兩次大規模的內侵。為了不因為戰爭而給民眾帶來災難，文帝采取“匈奴不入塞，漢不出塞”的基本方針，常常將內侵的匈奴逐出邊塞而止。

公元前一六六年，匈奴老上單于率領十四萬大軍，一路斬關奪隘，其前鋒抵達陜西鳳翔縣的回中宮，距長安不過三百里。于是滿朝大駭，上下堪憂。

文帝也深為匈奴的侵擾焦慮，但他還是保持著自己的作風，每次入朝途中，見有人上書言事，總叫輦車停下來接收。

一次，文帝乘輦車從郎官署前面經過，見一白發老人仍為郎官，便下車問他是哪里人，怎么這么大年紀還在這里為郎官。

這位白發老人叫馮唐，祖父是趙國人，父親時遷至代國定居。馮唐因以孝順出名，被推薦到漢王朝禁衛官司令部下設的一個部門當侍郎。馮唐在一一回答了文帝的提問后，文帝則因他的祖籍是趙國人，后又在他統治的代國為民，興致來了，便坐下和他閑聊起來。文帝說：“我在代國為王的時候，我的廚師長經常向我提起趙國將領李齊，尤其是他在巨鹿大敗秦兵的戰績，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以至到今天每次吃飯時還念念不忘。”他很尊敬地問馮唐：“老人家，你知道李齊嗎？”

老人本身就是教科書，就是歷史！

事情就是這么巧，這位馮老頭不僅知道李齊，而且知道大名鼎鼎的趙將廉頗和李牧。因為他的爺爺在趙國時，曾當過管理士卒的官，和李齊的關系很好。他在聽了文帝欽佩李齊的話后說：“李齊雖然賢能，但比不上廉頗和李牧。”

馮唐這么一說，文帝當然要盤根究底問個明白。于是馮唐滔滔不絕地講起了李牧率軍戍邊的故事：公元前二四四年，李牧為將在代郡、燕門一帶防備匈奴內侵。他采取的戰法是只守不攻，每天指揮軍隊練習射箭和騎馬，小心謹慎地把守烽火臺，并派出很多偵察兵打探匈奴的情況，一旦匈奴入侵掠奪，便立即收拾人馬牛羊和物資退入營堡固守。如此過了幾年，李牧的守軍沒有戰果，也沒有傷亡。邊民雖受侵擾，但損失不大，生活還算安寧。趙王則因為沒有接到李牧呈報的戰果而非常憤怒，派人替換了李牧。接替李牧的將領，為了表明自己比李牧高明，一改李牧的做法，不僅主動率軍出擊，而且與侵擾邊境的匈奴軍隊死打硬拼。結果邊境戰火連年，趙軍損失慘重，百姓無法牧耕營生。趙王不得已又請李牧出山。李牧仍按老辦法行事，平時率兵練習騎射布陣，每遇入侵，便燃烽火報警，人馬物資退入營壘，只守不戰。邊境于是復得安寧，百姓耕作放牧有了保障。匈奴首領以為李牧統兵可欺，率軍大舉進犯。李牧沉著對應，多設奇陣，一戰斬殺匈奴十多萬人，并乘勝滅掉了代地以北的林胡族。匈奴于是遠遠逃走，十多年未敢再犯。

不戰使邊境百姓安寧，兵勇習戰養銳；一戰即可大勝大捷，使邊境長時間安寧。李牧統兵作戰的高超藝術，使文帝劉恒欽佩得拍著大腿叫好。欽佩之余，文帝頓生感慨，自言自語地說：“我怎么就得不到像李牧這樣的將軍呢？如果有李牧這樣的人為將，我就不會擔心匈奴為患了。”

白發老頭馮唐沒有在文帝劉恒感嘆時說幾句不輕不重也不頂事的話給予安慰，而是說：“恕我直言，您即使得到李牧這樣的將才，也不懂得任用！”

文帝劉恒哪里受過這樣的頂撞，站起來怒氣沖沖地走了。

歷史沒有記載馮唐老人是不是因此害怕的表情，也沒有記載馮唐老人的同事是否為他擔憂，只是記載了文帝被馮唐頂撞以后的醒悟——過了一會兒，文帝又召見馮唐，責怪說：“您就不能私下跟我說嗎，為什么要當眾羞辱我呢？”在文帝的責怪中，確實流露出了對馮唐當眾頂撞他的不滿，他把馮唐的頂撞說成羞辱，不無道理！

一個皇帝，得到能征善謀的將才而不能使他的本事發揮出來，這不是將才的無能，而是皇帝的昏庸。馮唐說文帝得到像李牧這樣的將領也不能任用，這之中所包含的淺層次意蘊，像文帝劉恒這樣的人不會聽不出來，故而他非常生氣。但文帝明智豁達的過人之處，在于他沒有任由惱怒的情緒湮沒自己的理智，而是在惱怒之中獲得了一份清醒。于是只過了一會兒，他便把馮唐老人請進宮去請教。

馮唐老頭兒也是有滿肚子不吐不快之言，進宮以后仍不嘴軟，列舉被文帝判處徒刑的戍邊將領魏尚為例，再次強化了他對文帝即使得到像李牧這樣的將才也不能很好任用的批評。

魏尚統兵駐防的地方，恰是李牧曾經統兵駐守的防線。李牧為將時，防線以內居民該上交給朝廷的租稅，都由他用來作為軍需費用，所有賞賜懲處，全由李牧決定，朝廷一概不管。所以他能審時度勢，得心應手地指揮軍隊屢打勝仗。而魏尚作為戍邊將領不僅賞賜懲處他說了不算，而且一舉一動都受到朝廷的嚴格制約。魏尚倒也不愧為名將，他在朝廷方方面面的制約把他的手腳捆得死死的情況下，繼承李牧遺風，拿出自己的錢，經常買些牛羊犒勞手下的軍官和士兵，使得軍心大順，一有戰事，將士個個爭勇，打得擾邊匈奴遠遠逃遁，不敢靠近關塞。但朝廷的法令非常嚴苛，每次作戰，按官階大小規定了砍殺敵人腦袋的數量，若達不到規定的數量，不分青紅皂白，統統送官府治罪。魏尚在一次率軍作戰中，因為少交了六個敵人的首級，而被罷官治罪。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馮唐說文帝即使得廉頗、李牧那樣的將才，也不懂得任用。

文帝劉恒在把馮唐請進宮去再次受到他同一種批評后，非常高興，立即令馮唐拿著符節去赦免魏尚，同時恢復他的官爵，叫他速回邊塞統軍。司馬先生沒有記述文帝如何修改戍邊官兵砍殺敵人首級的規定，但魏尚從牢獄出來再度回邊塞統軍本身，已經說明朝廷對邊防軍頒布的按殺敵首級論功問罪的法令必然隨之取消或加以改進。可以想見，邊防軍民在朝廷的政令改變以后，必然在實事求是的法律制約下，獲得符合實際的發展與安寧。

品六：雖然法制沒有在劉恒治國理政中占據應有地位，但劉恒遵守法律、屈從法律，還是難能可貴的。

一人犯法，九族株連，幾乎被文帝劉恒之前所有的帝王視作必須沿襲的治國寶典。因為一人犯法屠滅九族，對于帝王來說是最簡單的處置辦法，省去了許多時日和麻煩；還因為這種辦法能以最恐怖的震懾力把人嚇住，省去了帝王教化百姓所要花費的許多精力。但正是因為其最簡單，標明了帝王最愚蠢；正是因為其最恐怖，揭示了帝王最暴戾。

劉恒登上皇帝寶座的兩個月后，便下詔廢除這個法令。文帝的這一舉措不只是簡單地表明他與愚蠢和暴戾告別，而是表明他向世世代代沿襲下來的統治術宣戰。而這種宣戰的前提條件是：他做皇帝，不用政府對民眾的苛刻法令來維護自己連同朝廷的權威，他要從列祖列宗踩出來并延續到他腳下的道路上拔出腿來，帶領朝廷乃至各級官吏另辟寬刑簡法、與民生息的途徑。

這是一條嶄新的道路，能不能走下去，關鍵在文帝，能不能走好，更是關鍵在文帝。國家的法律由皇帝簽署頒布，可皇帝又是金口玉言，所說的任何一句話甚至任何一個夢囈，都具有甚至超越法律的效力。封建帝王的特權與法律的權威所構成的特殊矛盾，在皇帝身上聚焦。因此，文帝劉恒能否把從祖先腳下延伸到自己腳下的路走好，取決于他能否舍棄皇帝所擁有的特權，而像平民那樣遵循法律所界定的規矩。

這對于文帝劉恒來說，實在是太難了。可他這么走了，而且走得還算好。

先說與文帝劉恒的兒子有關的一件事。

漢朝的法律規定：除皇帝之外的任何人，進入司馬門時都必須下車，否則即犯“大不敬”之罪，要給予嚴懲。

一次，太子劉啟與梁王劉武，驅車經過皇宮的司馬門時不肯下車，直穿而入。擔任皇宮侍衛官的張釋之，立即追上前去，攔住馬車，不準前進。不僅如此，張釋之立即向文帝奏本，彈劾太子和梁王入司馬門不下車，犯“大不敬”之罪。

此事立即在朝廷上下傳得沸沸揚揚，并迅速傳到了文帝的母親薄太后的耳朵里，惹得老太太非常生氣。文帝于是免冠向母親謝罪，檢討自己沒有教育好兒子，請求母親責罰。薄太后見文帝已經替兒子認錯，于是傳令赦免太子和梁王，準許他倆進宮。

再說與文帝劉恒本人有關的一件事。

這件事還和張釋之有關。張釋之是河南方城人，家庭富有，按照朝廷的政策，花錢買了個郎官。當時朝廷規定，花錢買的官不享受朝廷俸祿，如果得到朝廷提升，才能享受朝廷俸祿。張釋之也是時運不濟，在郎官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年，無名無利，默默無聞。張釋之覺得干得沒勁，徒然耗費家產，便想辭官回家。宮廷禁衛官副司令袁盎常與張釋之交往，知道他的品行和才華，便向文帝推薦。于是張釋之由騎兵侍郎提升為禮賓侍郎，常常跟隨文帝出巡。勸阻文帝放棄提升那個“問不倒”的虎圈飼養員后，文帝覺得他賢能，提升他為皇宮大門侍衛官；彈劾太子和梁王進司馬門不下車犯“大不敬”之罪后，又提升為禁衛官副司令；勸導文帝死后不要往棺材里塞奇珍異寶后，又官升一級，當上了司法部長。

張釋之當司法部長不久，接手了一樁與文帝劉恒有關的案子。案情非常簡單。文帝出巡到長安城北的中渭橋時，突然有一人從橋下跑出來，把文帝輦車的馬驚嚇了，突然狂奔亂跑起來，差點兒把文帝從輦車里甩出來。護衛文帝的騎兵追上去，把那人逮住，交給司法部長張釋之治罪。張釋之不敢怠慢，立即升堂審理。

驚嚇文帝御駕的人是長安縣的一位平民，他走到中渭橋時，聽說天子出巡清道，禁止路人通行，便躲到橋下，想等天子的車隊過去后再出來。左等右等沒有動靜，這人以為天子的車隊過去了，便小心翼翼地從橋下伸出腦袋來，恰巧碰上天子的輦車，把天子的馬驚得暴跳起來。這人也是懵了，不是把腦袋縮回去，而是沒命兒似的逃起來，被騎兵侍衛像抓小雞一樣抓到了司法部。

張釋之聽了這人的陳述后，對照朝廷頒布的有關法律，判他個違反清道禁令，處以罰金便把人放了。

文帝劉恒得知這個判決結果后，親自找上門去，質問張釋之：“這個人驚嚇了我的馬，幸虧我的馬馴服，要是換個別的馬，豈不會把我摔傷嗎？”最后文帝說：“這個人犯了那么大的事，你這個司法部長竟然只判他罰金？”

這最后一句的言外之意，就是你這個司法部長能不能分清輕重，你這個司法部長會不會判案，你這個司法部長是想干還是不想干了！

張釋之并非等閑之輩，文帝怒氣沖沖所發出的質問，其言外之意于他的不利，甚至于他的危險性，他不會聽不出來。但張釋之不愧為文帝這種明君所挑選的司法部長，面對文帝的質問，面對文帝的怒氣沖沖，他沒有曲意逢迎，也沒有拿法律當兒戲，而是把耿直忠良之心當旗幟高高舉起，據理與文帝力爭。

張釋之說：“法律，是天下人人都遵守的準繩。法律規定違反清道禁令的處以罰金，就得處以罰金。如果不這么判，憑個人的意志任意加重處罰，那么天下誰還信任法律？退一步說，如果陛下您當時就把他誅殺了，也就罷了。現在您既然交給司法部，司法部就一定要依法行事，堅持公平。如果不這樣，看著當權者的喜怒去判罪，想輕就輕，想重就重，百姓豈不是手足無措了嗎？”張釋之在作了這樣一番據理力爭后，客氣了一句：“請陛下明斷。”

史載：文帝劉恒在聽了張釋之這番話后，思索了很久，說：“你的判決是對的！”

還說說與文帝劉恒的父親有關的一件事。

有一個人偷劉邦祭廟門上的玉環，被當場抓獲。

這小偷也是沒腦子，偷到先帝劉邦頭上，給自己偷來了一個死罪。

審理這個小毛賊的任務，又落到了司法部長張釋之的頭上。

張釋之就是張釋之，他沒有顧及文帝的品格特色，而是一頭扎到法律堆里找條款，按“偷盜皇帝祭廟律”，把那個小偷判了個法場斬首。

這個判決結果向文帝劉恒一報告，他立即火了，又一次找上門去，怒火沖天地對張釋之喊道：“這個小毛賊膽大包天，竟敢偷先帝祭廟的東西！我把他交給你司法部，是要你判處誅殺他的全家。可你卻拿法律來頂我，判他個法場斬首，這不符合我恭敬祖先的本意！”

公元前一七九年十二月，文帝劉恒頒布了廢除連坐法的詔令，可事隔兩年后的公元前一七七年，文帝則因為小偷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而要誅殺他的全家，用他劉恒的所謂孝道把國家的法律扳歪。

面對怒火萬丈的文帝，張釋之雖然叩頭請罪，但必須堅持的法律原則，卻半點也不讓步。他說：“法律這樣規定，我就這樣判決。對于犯罪，應該看觸犯法律的輕重大小，作為懲罰的根據。”張釋之為了證明自己判決的正確，也為了說服文帝，作了一個大膽的假設，他說：“如果因為偷高帝祭廟的一個玉環就誅殺其全家，萬一哪個愚民掘了長陵一抔土，陛下將作什么更重的懲處？”

之所以說張釋之這個假設是大膽的，是因為古人在一些關鍵環節的話都說得十分隱晦，用現在的語言翻譯張釋之說的“掘長陵一抔土”，就是挖你家祖墳。為一個偷廟門玉環的小毛賊辯護，而作挖文帝祖墳的假設，且文帝處于怒火萬丈的情緒之下，真可謂大膽包天。僅憑這樣一句褻瀆高帝的話，就可以砍下張釋之的腦袋。

可文帝劉恒沒這么做，而是報告薄太后，批準原判決。

文帝報告薄太后，我們可以認為文帝雖遇到了張釋之拿法律頂他，但他最終還是被張釋之頂服了。報告薄太后，是因為薄太后曾做過劉邦的妾，又是文帝的娘，請示一下老娘，既是以示尊重，也是給自己一個臺階。

公元前一六七年夏天，齊國的倉庫主任淳于意，被人告發。朝廷下令逮捕押解長安。

長安等待淳于意的，不是處死，就是割鼻子、砍腳，最輕也得在臉上刺上犯人的字樣。秦王朝乃至這之前的歷朝歷代，相繼延續下來的這份遺產，歷經劉邦、劉盈、呂雉傳到了文帝劉恒手里。

文帝劉恒則因為淳于意事件，把祖先傳下的這份遺產劃上了不再傳續的句號。

淳于意可稱得上是文帝劉恒時期的名流，他年輕時從醫，收集各種醫方，替人治病多有應驗。后拜善傳古方的公孫光為師，學習非常刻苦，將公孫光口述的醫方全部記下。公孫光見他賢能，而把自己知道的醫方又全部傳授給了他，覺得他潛力很大，有培養價值，于是把他推薦給比公孫光更勝一籌的陽慶老先生。陽慶確實醫術高超，但他既不傳授，也不替人治病。公孫光把淳于意推薦給他后，老先生見他悟性很高，且人又善良，便破例收他為徒并將自己一生積累的醫方和見解，包括黃帝、扁鵲的脈書，全部傳授給了淳于意。

淳于意不似他的陽慶老師，把學問藏在肚里，不替人治病，而是到處替人治病。但他有一個特點，凡診斷為不治之癥的，給多少錢也不予醫治，因而結怨了不少有權有勢的病家。加之淳于意也有診斷不準而把人治死了的時候，故被人告發，朝廷于是下令將他押解長安處刑。

淳于意被押上囚車后，他的五個女兒跟在后面哭哭啼啼。淳于意悲憤交加，看著一群哭哭啼啼的女兒心煩，嘆息著說：“我不幸沒有生男兒，就生你們這些女孩子，一旦急難，你們又有什么用呢！”

淳于意最小的女兒叫緹縈，聽了父親的話后，非常傷感，于是不顧勸阻，硬是跟隨押解父親的囚車來到長安，上書文帝：

我父親為官，人民都稱贊他廉潔公正，可不知怎么會犯法判刑。我很痛心人死不能復生，身體受刑不能復原，縱然想改過自新，也無法做個完人。我愿入宮為婢，替父贖罪，以換取父親改過自新的機會。

文帝劉恒看到這個弱小女子的上書后，非常感動，于同年五月下詔：

《詩經》說：慈祥的長官啊，你是人民的父母！如今，子民有了過失，尚沒有對其進行教育，刑法就加到他們的身上。即使他們想悔過自新，一心向善，也沒有機會了。我甚為憐憫。刑罰中有砍掉肢體、割傷肌膚的條律，使犯法的人終生不能復原。如此殘酷，實不道德。這哪里是我作人民父母的本意？從即日起，廢除所有肉刑，改用徒刑，依照犯人所犯罪行的輕重量刑，只要不逃亡，刑期滿后，即行釋放。本詔書，即是法律。

詔書頒布后，文帝劉恒即下令文武大臣討論修改刑法。這對于當時的朝政要員來說，其革命的意義，不只是對法律條文的修改，而是對社會發展方向的矯正，其矯正的指向，是文帝劉恒所終生為之奮斗的黎民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