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立民
生于北京市,1968上山下鄉至北大荒,曾供職于天津經濟技術開發區管委會、天津開發區工委、天津濱海新區《濱海時報》社。
2008年,是我們下鄉到北大荒40周年的紀念。我們召集了18個荒友,重訪了當年我們下鄉的北大荒853農場。
北大荒當年的孩子們,也就是老一代拓荒者的第二代,如今都已經長大成人,成為農場建設的主力軍。
令我感觸最深的是,這些“孩子們”見到我們知青中有幾位是當年教過他們的老師,立刻表現出無比的親近和熱情,招來我們這些當年沒有當上老師的知青們的“妒忌”。
他們說,是這些知青老師們教會了他們這些隨父母來自全國各地的北大荒孩子們標準的普通話,讓他們知道了:除了北大荒,外面還有一個更精彩的世界。
每一位上過學的人,都有自己的老師。
可巧的是,日前,一同下鄉到北大荒的荒友瀟灑向我打聽一個人,問及我當年有關這個人的一些情況,我盡我所知的告訴了她。
瀟灑向我打聽的這個人,就是我當年的老師——孔祥瑛。
當瀟灑得知,文革前,我上中學時,孔祥瑛曾經是我的老師的時候,便勸我:應該為老師寫點什么。
我感到很為難。因為我只是一介平民,一生中沒有做過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目前退休在家,更是碌碌無為,而孔祥瑛老師太厚重,我感到不好下筆,我怕我粗淺的文章有損于孔祥瑛老師的形象。
1963年上初中,轉年上初二的時候,一位資深的教師來到了我們班,教我們語文課,她就是我要講述的孔祥瑛老師。
孔祥瑛老師上個世紀30年代考入清華大學文學院,“七七事變”后,清華大學被迫南遷昆明,并入了戰時的“西南聯大”。1939年在昆明,孔祥瑛老師與后來成為我國著名物理學家的錢偉長先生結為伉儷。
一年后,錢偉長只身赴北美留學,孔祥瑛老師留在國內,在戰亂年代一個人撫養孩子。直到抗戰勝利,他們才得以團圓。
我所就讀的那所中學,在1949年以前,稱為“成志學校”。進入清華大學的西門,向東行走千米左右,在清華二校門西面的路北,有一所L形的灰色平房,這座平房如今是清華大學校工會的所在地,這就是我們學校的前身。當時是為了解決遠在北京城外西郊的“清華”“燕京”兩所大學的教職工子弟的就學建立的一所學校。
1949年以后,這所學校改稱“清華大學附設中學”,招生對象仍然是清華大學的教職工子弟。當時的第一任校長就是德高望重的孔祥瑛老師。
風云突變。1949年以后,政治運動不斷。1957年,錢偉長先生被打成“右派”,而孔祥瑛校長不肯與右派丈夫“劃清界限”,被上級撤掉了校長職務,成為普通教師。
1960年,我們學校在清華大學化學館北面修建了新的教學樓,并改成了現在的名字:清華大學附屬中學,成立了高中部,第一次面對全北京市公開招生。這樣,從1963年開始,直到1968年下鄉到北大荒,我有幸就讀于這所中學。
那時候,我們這些來自全北京市各個不同方向的學生因為路遠,統統住校,雖然可以與孔祥瑛老師朝夕相伴,但是如何講述這位德高望重的人物,我還是感到很困難。我前面說過了,孔祥瑛老師太厚重,不好寫。想來想去,我只有從一件小事寫起。
那時,我對集郵很感興趣。一到星期日,便懷揣平時節省下來的零花錢,跑到王府井東華門外的“中國集郵公司”買郵票。那個時候,集郵用的郵票要加蓋專用的“集郵戳”才有收藏價值。收藏的郵票有中國的、蘇聯的、東歐的,它們全部是加蓋了專用的“集郵戳”。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現在人們集郵,全部是收藏沒有加蓋戳子的新票,而“蓋銷票”反而不搶手了。
當然也不能總往王府井跑,手頭緊的時候,就從郵寄的信封上用水浸泡下上面的郵票。當時沒有電子郵件,普通人家沒有電話,人們之間的聯系幾乎全部要依靠信件來往,所以郵票是很容易搞到的。自家不來信了,就成天看看樓下鄰居家的信箱,發現鄰居家來信了,就拿著這封信跑到鄰居家,索要那張郵票。
好在我是住在父親工作單位的機關宿舍樓,鄰居的叔叔阿姨都是父親的同事,對于我這小小的要求人家還是滿足的。
上中學后,因為住校,這集郵冊舍不得離身,就帶到了學校。上課時,放到課桌里。下課后,帶回宿舍。
有一天,上孔祥瑛老師的語文課,實在忍不住了,就偷偷從書桌中拿出集郵冊翻看。被孔老師發現了,她什么也沒說。
下課后,孔祥瑛老師把我叫到前面,問道:“你喜歡集郵?這樣吧,下午結課后,你到我家來一趟,咱們共同交流一下,只是上課時間要注意聽講。”
下午結課后,我如約來到了孔祥瑛老師的家。當時她家住在清華園二校門外幾十米的路東,一個四合院內,院門朝西,是照瀾院16號。
雖然那個時候年輕,不懂事,更崇拜領袖,受到那“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的蠱惑,但是見到了錢偉長先生這樣知名的科學家,自己還是很拘謹。
他們夫妻二人把我讓進書房,讓我放松坐下。錢偉長先生就說,你們趕上了好年代,又年輕,一定要好好學習,將來要做對國家有用的人才。
我知道,他們的兒子錢元凱,因為背上了“右派子女”的黑鍋而被大學的校門拒之于外。
孔老師問:“你為什么喜歡集郵?”,我回答:“我喜歡上邊的畫兒,那郵票畫的好看?!薄安恢皇切蕾p畫兒,要明白那些畫兒的更深層意思?!笨桌蠋熯呎f邊拿出一本集郵冊,指著其中一套“中國古代科學家”的郵票問道:“你知道這四位科學家嗎?他們對世界科學的發展有什么重大的貢獻?”
他們是張衡、祖沖之、僧一行、李時珍。我粗略地知道其中的三位,只是對僧一行感到陌生。
“這樣吧”,孔祥瑛老師說:“你抽時間到圖書館查一下有關他們的詳細資料,查到后寫成文字的東西交給我”。
我來到清華圖書館。很快,幾頁有關這四位科學家的資料就整理齊全。
孔老師很高興,她讓我用玻璃紙和白色的卡紙裝裱了這四枚郵票,用仿宋字把他們的資料說明工工整整地寫在每一枚郵票下面,展覽在教室后墻的板報中。
天有不測風云。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清華附中成為文革初期的重災區。孔祥瑛老師被打成了“牛鬼蛇神”,和其他被打成“黑幫”的老師們一起監督勞動,并接受批判。
清華的校訓原來是16個字: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獨立精神、自由思想。1949年以后,這個校訓被廢除了。繼而代之的是:“又紅又專、聽話出活”,“做黨的馴服工具”等等。
那個時候,人們不能獨立思考,要聽黨的話。要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照毛主席的指示辦事,做毛主席的好學生。毛主席要我們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因此學校的校長老師們都遭了殃。在“文革”中,物理老師劉澍華跳煙囪自殺、體育老師趙曉東跳樓自殺、校長萬邦儒、韓家鰲、吳裕良等人被打傷,負責附中工作的清華大學教務處副處長邢家鯉,被當做黑幫總頭目也被打傷。女教師、團委書記顧涵芬不但被剃了陰陽頭,還被打瞎了眼睛。在這場文革初期的“紅色恐怖”中,不但教師們挨打受批判,很多“出身不好”的同學也跟著遭了殃。
批斗大會上,臺上有的同學揮動皮帶抽打老師們,并鏗鏘地高呼口號:念念不忘階級斗爭!念念不忘無產階級專政!念念不忘突出政治!臺下會場中,經過奴化教育,沒有獨立思考能力的我,也跟著群情激奮、振臂高呼。
我深深感到政治斗爭的殘酷,昨天還是受人尊敬的師長,如今一下子都變成了階級敵人,要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從那以后,我見到這些“黑幫”、“牛鬼蛇神”們,躲著走。見到孔祥瑛老師,更是敬而遠之拉開距離,生怕被扣上階級立場不堅定的帽子。
1968年我上山下鄉到北大荒,一走就是十余年。
1976年,十年浩劫終于結束。
1977年我利用探親的機會回學校辦點事,途徑二校門,看到這里早就在10余年前改變了模樣。1966年8月24日下午,在清華大學紅衛兵總部頭頭帶領下,糾集11所中學的紅衛兵沖進清華園,拉倒了清華二校門,并且在1967年5月,在二校門的原址上樹立了全國第一座領袖揮手的石雕像。從這里向南幾十米,路的東邊就是孔祥瑛老師的家門。
我在孔祥瑛老師家門口徘徊了好一會,猶豫是否推門進去探望孔祥瑛老師。
我終于沒有進去?!拔母铩敝校斶@些老師們落難的時候,我不但無能為力,我不能挺身而出保護他們,反而還跟著人們振臂高呼口號。如今我還有什么臉面再登門拜訪?
上個世紀90年代,我回學校參加校慶,發現在二校門原址,神像被推倒,一座新建的嶄新的二校門聳立在那里。在二校門對面幾十米路東居住的孔祥瑛老師,早已經退休,陪同錢偉長先生到上海工業大學任職。
清華大學恢復了原來的校訓“自強不息,厚德載物”。只是由16個字變成了8個字。原來后邊那“獨立精神,自由思想”8個字被刪除。
沒有了精神,沒有了思想,但愿民族的悲劇不會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