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七七年,我的七七級

甘暉

畢業于蘭州大學中文系。歷任蘭州大學校學生會專職秘書長、數學力學系黨總支副書記、校團委書記、人事處處長、研究生處常務副處長、“211工程”辦公室主任等職，2001年1月任蘭州大學黨委副書記，2002年10月起兼任蘭州大學副校長?，F任陜西師范大學黨委書記。

我的七七年，我的七七級

歲月如云般變幻，往事如煙般蕩漾，意志如山樣堅定，情感如河樣流淌。當一個人在 30 年之后再去用一種瑣屑而具體的思維回顧和審視那個歷史瞬間發生的足以改變國家、民族、家庭和個人命運的事件的時候，奔涌在胸中的是激動、快意，還是蒼涼和迷?！?0 年前的那個時刻在歷史的長河中不過是一個剎那的剎那，在浩瀚的時空中也只是一粒微塵的微塵，但對于我來說，卻是一個等待與無奈、必然和偶然、失望與興奮交織的漫長的心路歷程。過去的一切像慢鏡頭一樣舒緩而清晰地掠過腦際……

好像是公元 1977 年10月的一天，忽然從廣播里聽到一個消息：要恢復高等學校招生考試了！對于一個長期生活在封閉、落后環境中的青年，我最初的感覺是一種莫可名狀的、近似麻木的平靜。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在考慮，要不要去考這個試？！這時候，不斷地有消息傳來：我高中的同學可能都會去參加高考，因為對許多人來說，這可能是他或她跳出“農門”的絕佳機會。于是我突然產生了強烈的去試一試的沖動。我當時在東江公社半山大隊做民辦教師。這是一個非常落后、閉塞的山村，一個強壯勞動力一天的辛苦只能得到 8 分錢的日值。都解放二十多年了，全村只有一個初中畢業生，還因為其他問題不能用。我在做民辦教師的時候，除了要代五年級、四年級全部的課程外，還要代全校的體育課。即便這樣，看書讀報仍是我的最愛。我把能夠找來的各種各樣的書籍如饑似渴地讀著，還把初中到高中的數理化習題又做了一遍。只有這樣，才覺得心里踏實，才感到生活有趣。再加上其他的一些原因，總想著能有機會上上大學，讓自己接受一個完整的教育?，F在機會來了，怎么著也得去試一試啊！我去向大隊黨支部書記請假，準備復習功課應考。書記是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個子高高的，小學文化。他看看我，很誠懇地說：“考大學有什么意思呢？別去了！你看咱們公社的劉書記（說的是東江公社一個女的黨委副書記，叫劉志英，北京外貿學院畢業的），大學畢業不還在這窮山溝里當一個干部嗎？你給咱們好好教娃娃，將來也能入黨提干。”我想大隊書記之所以希望我能好好教書，別去考當時一些人還有不同看法的大學，是希望通過我的工作，讓這個村子早點有初中畢業生、高中畢業生。這種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對我來說，這是一個機會，是一個實現自己夢想的機會！我只好說：“你放心，我肯定考不上，聚了十年，那么多人，比我能的人太多了。但我在學校里學習一直不錯，別人都去考，我不去，面子上有點下不來。”他答應了我的請求。實際上當時離高考只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了。我興奮極了，收拾了東西，安排了工作，連夜就下山回家了。

12 月 2 日考試，一大早母親就起來給我做飯。因為考場在城里的武都一中，中午不能回家，母親又給我帶了干糧，并煮了兩個雞蛋（這在當時是稀罕物）。盡管也認真地進行了復習，但卻感到非常盲目。說實話，“十年生死兩茫?！?，十年浩劫，不僅我們不曉得怎樣參加高考，就連我們的老師也不知道讓我們怎樣去準備高考。心里的惶恐緊張難以言表，一點底都沒有。第一天上午考政治，感覺還不錯，好像光論述題就答了三大頁；下午的數學卻有點犯難，一些題沒學過。等出了考場，心里便有些灰心。我高中的數學老師等在一中的大門口，他急切地問我答得怎樣，我腦子極清晰地把每道題答的情況復述了一遍，他說如果我講的無誤的話，應該還可以。我跟老師說考了數學我覺得沒希望了，不想再繼續考下去了。老師告訴我大家都一樣，你在學校學得很好尚且如此，別人能好到哪里去？我明白這是老師在鼓勵我不能放棄。第二天的語文和史地發揮得比較正常。后來我知道我的分數比當年甘肅省的錄取線高出 30 多分。

初選并政審后要報志愿，因為對大學的概念非常模糊，加之我三叔在甘肅師范大學工作，便稀里糊涂填了甘肅師范大學、遼寧財經學院等院校。這時公社的劉書記到我家，問我都報了什么志愿，我告訴她之后，她不假思索地說：“趕緊去改，第一志愿報北大，第二志愿報蘭大，第三志愿再報師大?！钡诙煳胰タh招待所找到省里派來招生的老師，忐忑不安地提出想改志愿，并說了自己的想法。那位老師說，第一志愿改蘭大可以考慮，北大已不能改了。于是我便將第一志愿改為蘭大，師大和遼財為第二第三志愿。這也許就是“命”（各種條件的綜合）。

在焦慮和不安中等待了近一個月，我被錄取到蘭州大學的消息傳來了，紅榜張貼在縣委的大門口。我騎上自行車，飛快地趕到張榜的現場，渾身被喜悅包裹著，頭有點懵，身體有點緊，說話也不利索。又飛快地到家里，和父母親一起分享這種喜悅。接下來的幾天里，父母親忙前忙后給我準備東西，母親說蘭州冷，給我做了一床 8 斤半重的棉被（到學校后因太厚疊不成型，因而成為同學們說我的一個笑資），父親托人給我做了一口大木箱子裝東西用。

1978 年的 2 月 24 日，我從武都啟程， 25 日下午到學校報到。

人生一個嶄新的面被揭開了！大學生活像人生的航標，引導我進入一個全新的境界。

蘭州大學的七七級共招收了 800 個學生，其中中文系先后共招了 56 個學生（開始四十來個，后又增加了十多個走讀生。這些走讀的老大哥老大姐人人有特點，個個懷絕技）。舊文科樓 2010 教室是我們班的固定教室，孫義東老師是我們的班主任。這個班的特點是年齡梯次清晰，學風醇正扎實，班風活躍有致。同學們中有的人閱歷豐富勇于探索；有的人胸懷天下志存高遠；有的人埋頭鉆研學術有專攻；有的人文藝體育樣樣來得。蘭大的文學社、詩社、書畫社就誕生在這個班級，李民發兄是首屆校學生會主席。這個集體匯聚了社會中極有抱負的一批青年，他們像一縷清新的春風，徜徉在鄧小平開辟的一個新的紀元之中。他們在大學如魚得水，大學因他們活力四射。

學習是我們的價值追求和精神依托，所有給我們上過課的老師無不夸贊我們班的學風好。年紀大的一批人氣定神閑，從容不迫，學習法度井然，輕松自如。年紀中間的一批人功力強勁，咄咄逼人，學習張弛有序，成績斐然。年紀輕的一批人中有的青年才俊，英姿勃發，時有創意之舉；有的學富五車，含而不露，偶現內功之厚；有的機敏智慧，妙語連珠，盡展“兩”“斤”之妙；有的思慮深遠，遙不可及，令人嘆為觀止。感受著他們，體會著他們，學習著他們，我時常被“自卑”這座無形的大山壓得喘不過氣來。尚春生的古漢語之精到，陳之卓的俄語之嫻熟，許多人處世的雍容自在，許多人談吐的圓潤優雅，許多人辭章的華美練達，都使自己感到了淺薄和生澀，當然也激發了自己奮力追趕和刻苦上進的斗志，學會了勤奮、堅韌、隱忍、不屈不撓，升華了思想境界，養成了人文情懷。

我們處在一個新舊時代的轉換期，也處在國家改革開放的發軔期。解放思想是那個時候的社會主旋律。我們把年輕人的熱情和對國家的責任融在觀念中，融在行動上，融在一邊想一邊做的過程里。什么“傷痕文學”“知青文學”“朦朧詩”，什么“早期馬克思的思想”“民主與中國現代化”“人的發展與社會的進步”，什么“女排精神”“振興中華，從我做起”“人生價值的討論”等等，都在我們關注的視野之內，都讓我們“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都讓我們熱血沸騰，激情迸發。我們的活動，如學術研討、思想沙龍、詩歌朗誦、文藝演出、書畫展覽、體育比賽，使大學因青年人的熱情而變得充滿希望。母校“勤奮、求實、進取”的學風之繼承與發揚，有我們的探索和實踐，有我們的努力和貢獻。

在這個集體里，我感到的是溫暖、關愛、上進、激勵，感到的是心靈的安穩。很難忘記剛入學時糧不夠吃女同學給我捐助很多糧票的情景；很難忘記中秋節發高燒時于振業、李保軍、高永中、于小龍、朱貽淵、李有運、段京肅、周春宇諸君深更半夜輪流背我去蘭醫一院的情景；很難忘記我在校田徑運動會上跳遠拿了第二時高永中給我買水果罐頭的情景；很難忘記在成倬家里嫂夫人做的漿水面；很難忘記臨畢業時馬明送我的用很精致盒子裝著的很高級的墨錠；很難忘記陳秉宇家的嫂夫人給我整的牙齒；很難忘記用各種方式幫助我啟迪我的每一位同學……他們讓我學會了友善、關心、幫助、寬容，讓我理解了生活中“我為人人，人人為我”的價值所在。即使在壓力很大、自卑感最重的時候，我也沒有對這個集體失重過、失望過，她始終是我精神的港灣，使我保持著充足的、能夠應對一切變化的生命張力。

畢業后我留在母校，一干就是二十多年，是中文系七七級唯一一個留在學校里沒有挪過窩的人。母校的精神，七七級的滋養，給了我克服困難、奮力拼搏的力量和信念。踏踏實實地做事，規規矩矩地做人，認認真真地盡職是我的人生信條。社會在讓人眼花繚亂地發生著變化，而我心中的理想、責任和對七七級、對同學們的眷戀之情“濤聲依舊”，我對母校發展、強大的期盼也“霜重色愈濃”。我也在盡最大可能，為母校的發展出綿薄之力。

“江山代有才人出”， “天翻地覆慨而慷”。我們親歷了改革開放 30 年的風風雨雨，我們推進了改革開放 30 年的某些進程，我們參與了改革開放 30 年的方方面面，我們見證了改革開放 30 年的迅猛發展。

我們是七七級—— 中國改革開放的報春者！

我的七七級同學——記憶中的素描

時光荏苒，歲月如煙，盡管已經二十多年過去了，但同學們的音容笑貌卻深深地印在腦海里。這里且把記憶中的那些東西勾勒幾筆，呈現給大家，謂之素描。

劉東平

把執著和聰慧蘊涵在咧嘴一笑的憨厚和不善言辭的表達之中，是原生態知識分子家庭熏陶出來的書生。

梁錦秀

有著菩薩一樣的相、態、心，愛憎分明的眼神在堅韌與平和的包裹下很柔順，很愜意。

李保軍

他捧哏的水平比那些著名相聲演員毫不遜色，翹鼻子讓整張臉正經而生動，低頭一笑五味雜陳：壞壞的、冷冷的、憨憨的、幽幽的、智智的。

趙建新

稀疏而微卷的頭發是歲月寫就的世故，嘴對著微握的拳頭吹氣是他講話時的經典動作?！袄霞s翰”的稱謂包涵著責任、善良和親切。

王安霖

表達的果決，處事的果決，行動的果決都寫在那張微黑而緊湊的臉上，“小 D ”這個代號的發音怎么聽怎么硬。一條硬漢?。ㄈ崆樗扑覜]見）

周春宇

內斂含蓄，大智若“宇”。睡覺時常常把上半身（包括頭）蓋得很嚴，而下半身卻肆無忌憚地晾在外面（別想邪了）。北方人的臉，南方人的心。

成倬

樸實的外表，柔和的線條，和善的面容，卻有那么多的詩情和浪漫。一個把詩生活化，把生活詩化的人，一個用詩歌的淡泊創造雅致生活的人。

趙曉芳

孱弱的身軀，細弱的聲音，文弱的舉止，卻無論如何也掩不住她那堅強的品質，頑強的精神，圖強的信心。她把水與火融于一身，她在需要時能把人的潛能發揮到極致。

陳秉宇

壯碩的身軀，棱角分明的臉，一舉手一投足便激情四射，引人捧腹。銳氣、霸氣、豪氣、俠氣、戾氣，氣氣皆有。

南玉印

一張像印一樣莊重的臉和隨時都露出睿智的神態。嚴肅與親和，沉重與輕松，機敏與忠厚集于一身。精致的楷書是他精致心靈的表征。

王合倫

結實冷峻的臉，深沉硬朗的表情，挺拔的身板，有時迅疾有時徐緩的步履，鐵血戰士的要素他全有，卻經常表露出少女的羞澀和熟女的柔情。一個和文學結緣的軍人。

楊立仁

他濃密的胡子給人以陽剛之感，如果在古代，他肯定是“美髯公”。一個很聰明會很多技藝但在大多數情況下都不事張揚的人，偶爾他會陰陰地給你露兩手，讓你瞠目、驚詫：這個人不一般！

朱貽淵

俊逸、瀟灑，一頭濃密的黑發，頗有毛潤之當年的神采。他的憂郁，他的深沉，是他在仰望星空之后思維強烈震蕩的生理反應。思想深邃富有愛心而又敏感脆弱跌宕起伏。

于小龍

圓圓的臉盤，茸茸的睫毛，是那座神圣六盤山養育的兒子。抿嘴的神態、沒有修飾的笑聲使人頓生愛憐之意。充滿活力，愿意嘗試一切新鮮的東西。在教室里蹙眉沉思的那一刻，便是他最神往的“那一個”。

劉世紅

認真、細心、善解人意，圓圓的臉上一副眼鏡，鏡片后面微瞇的眼睛，給人以踏實和倚賴。來自九頭鳥的故鄉，卻因為聰明和誠實融在了一起，令人感受到的是生命的親切與陽光。

李浩斌

高高的個子，頭發一絲不亂，眼神迷離而善良，露著被煙熏黑的牙齒和嘴唇，皮鞋經常一塵不染。率性而為最典型的表演是：老師已經講了好幾分鐘課時推門而入，在老師冒火的注目下，在同學們驚異的眼神中，旁若無人，昂首挺胸，“嘎噔嘎噔”走向座位。

徐亮

帥氣、靈氣、秀氣，書生的聰明，海上人的精明，對世事的洞明，一個玲瓏剔透的人。卻又不讓人感到陌生，感到疏遠，愿意成為朋友。懂得生活而又善于助人。會做學問，思維中常有靈光閃耀。

馬明

莊重嫻雅，大度雍容。低調地應對許多事，說話時羞怯的表情會讓人感到很意外。平民心態，寧靜淡泊，實于行而訥于言。

李民發

昵稱“黑?！?。牛一樣的堅韌和耐勞，倔強、執著，在自己認定和喜歡的園地里義無反顧地耕耘著，“壯志未酬誓不休”！在把握生活和主宰命運的游戲中我行我素，“任爾東西南北風”。

李金壽

是個聰明絕頂的人，記憶力之好難以想象。著裝得體，行動利索，學習輕松坦然，言談時有警句。精干的身軀、光亮的前額和甩頭發的動作，贏得了“比紹夫”的美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