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

祖父嗜酒，就像愛他的兒子和孫子們一樣。祖父在家里滿柜子都堆滿了酒瓶，每逢年過節，什么也不奢望，就想著我父親和伯父們能給他買點酒回去。

據父親說，早年祖父是不喝酒的。現在祖父老了，挑著生活的擔子蹣跚地走進了暮年，他那挺拔的腰身在歲月中掙扎著慢慢地彎了下去。祖父變得體弱多病，他說酒能麻醉神經，這樣就可以不在漫漫長夜中忍受病痛的煎熬，眼睛一閉就天亮了。

祖父用畢生的經歷喂養著他的四個兒子長大，但父親和祖父之間總被一股力量無情的排斥著，使父親對抗祖父，拒絕祖父，逃避祖父，只用沉默和祖父交流著。祖父是一個特別愛嘮叨的人，可能到今天這種被認定的真理在一大家子人心里也絲毫沒有改變。起初父親便一個勁兒地和他爭吵，無休止的爭辯，在家的日子就是父親和祖父吵架的日子，好像大家都是那種堅持自己觀點一點兒也不讓步的人。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漸漸讀懂了祖父，祖父是一個不可理喻的聽不進道理的人，有理也和他講不清，因為他根本不容任何人講話，只管翻來覆去地自個兒地講述自己，甭管有無人傾聽，和他爭辯是永遠不會有結果的。這種對祖父致命的裁判，使祖父和我們日復一日地加深著距離感。因此，漸漸地，父親在祖父面前也寡言少語，不再有思想的交流和溝通。

祖父年輕時，經歷了不少磨難和坎坷，嘗遍了人生的酸甜苦辣。據說因為歷史原因，他曾經從農村到城市又從城市回到農村，做過教師、文秘、司機……后來長時間在鄉下務農。祖父在老家可謂名冠一方，我認為一則是因為他個性古怪，二則是因為他還寫得一手好字，三則因為在他含辛茹苦的拉扯下有三個兒子跳出“農門”考上了大學。從我有記憶開始，周圍村社干部和眾鄉鄰就請他寫標語，撰對聯，做祭文什么的，特別是逢年過節還挺忙乎。年輕時的那段經歷，成了我祖父一生中最值得驕傲的寶藏；尤其是后來三個兒子考上了大學，更成了他自豪的本錢。他就像個愛炫耀的富翁一樣，一有機會就向親戚、鄉鄰、朋友和有機會接觸他的陌生人展示他早年的經歷和夸他的兒子們的優秀。特別是愛聽別人叫他老太爺，酒過三杯之后，那種洋洋自得更讓人掩口訕笑。屢屢遇此情景，父親便會大聲呵斥祖父，阻止祖父再翻那些隔年的老皇歷，因為熟悉他的人都聽起耳繭了。可是祖父借著酒興不依不饒，非把那些屬于他的輝煌如數家珍再版一次不可。

雖然父親在尋找著解脫祖父，但祖父卻十分的愛他的兒子和孫子們。記得一次，我和父親回老家看望祖父，祖父硬要趕來送我們，他把自己種的蔬菜緊緊實實地裝了一背簍，盡管父親說家里有菜，上街買菜也方便，可執拗的祖父哪里聽得進去，他只管自己一個勁兒地說，這菜沒用農藥，又新鮮，你們買菜要花錢。沒法，我們只好依了祖父，祖父便汗水淋淋地把蔬菜背到了我們乘車的公路邊。小時候回老家，離開時，祖父總要搶著背我，一直把我背到中巴車上，他赤著腳在冷颼颼的泥濘小路上大步走著，好像一點兒也不覺得累。現在想起，平時也頗厭煩祖父啰啰嗦嗦的我，心又很覺得不忍，似乎每句話都不再多余，每句話都深深震撼著我，我的眼淚便一傾而下。

祖父老了，看著他送我們出門的時候，那佝僂的虛弱的身影久久不愿回去，并一再囑咐我們路上乘車小心，我的心里便不是滋味，是感動、是難受、是憐惜？其實祖父是多么舍不得他的兒子和孫子們啊！于是，父親和伯父們無數次地請祖父到城里來，可祖父就是死活不愿意，總說農村空氣新鮮，其實他是離不開那個他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

漸漸地，每次父親和祖父拌嘴之時，我便會指責父親，我也懊悔當初自己態度的無禮，畢竟那是自己的祖父啊，曾經為兒子們苦了一生累枯了血脈的祖父啊！可等到下一次爭辯來臨，我和父親又會出爾反爾地讓自己做出再后悔的事。甚至為了祖父少啰嗦，不發“酒瘋”，我和父親曾克扣了他的酒量。我們是多么自私又無情，我們怎么可能理解祖父深深的無奈、失望、甚至痛楚呢？

可祖父的愛卻一如既往。每當我們回家時，祖父驚喜的眸子里總掩藏不住那一抹溫情的笑意和幸福，像小孩似的高興，當然也免不了一陣殷勤忙亂和嘮叨。當我們盡情享受曾經愧對的祖父的愛意的時候，我似乎看見祖父消瘦的臉上綻滿了菊花般燦爛的笑容。于是我舉起了酒杯，祝祖父健康長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