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694年的一天,衰頹侵襲了五十四歲的吳之振。也許是江南冬日的晦暗影響了他的情緒。相交多年的朋友們逐漸離世,可以彼此砥礪研討詩文之人屈指可數。再加上家事冗雜,吳之振難免要慨嘆學業日益荒落。
或許回憶是最佳的解愁除悶之法。他翻閱自己從前的詩文,在字里行間尋覓著往日的雄心和雅韻。當他讀到《尋暢樓詩稿》的序言之時,淚水漣漣,以至化開了紙上的濃墨。那是多年前亦師亦友呂留良(號“晚村”)為他的詩集所做的文字。如今晚村過世已逾十載,他的墳墓已是芳草萋萋。盡管兩人在最后的十來年里,因為志趣不同,往還漸行漸少,如今看到老友當年的勉勵之語,吳之振還是傷感萬分,三十多年來的情誼離合歷歷在目。
殘山剩水下的遺民記憶
對吳之振來說,1663年前后的那些年,塑造了他生命的底色。自從十年前在童子試科場上結識呂留良,他便跟隨晚村學習詩文。在那些狂歌邀月、靜按琴徽的飄逸歲月里,成長于新朝的吳之振踏入了一個如蠶繭般編織而成的世界。
此時,距離明清鼎革已經過了十七個年頭,江南慘烈紛擾的歲月亦已成為回憶。三十五歲的呂留良開始試圖找回自己的精神生活。他的侄子呂宣忠慘死的血痕雖不曾減淡,但新朝似乎已經穩如磐石。他放棄了流亡生活,回到家鄉,甚至在家族的壓力下,去參加清朝的科舉,成了異族朝廷的一名生員。這成為他一生邁不過去的心理疾困。甚至在多年以后,他被牽連到一場莫大的文字獄,家族受到殘酷懲罰,自己亦被剖棺戮尸,那位滿清的皇帝仍然忿忿不平——你呂留良做了本朝諸生十余年,然后幡然變節,又做明朝遺民,如此悖逆反復,無恥!可鄙!
這年正月初七,在呂留良的水生草堂,黃九煙、陳湘殷、紫綺兄弟等名流匯集一堂,二十四歲的吳之振躬逢其盛。他們飲酒唱和,還去東莊賞梅。吳之振寫下“不須驚世路,聊此豁心胸”這樣的詩句。我們完全可以想象一個才華出眾的年輕人,身處當代聲譽最高的文人行列時的振奮心情。
很快,又一位大儒黃宗羲也到了崇德(石門)。他應邀來呂家設館教授呂氏子弟。于是,品詩題畫成為他們生活的重要內容。這段堪稱快樂的文會時期,飽經亡國之痛的呂留良亦稱之為“唱和甚樂”。這年夏天,吳之振和侄子自牧開始選刻宋詩,搜集勘訂,幾位前輩皆參與其間。數年后,吳之振將以此獲得文壇認可。
詩酒聚會一向在晚明文人生活圖景中不可缺少。在度過清初那段不堪回首的生活煎熬之后,文人們又有了找回過去習慣的動力。只不過,奢侈靡麗的晚明風格已經不復重現,而是“到今日山殘水剩,對大江月明浪明”(《桃花扇》)的寄情反思。雖未曾有過像晚村那般痛徹心扉的亡國之思,時常浸潤于身邊人的亡國悲情與傷悼氣氛,吳之振亦難免深陷遺民記憶之中。在他們品賞一幅《宋石門畫輞川圖》時,呂留良回憶他在順治初參加義師抗清,身受箭傷的往事。年輕的吳之振亦在和詩中寫道:“君不見殘山勝水莫悲歌,朽繒敗紙為身累。不如與君領略盆池山,沃君醇醪拭君淚?!?/p>
這年重陽節,吳之振隨呂留良冒雨踏著泥漿集飲。晚村的表兄黃子錫拿出了一幅珍品、宋遺民陳仲美所畫的《如此江山圖》,眾人邊喝酒品賞,邊和韻賦詩。參加這次聚會之人誰都未曾料想到,幾十年后,他們在題詠中的感嘆牢騷,居然觸發了湖南一個讀書人的神經,由此引發出一段彌天大案。而呂家不僅遭逢大難,晚村的名字在印刷品上亦只得以“”出現。
秋風卷起了庭前落葉飛舞,穿過軒窗,蘇醒了在場中人的心中隱痛。“展卷未完寒具設,雙眼如花心欲折”,吳之振題寫了詩作之后,呂留良在潺潺細雨聲中,為這幅畫作序。他追述了此畫的來歷,接著提醒觀畫者,在畫上題序題詩的那位“元遺民”,和原畫家“宋遺民”不可相提并論。在詩的結尾,他請求黃子錫“為我潑墨重作圖,收拾殘山與勝水”。
在遺民們看來,1644年明亡于清,與宋滅于元,具有同等的意義。中華文化在這兩個關節點上都出現了深刻的變遷,朝代更替更是歷史悲劇。所謂民族興亡、家園盛衰、人生哀樂,都匯集于此。呂留良在題詩中說,“亡國之痛不絕齒”,正是在天崩地解之際,未能死節而選擇了生的許多遺民們終生走不出的塵網,也幾乎是他們畢生討論的題目。所謂“悲歌亦學宋遺民”,吳之振在呂留良、黃宗羲幫助下編選《宋詩鈔》,不能不說正是懷念先朝的一種心理隱喻,同時亦是對華夏文化正統的一種葆舉。三百多年后,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編纂《全宋詩》,《宋詩鈔》正是最基礎的參考文獻。
“出”與“處”的兩難
隨著時間推移,遺民們不得不去適應新的環境。清初一些讀書人心懷家國之痛,或高蹈不仕,或埋首土室,或遁跡空門,或潛心著述、課徒授業,或者干脆寄跡山林,浪游天下,對新朝采取了不合作的態度。然而在綿延近二十年的大規??骨宥窢幨≈?,匡復明朝的希望已經極為渺茫。遺民身份是無法世襲的。在新朝成長起來的二代遺民們,往往已經沒有了父輩由于錐心之痛而效忠故國的道德責任感。
這種分化直接影響了吳之振的世界。他和呂留良的關系,原是十分的相洽。自從相識以來,他跟隨呂留良學詩,進入呂所代表的那個世界,然后在那個世界里熏染、氤氳,并得以躋身第一流的文人之列。而較為豐裕的家境,又使得吳之振可以不時接濟生活困頓的呂留良,尤其是1666年呂留良放棄諸生的身份之后。就在重九聚會之后,吳之振奉母親之命,把家中收藏的山繭綢贈送晚村。在寫給呂的詩中,他說自己是俗人,難以消受這樣的故國舊物,因此贈給呂留良。而晚村果然十分欣喜,寫詩應答,在“江南遍地著韋氈”(“韋氈”泛指少數民族服飾,此處特指滿族衣著)的時候,他可以“閉戶獨裁方護領”(“方護領”原指漢代儒生服飾,此處喻明朝服裝)。對對方困境的體貼和精神的呵護,洋溢著讀書人之間溫情動人的不俗交誼。
在孤寂荒漠般的遺民精神世界里,身邊有志合而道同的三五知己,確是可以紓解心結的重要途徑。然而在1666年前后,呂留良不只與比自己年長的黃宗羲決裂,與比自己年幼的吳之振之間,也發生了裂痕。這年春天,呂留良到石門縣教諭陳湘殷家中,告訴這位文友,自己從此放棄諸生的身份。過去數年,他曾在詩中反復表露這一心跡,如今獲準縣學除名之后,他將自己的行為比喻為文姬歸漢。
而這年八月,吳之振則積極參加鄉試,可惜未中。他畢竟還是放不下科舉仕途。此后,兩人由于石門知縣而關系緊張。在寫給友人的書信中,呂留良描述此前兩人的交情,“冀各有所成就,非世俗征逐酒食往還體面以為歡也”。也許是期許過深,一旦有所不洽,便如骨鯁在喉,雖經朋友說合,但內心已有了隔膜。
數年之后,吳之振《宋詩鈔》定稿。他迫不及待要與全國的讀書人分享這部飽含才華和野心的學術成果。1671年八月,吳之振攜《宋詩鈔》入京。呂留良頗不以為然,在給吳之振的信中,他告誡這位朋友,“詩文風雅”,當“自重于儒林”,他相信以吳的才華,定然會獲取聲名,天下欽慕,又何必去京師追名逐利。
事實上,讀書人流向京城,謀取功名利祿,正是當時逐漸形成的風氣。這被視作是明代以來所未有的“士風一變”(楊念群《何處是“江南”?》)。顧炎武因此感慨讀書人輕浮競逐,不能持守志向,就是他的門人也要游歷京師謀討生活。七年之后,康熙皇帝下旨,要求三品以上的京官和在外的督、撫、布、按等官員舉薦學者,無論是已仕未仕,參加皇帝的博學鴻儒特科考試。對于堅守遺民立場的學者來說,這便是一場極為嚴峻的考驗。其中便有顧炎武、傅山、呂留良、黃宗羲、朱彝尊等人。而像閻若璩這樣的遺民二代,聽聞自己被推薦參考特科考試,便極為興奮。
此種文壇習氣之下,吳之振想到北京碰一碰運氣,也在情理之中。他為“公關之旅”準備了不菲的錢物。百余部《宋詩鈔》分送名流大家,請求評鑒,真個是轟動京師,以后還置放在了乾隆皇帝的書架上。此外,像他送給王士禎的禮物便堪稱貴重:宋槧本《徂徠先生集》和明代制墨大家羅小華所制之墨。藉著名流推重,他希望可以捐得一官半職,然而最終也只得個中書內閣的虛職。不過,僻居石門的吳之振,倒是由此得以結交京城的文章巨子和政壇顯要。
然而,很快他便發覺京師的生活不如想象中那般美好。他認識的故友親朋在官場不得意,許多人也只是勉強維持生計而已。老友吳光就在他客居京華之時逝去,老病無錢,還要他這位朋友代為謀劃葬儀。于是,在次年春天,吳之振便決意離京南下。京中文人聚集于城南梁園,贈詩為他踐行;有可能這種送別的宴席不止一次。自古以來,送別寄懷便是詩歌創作中一個重要的主題?!顿浶性姟烦斯蠢粘鰠侵裨诰┏堑慕浑H圈,也透露出仕清的江南文人們的微妙心態。與吳之振和他背后的那個世界的聯系,亦是他們與過去的聯系,或許可以平衡他們內心深處由于出仕帶來的負疚感。
如今再讀《贈行詩》,或能想見吳之振的春風得意。譬如田雯說他“風雅扶元宋,才名繼李何”,尚不過是稱贊他編選宋詩之功,許賓的贊美則可謂文人間的互相稱許:“北雍昔列三千士,南國今推第一人”。同在京師的陸元輔則稱贊他“清狂”“矯矯能自異”,在唯利是圖的京師士林中鶴立雞群。煌煌《贈行詩》說明吳之振此次北上,雖不曾真正進入官場,卻也堪稱不虛此行。在京師這個名利窟中,他以實力獲得了一眾名流認可。客觀上陳廷敬、陳維岳、田雯、王士禎等著名詩人的贊譽,又直接擴大了《宋詩鈔》的影響力。而清初宗宋詩風的形成,和此后浙東詩派的確立,在在都得益于這部《宋詩鈔》。
對決意南返的吳之振來說,從“出”與“處”的漩渦中跳出來,他對自己的人生做了一個清晰可為的規劃。
隱居歲月
1675年七月,石門城西“黃葉村莊”新開的一塊菜地,在連日的雨水滋潤下,長勢喜人。主人吳之振心情舒展,作了兩首《種菜詩》,遍邀天下名士唱和,種菜而后題詠,正是士大夫隱逸之風的代名詞。汪琬、尤侗、黃宗炎、黃宗羲、顧湄等人和作不斷。吳之振把《種菜詩》的唱和之作依次編排成冊,讓和呂留良一向交好的吳自牧拿給呂留良看。
就在上一年,呂留良從南京回來后,正式移居南陽村東莊,他放棄了炙手可熱的時文評選工作,也不再遠游他鄉,過起了徹底的隱逸生涯。對《種菜詩》及諸家題詠,他的評價極為嚴厲,認為那些和詩“不堪置目”而“不覺失笑”。對吳之振的悠游歲月,和詩中黃宗羲所稱道的黃葉村莊的祥和安樂,呂留良不以為然。吳之振在《自和種菜詩》中說“論擔街心買大瓜”,和之者也說“但了殘書咬菜根”“種此名根盡忘卻,逢人不道故侯瓜”,呂留良在和詩中則反詰“燕麥兔葵爭一笑,此間那有故侯瓜”。在他眼里,唱和題詠者大都已是新朝子民,在朝在野,均非逸民種菜,不過是附庸風雅,是他口中所謂的“時輩”。而他呂留良困守道行,堅毅孤決,不肯因清廷的日漸穩固而稍改初心,因此當黃宗羲建議兩人復交時,他斷然寫了三首詩拒絕。
吳、呂兩人雖時有唱和,但兩人已經漸行漸遠。吳之振像許多江南文人那樣,流連詩酒,參禪悟道,早年的狂放激憤早已不再。而僧佛向為程朱堅定信徒的呂留良所深惡痛絕?!吧w所爭者在志趣,不在事跡;事跡可以修飾,志趣不可以修飾也”,在寫給好友陳廷起的信中,呂留良道出了兩人友情破裂的根本原因。事實上,兩人的分歧,代表了許多明遺民入清后的不同路徑選擇。
進入17世紀末年,遺民領袖們紛紛逝去。1682年,顧炎武卒;1683年,呂留良卒;1685年,傅山卒;1686年,黃宗炎卒;1692年,王夫之卒;1695年,黃宗羲卒……遺民的凋零,明清鼎革最直接的記憶也隨之消逝,不過,歷史深沉的記憶已經種植在文化因子里。它的再一次復蘇要到20世紀——又一個天翻地覆的時代。
在吳之振看來,死生聚散,不啻一夢。在留存下來的一張畫像里,他目光柔和,氣定神閑。他不會想到,以后他會受呂留良牽連而聲名不彰;當然也未曾料到他會成為進入晚明遺民世界的一個通道。
吳之振(1640-1717年),字孟舉,號橙齋,別號竹洲居士,晚年又號黃葉老人、黃葉村農,浙江石門(今桐鄉)洲泉鎮人。幼即聰穎過人,文才雋秀。清順治九年(1652年),13歲應童子試,即與呂留良定交,試后又與黃梨洲(黃宗羲)兄弟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