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浮士德最后的“盲目”在歌德的《浮士德》中是不可忽視的情節。“憂愁”是其直接原因。承襲俄狄浦斯王“刺瞎雙眼”的主題,浮士德的“盲目”隱喻了他追求自身“理性”完滿的有限性。在歌德的時代,“盲目”的浮士德仍舊可以從基督教那里獲得拯救,可是在“上帝死了”的今天,祈求從基督教那里獲得拯救也成為天方夜譚。
關鍵詞:浮士德;盲目;悖論;拯救
引言
臨近歌德《浮士德》的尾聲時,歌德“安排”浮士德瞎了雙眼。在盲目的狀態下,浮士德不能清楚地把握自己的處境,他認為自己正在建立一個“人間樂園”,他的內心充滿了“大我”實現的滿足感。然而,因為盲目,他的感受處在一個失真的環境中,這一切其實只是幻覺,浮士德本身的形象也因此具有多重復雜性。本文即從浮士德的“盲目”情節出發,探討這一設置背后所蘊含的文化深意,通過體驗浮士德形象的現實價值,反觀現代性視域下的人的日常生活。
一、“盲目”的原罪
浮士德之所以盲目,并不是因為“憂愁”,而是因為浮士德拒絕承認憂愁。從心理學的意義上說,“憂愁”就是壓抑的體現,正是這種“壓抑”刺激浮士德想要釋放他強大的生命力,并推動他不斷行動。布朗認為,永不安寧的快樂本身就是心理疾病的癥狀。所以,浮士德恐懼“憂愁”正像是恐懼疾病一樣。但這種本能具有無比強大的動力,布朗認為恰恰因此浮士德才能成為“創造歷史的人”,而“一旦壓抑作用不復存在,浮士德式永不安寧的追求便走到了盡頭。”[1] 就像在作品中,當浮士德決定拋棄“憂愁”時,他發展的原動力也被一并抽去,他又陷入到“心眼”閉塞的狀態。所以,接下來浮士德的“盲目”也順理成章,這只不過是他心智“盲目”的外化表現。
顯現欲望的同時,“憂愁”也昭示出浮士德事業的缺陷性。因為在浮士德奮斗和發展的過程中,他不得不給別人造成悲劇性的毀滅。不可避免的造惡令浮士德深深自責,但并不能削弱他內心深處的欲望。這就像一把雙刃劍,在令浮士德向善發展的同時,也傷害了眾多無辜者。浮士德理解的天堂是完全沒有黑夜的地方,他以為人作為“小神”,可以像上帝那樣永遠被光明環繞。可是正如靡菲斯特所指出的,上帝恐怕也是“罪惡”之源,就連上帝也是從黑夜那里攫取了光亮而創造出了世界。世界本為一體:“我是一體之一體,這一體當初原是一切,后來由黑暗一體生出光明,驕傲的光明便要壓倒黑暗母親,要把它原有的地位和空間占領。”[2] 靡菲斯特說出了某些方面的真理:創造的過程本來就是一個破壞的過程。浮士德的“盲目”是“神”對他的一種警示,是他內心“狂妄”且被欲望遮蔽的結果。
二、“盲目”的隱喻與象征
浮士德的“盲目”與其死亡直接相關,象征了他的理想與現實全然割裂的狀態,是其一生悲劇的必然結局。正如伯曼所說的,“浮士德式的發展的最深刻的恐怖,來自它的最光榮的目標和他最為真實的成就。”[3] 在思想上,浮士德屬于現代人,他有著現代人的急進和冒險的勇力,但他所處的時代沒法接納他的思想,也沒法令他的理想實現,浮士德面臨的難題同時也是處于時代交接處的啟蒙運動者們,特別是德國的知識分子們面對的難題。悲劇一開始,浮士德便感受到了這種分裂給他造成的煩悶。
從浮士德的死亡來看浮士德的悲劇,我們或可斷言:浮士德的“盲目”還象征了目標的無限性與生命的有限性之間的矛盾。他既贊同自強不息,不在乎最終結局,愿意用生命和靈魂換取自己對人生苦樂的體驗,又對自己充滿懷疑,想要借助建造豐碑來肯定自己。“既偉大又渺茫”是他心底最真切的感觸。在浮士德身上,我們看到的是處于斷裂歷史境遇下的人,他們一方面將自己的理想附著于一個終極目的,但另一方面他們又時刻在意自身彼時的幸福。可以說,浮士德一生都在被時間的鎖鏈驅趕著。
浮士德的形象是啟蒙時代進步者和發展者的代表,他想要創造的“樂園”是進步者和發展者對未來“烏托邦”的期許,兩者的結局也表現出一定的相似性。然而,“烏托邦”的悖論恰恰在于:它對現有世界強烈不滿,宣稱只要通過自身努力,人可以達到完美。可是,一旦規定了這種完美性,并且宣稱實現了這種完美性,“烏托邦”便會從充滿活力的對前景的幻想蛻變成一個停滯不前的僵局,自身便體現出它的落后性來。浮士德的危機與“烏托邦主義者”的危機相似,即“滿足的憂思”。他想要將無限性的未來強行制約在他的發展圖景之中,為此他不惜消滅了許多與他的理想不符合的東西,包括代表感性的內心情感。可是當他消滅了一切小世界的事物時,他也就失去了生存的源泉。一旦再也沒有什么可以消滅的時候,他自己就變成了他創造的世界中多余的事物了,“昨天的浮士德們甚至發現,自己已成了今天的斐萊蒙和鮑棲絲們,被埋在自己曾經生活過的瓦礫堆里。”[4]
三、“盲目”的悖論與啟示
“盲目”的主題并不新鮮,最為我們熟悉的便是古希臘悲劇《俄狄浦斯王》。在這出悲劇中,關于“眼睛”的描寫貫穿全篇。先知忒瑞西阿斯是神的仆人,他就是一個瞎子,也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可當他向俄狄浦斯揭示真相時,俄狄浦斯正是拿他的眼瞎來嘲笑他:“別人有力量,你卻沒有;你又瞎又聾又懵懂。”[5]而先知則對他說:“你罵我瞎子,可是我告訴你,你雖然有眼也看不見你的災難,看不見你住在哪里。……你現在雖然看得見,可是到了那時候,你眼前只是一片黑暗。”[6]俄狄浦斯最終刺瞎了自己的雙眼,這雙眼是“神”讓他刺瞎的。“神”要告誡俄狄浦斯:憑借人的智慧可以認識的事物是有限的,俄狄浦斯的智慧改變不了他“弒父娶母”的命運,盡管俄狄浦斯猜出了斯芬克斯之謎,但人還是不能很好地認識自己。
然而,俄狄浦斯刺瞎雙眼并沒有使他“盲目”,反而使他獲得拯救并成就了自身,就像劉小楓所說:“《俄狄浦斯王》中的認罪是對人天性的欠缺和對神靈力量的承認”。[7]或如荷爾德林所言,俄狄浦斯因為失去了眼睛而多出一只眼睛。
浮士德在“瞎眼”之后,并沒有像俄狄浦斯那樣清醒意識到自身的有限性,他自以為“內心閃爍著燦爛的光明”,還繼續處于心靈認識的“盲目”中,直至最后一刻還處在巨大的謬誤中。這令他最后的死亡不但具有英雄般的悲壯,也充滿了對生命的嘲弄。浮士德死于自我蒙蔽之中。
上帝不會拋棄因理性膨脹而驕狂自大的人。歌德安排浮士德肉體死亡,他的靈魂卻被上帝拯救。如其所言:“浮士德身上有一種活力,使他日益高尚化和純潔化,到臨死,他就獲得了上界永恒之愛的拯救。這完全符合我們的宗教觀念,因為根據這種宗教觀念,我們單靠自己的努力還不能沐神語,還要加進神的恩寵才行。”[8]拯救的過程是自上而下完成的,在歌德那里,由于時代的特點,理性與神性最終融匯在一起。
浮士德的“盲目”并不是一個陳舊的隱喻,在科技高速發展的今天,浮士德成為現代人的形象代言人。現代浮士德將會放棄對永恒目標的追尋,而在日常生活的當下體驗中享受“快感”,伯曼在他的代表作《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中引用了分子學家斯騰特的話:“鐵器時代的浮士德式的人會厭惡地看著他的富裕的后代把自己閑暇時間用于感官的享樂……但浮士德式的人最好正視這一事實,即正是這個黃金時代才是他全部的瘋狂努力的成果,而現在希望它不是這個樣子是沒有什么好處的。”[9]
結語
浮士德的“盲目”具有巨大的現實意義。歌德對浮士德“盲目”情節的設置,一方面是承襲古希臘悲劇《俄狄浦斯王》的母題:“瞎眼”隱喻“人”對智慧的盲目與輕信。另一方面,由于歌德所處的時代正是啟蒙運動的上升時期,所以歌德又賦予了浮士德前所未有的主體性,肯定了人的追求與奮斗。但是同時,歌德又對“理性”本身進行了懷疑,浮士德的“盲目”正是對他毫無節制的追求的懷疑和警戒。人類的命運不光沒有因為神的“去魅”而變得清晰,反而更加迷霧重重了。浮士德式的人在今天恐怕難以獲得拯救。今天的浮士德一方面容易遭遇來自時代的挑戰,比如怎樣在這個講求速度的時代不被拋棄,另一方面又不會沉淪到“享樂主義”之中。我們能夠有什么新的出路拯救浮士德以及我們自身呢?這是值得思考的問題。
注釋:
[1] (美)諾爾曼·布朗. 馮川,伍厚愷譯.生與死的對抗[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4:79.
[2] (德)歌德. 董問樵譯 .浮士德[M] .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年:71.
[3] (美)馬歇爾·伯曼. 徐大健,張輯譯. 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現代性體驗[ M] .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93.
[4] (美)馬歇爾·伯曼. 徐大健,張輯譯. 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現代性體[M] .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101.
[5] 羅念生.羅念生全集(第二卷)[M] .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356.
[6] 羅念生.羅念生全集(第二卷)[M] .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357.
[7] 劉小楓.這女孩的眼睛為我看路 [J] .北京:讀書,2000年第十二期.
[8](德)愛克曼. 朱光潛譯.歌德談話錄[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244.
[9](美)馬歇爾·伯曼. 徐大健,張輯譯. 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現代性體驗[M] .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105.
本文來源: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后現代理論語境中的文化記憶與身份認同”(09CZW009)的階段性成果;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資助,暨南大學科研培育與創新基金項目“視覺文化轉向與現代人的身份認同”(10JYB1002)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暨南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