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于魯西大地的女詩人臧利敏目前已有三部詩集問世,其中《歲月如風》為詩文集,《想飛》和《我不知道風的方向》則是純粹的詩集。三部詩集中有一個貫穿始終的詩歌線索——青春主題。在對青春主題的抒寫中,臧利敏最善于表現的則是“青春之痛”。臧利敏詩歌中的“青春之痛”,既有對“青春之夢”的回味,又有對“成長之痛”的咀嚼。詩集《我不知道風的方向》對“青春之痛”的抒寫最為深刻和典型,那種“所有的痛都喊不出”的感覺,既是詩人臧利敏所獨有的生命體驗,又具有相當廣泛的代表意義,真實地表現了特定階段復雜的生命況味。
青春之夢
每個人都有一個青春夢,而詩人的青春夢往往編織得更為絢麗。惟其編織得絢麗,當它破碎之時留給人的創傷也格外深重。詩人臧利敏詩歌中的“青春之痛”首先源于其青春之夢的破碎。夢的破碎在女詩人的內心深處留下了難以平復的創傷,從潛意識的視角看,盡管多年來臧利敏歷經了人生的風風雨雨,但她并未真正走出那個破碎的青春之夢,其結果是一個詩人在青春夢的廢墟上茁壯成長。“十八歲/那美麗的一瞬/世界無法忘記”(《讀吳靜涵油畫<杏花>》)寫的是杏花,其實也是寫青春之美。“女孩 回想起你春天般的美麗/我的心能停止歌唱/卻永遠無法停止/痛楚的燃燒”(《女孩 春天的火焰》)至今回憶起火焰般燃燒的青春,心中依然有無法停止的痛楚。“著盛裝的紅裙 含淚問你/還有沒有勇氣/以似曾相識的美麗/去走向那條/似曾相識的路”[1](P153)寫的是一條紅裙子,受傷的卻是穿紅裙子的少女。“幻想中排演了多少次的故事/變成了今生不再擁有的渴盼//含淚,我終于明白/有些東西 走了便不會再來”(《再相逢》)則是寫無法重演的青春故事。“當你離去/我隔著青春的河岸凝望你……//不能為我遮風擋雨/無助的時刻/就讓目光/在你的肩頭/靠一靠”[2](P25)。寫的是朋友離開后,青春無處安放的目光。“呼喚所有的過往/在風中尋找最初的謎底”(《青春》)寫的是無法找到的青春的“謎底”。上述引用的詩句均出自女詩人初握詩筆的創作階段,這些拙樸無華的詩句隱約描述出一個美好而破碎的青春夢,盡管夢的“謎底”詩人自己也難以尋覓,但那個青春夢卻構成了詩人內心深處的青春“情結”[3](P344)。“情結”一經形成,就在感情上心理上凝成一種內驅力:這種力量是強大而熱烈的、持久而深沉的,用之于創作,是一種難以消磨的內在動力。臧利敏后來的許多詩句和意境都與最初的“謎底”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青春之夢”也就成為解開詩人心結的一把鑰匙。
女詩人席慕容在《青春·之一》中寫道:“遂翻開那發黃的扉頁/命運將它裝訂得極為拙劣/含著淚我一讀再讀/卻不得不承認/青春是一本太倉促的書”[4](P23)。同席慕容一樣,臧利敏對那本倉促的青春之書,也是一讀再讀。出版于2010年的詩集《我不知道風的方向》依稀可見詩人的青春之夢。十年之后的詩人依然相信“愛情/必定藏在世界的某個角落……必定藏在時光的某個角落”;十多年之后的詩人依然有一雙犀利的眼睛:“黑暗中/我看見雪片一樣的愛情/在空中飛舞”;數十年之后的詩人依然佩戴著青春的翅膀,因為她依舊想飛——在春天的夢里。如風的歲月驅趕著詩人步入成人世界,而詩人則把自己心中的青春之夢外化為“初夏”或“野草”。詩人一再謳歌初夏:“它是成長 是愛情/那么茂盛地綠在我的心中/所有成長的 新鮮的 激情的/生命和生活 那么恣肆和蔥蘢的/都是我的初夏”(《再一次寫道初夏》)。詩人對野草感慨萬分:“那么蓬勃的生命/那么不顧一切地生長/那么無知無覺地生長/那么鮮亮的生命的綠啊//就像一場無法遏制的愛情”(《我遇見的野草》)。《偶爾》和《瞬間》這兩首詩,一首寫春天的白日夢,一首寫童話里的灰姑娘,在日常生活的某一“瞬間”,詩人“偶爾”又走進了青春的夢里。如果說青春與衰老抗爭而獲得生命,那么詩人在與世俗搏斗中獲得藝術的青春。或許,在青春夢里,詩人才能找到想飛的感覺;或許,在青春夢里,詩人才能洞察現實的荒誕;哪怕青春之夢已經破碎,在青春的疼痛中,詩人才能找到真實的自我。
成長之痛
青春,作為從不成熟到成熟的一個過渡階段,成長是其重要內容。“成長之痛”一方面是由于“不成熟”造成的,屬于為生命的青澀和無知而付出的代價;另一方面則是由于過度“成熟”而造成的,屬于為生命的衰退和習氣的沾染而生出的苦惱,因為過度的“成熟”恰恰走向了青春的反面。尼采有一句名言:“我們承受青春,如同承受一場重病。”這句話深刻地揭示出青春成長的艱難,抒發出尼采內心的“成長之痛”。臧利敏詩集《我不知道風的方向》中的“成長之痛”具有豐富的心理內涵,對各種淚水和諸般疼痛的盡情抒寫,為其詩歌增加了思想深度和情感力度。
有時候,青春成長顯得如此漫長;有時候,青春成長又來得太快,仿佛一夜花開,令人措手不及,挽留不得。而那種青春成長的痕跡,往往又被風雨遮掩,回望青春之時,也就有了往事如煙般的迷惘與朦朧。《你是不是有過絕望的淚水》這首詩寫一個孤單的“傻孩子”,一無所知也一無所有,擁有的只是絕望的淚水。詩中的這個“傻孩子”就是“灰姑娘”,就是“丑小鴨”,是一個年少無知的青澀的生命在哭泣,這首詩寫出了青春生命的尷尬狀態,頗具普遍性。《淚水是什么顏色的》這首詩屬于哭過之后的人,在對淚水的觀察和總結中卻突然發現了淚水的意義,甚至發現了淚水的審美價值,可謂成長路上痛哭后的破涕為笑。在《風中哭泣的孩子》這首詩中,詩人寫道:“站在風中哭泣的孩子/你的淚水/為什么和我的/一樣多/你可以對著這個世界/大聲地哭喊/我卻不能”[5](P104)。這首詩告訴讀者,詩人已經長大成人,眼淚和孩子一樣多,卻不能像孩子那樣盡情地哭喊,這是“成熟”后的無奈。一個人成熟的過程,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一個接受疼痛的過程,對此,詩人臧利敏早有穎悟。“疼痛是必須的/在刀刃上行走/你卻不能呼喊……沒有疼痛還叫什么愛/沒有絕望還叫什么愛”(《美人魚》)。女詩人在這首詩中與“美人魚”對話,交流的是“在刀刃上走”卻“不能呼喊”的青春之痛,是疼痛而絕望的愛的體驗和信念。這樣的詩句仿佛從刀口流出,那種殘酷的美麗,令人心疼。除了向安徒生筆下的美人魚傾訴內心的疼痛,在現實世界里,誰能真正進入女詩人疼痛的內心?于是,臧利敏在屬于自己的詩歌后花園里,讓各種疼痛從內心的深泉噴涌而出——《請求》、《所有的燈光都看著我……》、《雕刻》、《這疼痛……》、《辨認》等詩歌對疼痛的抒寫可謂淋漓盡致,入木三分,臧利敏詩歌中的“成長之痛”如此豐富而透徹!其中既有對青澀時代的痛苦描述,又有成熟時代對失去青春的無限感慨和對青春往事執著的捍衛。在抒寫青春的道路上,“痛并成長著”,似乎是臧利敏的一種詩歌創作姿態。在《一枚釘子》中她寫道:“一枚釘子/年久日深/銹蝕在墻壁里/一枚釘子/難以忘懷/刻骨的疼痛”。詩歌中那種女性生命滴血自剖的內心告白,在提醒每一個讀者或論者:欣賞臧利敏詩歌的同時,千萬不可忽略女詩人豐富的內心之痛。
當然,如果詩歌僅僅停留在“青春之痛”層面上,應該說還遠遠未臻藝術的高級境界;能夠把“青春之痛”升華為人生之痛與命運之思,才是詩歌的成功。在《我不知道風的方向》這本詩集中,《一個人被拋到世界上》、《曠野》、《黑夜》、《上帝有事業仁慈》、《上帝必要補償你什么》、《我是其中的一個……》、《我與我的命運終于和解》等詩歌,在對“青春之痛”的抒寫中,大都超越了“青春之痛”,上升到更高的詩歌境界,限于文章篇幅,不再具體論述。
《人論》的作者卡西爾有言:“人被宣稱為應當是不斷探索他自身的存在物——一個在他生存的每時每刻都必須查問和審視他的生存狀況的存在物。人類生活的真正價值,恰恰就存在于這種審視中,存在于這種對人類生活的批判態度中。”[6](P8)臧利敏把青春之夢的破碎與成長之痛的思考,上升為生命的存在之思,從而超越了個體生命的一己之痛。這位女詩人在寂寞的寫作中,讓青春“豐富的痛苦”抵達當代人的靈魂深處,敦促人們對青春、生命、死亡及信仰做出有深度的思考,其詩歌意義大抵就在于此吧!
參考文獻:
[1]臧利敏.歲月如風[C].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1999.
[2]臧利敏.想飛[C].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3.
[3]馬新國主編.西方文論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
[4]席慕容.七里香[C].臺北:大地出版社,1981.
[5]臧利敏.我不知道風的方向[C].濟南:黃河出版社,2010.
[6][德]恩斯特·卡西爾.人論[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
(作者單位:聊城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