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到29歲才談個人婚姻事。早先并非不想擁有愛情和家庭,只是自己家境貧寒,更要命的是喜歡迷戀上作物育種,立志在山村自費研究選育小麥、莜麥新品種,造成經濟上很窘迫,養不起家,愛情只好讓位于事業吧。
同事小胡執意要給我介紹一位大齡職業女性,說她與我志趣相同,結合在一起肯定會情投意合。這位女性叫李妙芝,是鄉衛生院的大夫。衛生院與我居住的勇士大隊隊部只有一墻之隔,算來我與她已有5年鄰居的歷史,但因我對年輕女性早已關閉了心靈窗欞,我們走到路上碰面也不說話。李妙芝是全公社出名的才貌雙全的女子,我與她相比,總覺自慚形穢,不敢與她見面談話。禁不起小胡一再攛掇,在一個雨雪交加的春天早晨,我獨自一人硬著頭皮走進她的診室,作完自我情況介紹后,便坦誠相告:“其實我早與小麥結了婚,小麥是我第一個情人。”李妙芝聽后粲然一笑說:“其實我最佩服的就是事業心強的人,窮我不在乎,在乎的是你能不能搞出點名堂來,你能有所成就,我一定會傾力支持。”看來還是媒人小胡看得準,我倆是能走到一起的。1980年國慶節我們結了婚,新房喜聯是我自撰的:愛情花盛開攜手攀登道路上;幸福果結在共同勞動汗水中。
2000年8月內蒙古電視臺《科技時光》欄目組對我進行采訪,制作專題片,里面有李妙芝回答記者提問的一個鏡頭,她說:“婚前承諾支持他搞育種,沒想到是那樣的難,工資讓他花光了,還要貸款過日子,跟他真是吃了不少苦。”她確實跟我飽嘗艱難困苦。育種是一項只有大型科研院所才搞的科研課題,需要投資大量科研經費才能啟動運轉。我個人要在山村業余自費搞育種,實在是有點不知天高地厚,這項研究要耗盡你全部精力,要榨干全家的經濟收入。我們結婚六七年,幾乎沒有購置過新衣,我的一件黑呢上衣一穿10年,外面的絨磨光了,翻過里子再穿。工資花光了,就向信用社貸。直到1992年家里才有了一臺14英寸天鵝彩電。新婚當月我便跑到云南省搞南繁育種,連續5年冬天都要到云南去。記得孩子5歲那年,春節過后我從云南返回,一下汽車,有一個戴八角帽的小孩喊我爸爸,我才認出是兒子,真是既喜悅又內疚。是妻子獨自一人支撐著這個家,承擔著教育孩子贍養老人的重擔,我作為一個丈夫、父親實在是愧對家庭。
上世紀七十年代小城鎮男青年擇偶有“五員”戲說,即:女方相貌像演員,身體像運動員,做飯像炊事員,家庭保健員,上班工作人員。朋友們都羨慕我找的對象完全達到五員標準,艷福不淺。確實妻子人才出眾,她的相片作為免費廣告在縣城照相館一掛6年,還是結婚后我去交涉取了回來。她的身體清瘦高挑,精神飽滿,結婚20多年里連重感冒都很少發生。她賺的錢比我多。本人是醫師,自然是全家保健員。雖然婚前不大會做飯,但因我工作上朋友來往多,每年都有從北京、呼市等地到我試驗田參觀交流的人,與社會上流行的公款吃喝消費相反,我家從來是私費招待著“公客”。妻子是要強好面子的人,生怕怠慢了貴客,總要盡全力做好飯菜。久經磨煉,她竟練出一手好廚藝。在朋友圈里我媳婦燉羊肉出了名,朋友們來哈達圖不說找我,而是說吃李妙芝的燉羊肉去。每當朋友們歡笑著走后,我看著忙碌疲憊的妻子心疼內疚不已。妻子不僅是家庭炊事員,有時簡直就是招待所里的專職廚師了。其實我妻子不光達到“五員”標準,她還是我的秘書兼老師。我只有小學文化底子,而妻子受過大專教育。她寫的一筆好字,常常替我抄寫文稿,修改文字。當年我創辦了一個“科學種田協會”組織,定期出油印小報,刻寫蠟紙就成了妻子的義務。
我與妻子也有不相投的地方。也許是出于個性氣質、職業、教育背景的不同,我倆行為辦事反差較大。我性格急躁外向、粗野土氣、執拗倔強、不拘小節,而妻子卻是文靜淑女,明禮要強、有主見、力求完美人,因此,生活中也常常鬧一點小矛盾。每當我發脾氣,妻子總是不理睬,直到我不斷反省自己,認識到錯誤,真誠道了歉,她才打開話匣子,把我說錯話、做錯事的前因后果分析批評一遍。她的話有時像急風暴雨沖刷掉我身上的污濁,有時像和風細雨促使我心靈深處美好的種子生根發芽。久而久之,在妻子潛移默化地影響下,連我的性格也有所改變,變得比過去寬容禮讓,懂得怎樣待人接物。朋友們也說我結婚后,性格有了很大改變。妻子是我新形象的塑造師,改造了我的生活習慣、行為處世方式以及精神氣質。妻子醫術精湛,醫德高尚,早在1974年就受到過盟級表彰,在縣衛生界小有名氣,在四鄉農民中更有好口碑。剛結婚那幾年,我在外走動,別人介紹我時,總要說一聲“這是妙芝的女婿”,一塊兒下鄉干部常常笑著說:“妙芝女婿身份成了我們能進老鄉家吃好飯的招牌了。”她對病人永遠保持著親切笑容,年輕一點的男女病人都稱呼她為妙芝姐,有些沒錢的人,賒欠賬也給看病,我現在還保留著一本厚厚的賒欠賬本子,只能留作紀念了。她對婦科兒科鉆研較深,尤其治療女性不孕癥有獨到之處,縣城里和外鄉有不少病人慕名前來就診。朋友們都勸她去城里開診所,事業肯定會興隆。而我的工作離不開農村土地,妻子為了陪伴我,放棄了進城發展的機會。近幾年,隨著撤鄉并鎮,鄉政府搬走了,鄉中學也撤了,村民大半進城打工,我們所在鄉村一下子冷落下來,來診所看病的人也少了,妻子常常處于閑待狀態。她不玩麻將,不打牌,不串門,我在地里忙碌完,回家不是看書就是寫材料,陪她聊天解悶的時候不多,也許正是這段寂寞郁悶的生活是她生病的原因。結婚20多年,妻子為我的育種事業,一直固守在窮山村里,過著艱苦的生活。她真是愛我,為我付出了幸福健康,直至生命。
2003年1月妻子被確診為肺癌,我真是烈火焚心,一時萬念俱灰,當即決定停止搞試驗,全力以赴陪妻子去外地看病。妻子是那種深明事理的人,知道我今年新增了一個重要試驗項目,農業部將要來人參觀試驗田,并開一個小型座談會。小麥播種時節到了,她讓母親妹妹陪護,堅決讓我回哈達圖種試驗田去,我只好滿含熱淚牽腸掛肚地離開妻子回去種地。5月27日,妻子永遠地離開了我。7月28日,農業部專家學者如約參觀了我的育種試驗田,并就一個重要試驗進行了專題討論。專家學者走后,我在試驗田里久久徘徊,看著那一株株超大穗小麥,想起20多年來妻子為我做出的奉獻,不禁失聲痛哭。我在農村先后育出經自治區審定命名的小麥、燕麥、大麥新品種5個,成為自治區中西部麥類作物旱作田主栽品種;先后受過自治區級表彰獎勵7次,盟級表彰獎勵9次;被評為自治區勞模,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待遇。沒有真愛我的妻子的幫助,沒有她的犧牲奉獻作支撐和推動,就沒有我育種事業的成就。她是我的太陽,燃燒耗盡了自己,照亮了我這顆不知名的小星星。最愛我的妻子,你真的走了,永遠地走了,給我留下的是漫無邊際的孤獨,刻骨銘心的哀思。
我把妻子葬在多年作試驗田的土地上(現已退耕還草),每天去試驗田路上都能看到妻子的墳塋,仿佛每次都看到妻子站在高處關懷鼓勵著我的音容笑貌。妻子雖然走了,但她永遠活在我的心中,激勵我把育種事業繼續搞下去。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幾 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