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到關于獾的消息了,因為它在我們這一帶已基本絕跡。
記得那是秋天,滿野的稻子都已收割完畢,農人們正在忙著平整土地,準備種麥或栽上油菜。周六下午學校都不上課,我便跟著母親下地,幫助撿拾撿拾稻根什么的。午后的陽光很火辣,空氣也挺沉悶,忙乎了一陣子就汗水直淌,于是我就坐到田埂上歇息。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一陣叫聲,這叫聲尖利而急促,一下子撕破了曠野的寧靜和沉悶。我猛地站立起來,只見幾個人飆風掣電似地狂奔而來,好像在追趕著什么,鄰家的小四也在其中。
我直起身子瞇著眼睛朝逆光方向望去,只見一只黑色的動物快速向我這邊跑來,后面是幾只狗,一邊狂吠,一邊窮追,再后面就是幾個手捏鋤頭的村民,他們邊走邊喊,聲音此起彼伏。由于人聲嘈雜,我也聽不清喊的是什么。這時小四對我高叫一聲:“你看,野豬!野豬!”當我抬起頭時,野豬已向這邊直沖過來。它的兩只耳朵扇動著,強健的后腿富有彈性地一收一蹬,臀部與頭此起彼落,疾如一支射向遠方的響箭,騰躍的四肢快如一陣追風,身子在平曠的田野上劃出一條起伏有致的黑色線條。在我的目光里,它的速度、它的敏捷,完全可以匹敵于那些獸中之王,亦可與訓練有素的血統高貴的駿馬相比。可不是嗎,僅幾十秒鐘它就從我眼前飛跑過去。
面對此情此景,我的熱血也一下子沸騰了,未待母親答應,就像服了興奮劑一樣扔下手上的東西跟著“大部隊”飛奔,那種爆發力和當時超常的發揮,可以說已達到了生命的極限。至今回想起來,仍不免會發笑,這也許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驚心動魄”的大體能釋放和忘我運動。
隨著人聲狗吠,近旁的那些村民也紛紛趕來,一時間滿野煙塵滾滾。這亡命的野豬當然懂得這是生命攸關的時刻,因此發瘋地奔逃。正當慌不擇路之時,前面出現了一道橫貫東西的溝壑,眾人以為它會停頓或急轉返回,豈知它出人意料地玩了一個“慓飛”動作,一下子就躍了過去,繼而竄進一片雜草叢生的墳場,轉眼就不見了。
“野豬喜歡打洞,說不定它就藏在這附近的泥洞里。”一個村民說。于是大家在喘息中開始了地毯式大搜捕,那氣氛很有點像鬼子進了村。
“這兒有一個洞!”欣喜的驚叫聲讓大家神經質地圍了上去。一個有點經驗的村民把鋤柄伸進洞內搗鼓了幾下,里面沒有什么反應。大家看到洞口那個新鮮的蹄印,一致認定野豬就在這洞里。于是有人提議用煙熏,眾人遂從四面捧來些稻草點上火。可煙與火總是向上升,很難進洞,幾個人就摘下草帽當扇子使。可扇了一陣子,還是不奏效。有人便提議用水灌,也不知從什么地方找來只盆子,大伙兒接龍似地從小河里舀來些水往洞內灌,洞口兩旁則站著些手持棍棒的打手。灌了一陣子,洞內沒有什么動靜,大家耐著性子又灌了好一陣子。水逐漸到了洞口,這時只見水面稍微晃動了一下,未待大家反應過來,野豬便迅猛地沖了出來,從眾人的胯下嗖地一聲溜走。
于是新的一輪追擊又開始了。
狗們首當其沖,后面是棍子隊,我們則一路喊著在后面助陣。接著村里的狗也聞聲加入了追擊的行列,前村的村民們也吶喊著包抄過來。一時間,空闊的田野里煙塵四起,人聲鼎沸,“刀光劍影”,簡直成了一個戰場。
可憐的野豬當然知道形勢的險惡和命運的多舛,因此簡直就像一道閃電在人群里狂奔。對此,我立馬想起老師所教的成語“狼奔豕突”,真是神造,也許當時班上再也不會有其他同學對這一成語的理解比我更深刻的了。
虎落平原不如雞,何況這孤軍奮戰的野豬呢?由于體能有限,它終于經不起四面八方的圍追堵截,最后竟在一塊大泥團的羈絆之下癱倒在地。幾個身強力壯的青年小伙子立馬沖了上去,將其制服,然后用繩子把四只腳結結實實地捆綁起來,浩浩蕩蕩抬回村里,那情景還真有點像景陽岡的鄉親們抬著武松打死的那只虎匆匆下山。
當晚,大家將這只30來斤重的野豬給宰了,然后烹而食之。那次幾乎全村人都嘗到了一塊,野味彌撒在秋夜的村子里,還真好聞。幾十年過去了,我幾乎還能回味到嵌在牙縫里的那幾根肉絲的余香。
不過現在回憶起來不免有些內疚,自己怎么就順著潮流濫殺無辜呢?它究竟觸犯了人類的哪一條天規,它僅僅是外形有些丑陋,根本是不向人發起進攻的,況且它所食用的也只是野鼠和甲蟲之類。而今它之所以在我們這片土地上銷聲匿跡,與人的無情圍剿和獵殺是分不開的。許多與之命運相同的野生動物確也可憐,它們似乎天生只能淪為他人刀俎上的肉,而絕對不能擁有自己的任何自尊或安全,當呱呱落地之時就成為被通緝的逃犯,一年四季盜賊一般,四處驚竄、藏匿。
至于那只野豬,后來有人糾錯,說那其實是一只獾。當時我很幼稚,知之甚少,只能聽之,認之。此次讀完萬達先生的書后,才完全明白過來,那回捕殺的確實是一只獾,因為捆綁時我清楚地看到,它有與熊一樣的面孔,一條白色的斜線從頭頂伸向兩眼之間,粗糙的灰黑色的皮毛也與熊相似,長長的爪子上長著尖尖的黑黑的腳趾,兩顆利齒露出唇外,與萬達先生所描述的基本一樣。
通常,獾被稱為“推土機”和“蒸汽鏟”,因為它善于打洞,神出鬼沒,大骨架和強有力的肌肉給以它們挖掘和打斗的力量。那次大追捕的過程,我看到了它的這一特性。盡管它的外表龐大笨拙,但動作很靈巧,且有極快的奔跑速度,一溜煙就能跑出很遠。至于挖洞,這是它命中注定的,作為逃亡者所僅有的生存手段。千百年極端嚴酷的生存現實賦予它們對環境的難以想象的適應力,同時也把它們的生存需求簡化到無可簡化的地步:一個泥坑即可成為一個庇身之處。當受到外界威脅時,便逃進地道般的洞窟里去了。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插圖: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