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讀馮玉祥的傳記,民國十三年,他的部隊進駐北平,將溥儀和他在紫禁城的小朝廷逐出。我忽然想起俞平伯在其《雜拌兒》中,有一篇《雜記“儲秀宮”》的短文,也是因此事而寫成的。俞平伯的這點筆墨,也許是這次驅逐溥儀出宮少見的文學記載了。
儲秀宮,是故宮西路的一座相當重要的建筑物。我已多年未去故宮了,不知這座慈禧住過、后來溥儀的妻子婉容也住過的內宮,是否開放展覽;但在馮玉祥未將遜帝及其小朝廷驅逐之前,它是末代皇后生活起居的重要場所。
婉容之所以一定要住在這里,除了清代宮廷的規矩外,很顯然,還因為老佛爺曾經是這里的主人。慈禧是皇后,婉容也是皇后,這種身份的認同,對她來講,非同小可。而且,慈禧最初在這座宮里居住時,也不過是咸豐身邊一個沒有什么地位的嬪,后來竟成為統治全中國、僅次于武則天的一個極具威權的女人。作為遜帝的妻子,她有所寄托的正是這種對于未來的憧憬。但是,末代皇后沒想到的是,連這樣一個夢也做不成。
民國十三年(1924年)11月5日,馮玉祥軍隊的皮靴雜沓的聲響,打破了宮墻里的平靜。北京的初冬,照例是同往常一樣的干冷干冷,而小朝廷的上上下下,面對虎視眈眈的兵丁,心更是冷作一團。在馮玉祥的自傳里,記下他派部將鹿鐘麟帶兵進宮,與溥儀的談話場面。
鹿問:“你到底愿意做平民,愿意做皇帝?若愿做平民,我們有對待平民的辦法;若是要做皇帝,我們也有對待皇帝的手段!”
溥儀回答:“我自然應該做平民,無奈許多人跟著吃我,他們迫著我在這里,要不然,我早就走了。”
鹿說:“既是如此,就請你立刻遷出宮去,從此,做一個良善平民。”
于是,限3個小時,宮中各色人等必須撤離紫禁城。倉皇中的婉容,幾乎來不及收拾,而且在監視之下,只許攜帶一些必需物品,離開儲秀宮。
由于舊主子走得慌張,接管者未暇顧及,一張這年九月初七的早餐菜譜,仍留在作餐廳用的麗景閣的一個角落里。半年以后,俞平伯因公務來到儲秀宮,作過一次例行公事的檢查,發現了這張單子,寫下了《錄麗景軒中的一張菜單》,為《雜記》之五,也是最后一節。
馮玉祥在自傳中,為自己辯白:“當日溥儀就帶著他的嬪妃和需用的東西遷出宮去了,所有宮中的財物,都由吳稚暉、莊永寬、李石曾等名流組織一保管委員會接收之。事后有的造謠,說馮某攫取了多少故宮寶物云云……”我不知道俞平伯那時在什么衙門,擔當什么差使,反正他是眾多派去故宮調查的一員。為什么調查?調查什么?為誰調查?調查誰?是否與馮逐帝行徑,受到社會指斥、輿論反對有些什么關系?都無從知悉。
不過,這份寄生蟲式小朝廷的菜譜,讓我們能夠想象盛世宮廷生活的一面。因為辛亥革命以后的優待清廷條例,許可紫禁城內仍維持前朝的封建統治,所以,娘娘的早餐,吃些什么,喝些什么,應該還是延續著大清帝國的制度,遂多多少少有一點揭開私密的意義。
在這張早餐膳單上,計有菜肴十六道(膳房鄭大水恭作),清湯銀耳、爐肉熬冬瓜、炒三冬、鴨條燴海參、葛仁燴豆腐、紅燒魚翅、炮羊肉、燴酸菜粉、鍋燒茄子、紅燒桂魚、炒黃瓜醬、干炸肉、大豆芽炒各達英、黃燜雞、攤鴨子、木樨湯,以及熱湯面和熏菜兩道,醬肘子、熏肝。
蒸食十二種(廚役鄭恩福恭作),豬肉饅首、烙餅、戧面饅首、包金卷、紫米膳、白米膳、小米膳、甜油炸果、咸油炸果、粳米豇豆粥、小米粥、香稻米粥。
按照近半個世紀以來我們所受到的教育,對婉容這天的這頓早餐,必定是不以為然的。但在俞平伯的短文中,對這頓過于豐盛的早餐,不置一詞。
這位出身于名門望族的德清俞氏的后裔,特地把菜單一一抄錄下來,未必是要奚落,更不可能是要批判。我覺得倒是一份同情,更多的是一種傷感。在這篇《雜記“儲秀宮”》的散文中,偶然間,也還是能讀到作家絲絲的無奈、微微的感慨、小小的惆悵,以及對權力之下那種弱者身不由己的悲痛,表達出的依惜之情。特別他注意到了寢宮角落里,那些剝開未及吃完的柑橘,咬了兩口就丟下的蘋果和這份在別人眼里也許不當一回事的菜譜。對于那天發生在這座宮殿里的一切,他肯定要琢磨再三,要浮想聯翩。
武人就是武人,軍閥從來代表著霸道,讓你溥儀走,你就必須立刻從我眼前消失;而文人就是文人,悲憫情懷總是油然而生,不能自已。環境場面,依然東風;氣氛情景,桃花照舊,歷史猶如潺潺流水,哪能一下子就切斷開來,而不留下任何蹤跡呢!但是,惻然心動的他,落筆為文,卻僅僅抄錄了這份菜單,無一字多余的話贅在后邊,這種不言之言,其實更具有震撼力。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