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契弗在《獵鷹者監獄》中借助主人公法格拉特在獄中的思想活動,展開現代語境下人類對生與死、現實與回憶、自由與囚禁等生存困境的思考,最終構建起積極的生存倫理哲學。
關鍵詞:《獵鷹者監獄》 生 死 回憶 現實 囚禁 自由 生存倫理
美國作家約翰·契弗素有“美國郊外契訶夫”之美譽,國內學術界對他的短篇小說的研究范圍之廣度和深度在此不必贅言。契弗的長篇小說《獵鷹者監獄》于1977年問世, “立刻受到重視,受恭維的程度,不下于二十多年前出版的‘The Wapshot Chronicle’,甚至于有人說它是契氏長篇小說中的壓卷之作”{1}。也許這一評論不免恭維過頭,不過該書的確被《紐約時報書評周刊》評選為1977年度七部最佳小說之一,在《時代》周刊評選出的1923年至2005年的世界百部英文小說(The All-TIME 100 Greatest Novels)名單上,《獵鷹者監獄》也躋身其中。2007年重慶出版社首次出版發行了由朱世達翻譯的《獵鷹者監獄》漢語譯本,在“重現經典”編委會薦語中我們讀到:“本書系旨在重新挖掘那些被中國忽略但在西方被公認為經典的作品。”令人遺憾的是,由于種種原因,這部作品時至今日依然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本文試圖通過解讀小說中展示的生與死、現實與追憶、自由與囚禁之間的矛盾,揭示出一個看似簡單的越獄故事背后延伸出的契弗對現代人類所面臨的生存倫理的思考。
一、生存意義的迷失
“獵鷹者”在文中是一個集生存與毀滅于一身的象征。故事開頭即是主人公法格拉特被送進監獄的一幕,同時直截了當地交代了原因:法格拉特是個弒兄犯。實際上,生或死始終是擺在法格拉特面前的常態矛盾。
從生命初始時刻起,法格拉特的存在危機就如影隨形。“他老媽老喜歡講這么一個故事”{2}:那時父親行一時之樂創造出了他,之后又請醫生來吃飯,希望墮掉這個腹中胎兒。更惱人的是,這個故事成為他們家的經典笑話,每個親人都會隨手拈來娛樂一把。在現代技術的協助之下,一條生命可以任意消失,生或死表現得如此隨意,甚至充當家庭成員間的笑料。人的生命是否值得敬畏?人的存在是否還有意義?
法格拉特的哥哥埃本幾次偷偷摸摸試圖害死他。一次在背后把他從圍著長矛一樣的鐵欄桿的窗口推出去,還有一次騙他到鯊魚活動頻繁的返潮海域去游泳。事實上,他的入獄也是因為涉嫌用火鉗打死了他的哥哥,盡管他自己總是矢口否認。為了在戰場上活下去,他開始吸毒,他相信如果他和毒品之間的聯系被割斷,“他將面對一場殘酷的、非自然的死亡。”{3}因為吸毒,他的心臟功能嚴重受損,時刻面臨死亡的威脅。他深愛著的妻子在他犯心臟病時非但熟視無睹,任其與死神交臂,更是大發脾氣,仿佛欲置之于死地而后快。入獄之初,有一次因為他長期依賴的鎮定劑美沙酮沒有及時送到,他差一點上吊自縊。事實上,法格拉特的家庭生活中充滿了生死問題。他的父親曾大造聲勢要跳水尋死;他的侄女拉契爾三次試圖用極其殘忍的方式自盡;他的母親開起汽車來,“簡直成了死神的使者。”{4}法格拉特生活的社會同樣被裹挾在瘋狂的生死之間。“……我認識的四個最美的人兒都用自己的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5},新聞里報道的是中產階級的變態女殺人犯,居住在高級住宅區的白色房子里,在鄰居眼里“那么善良……那么干凈,那么友好”{6},思想睿智。獄友嘴里講的是可憐的同性戀者,“背上戳著一把刀,一共扎了二十二刀。”{7}
生存還是死亡是一個永久而基本的哲學命題,“判斷生活是否值得經歷,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學的根本問題。”{8}法格拉特的存在仿佛不受這個世界歡迎,他的存在的意義本身就構成不存在。他周圍的人也都掙扎在生與死的邊緣,不停地拷問著存在的價值,這樣的生活是否值得繼續;如果答案是否定的,結果只剩下自殺。法格拉特兄弟之間的仇恨影射出個體自我認知過程中產生的意識迷離,是一種在不清醒的反思過程中對自我弱點的病態清理形態。這里的弒兄就是自殺心態的變相表現。法格拉特對種種毒品的依賴同樣是對生命的消極否定。
二、追憶對現實的侵蝕
回憶可以是美好的,能夠喚醒人的自我意識,回憶也可以是侵蝕現實的,使人無力面對真實的存在中的荒謬。獵鷹者監獄束縛了身體的自由,卻放縱了法格拉特的思想;在追憶中,人類面對現實的無力感暴露無遺。
每當法格拉特“回憶起或者夢到他的家庭,他總是從背后瞧著他們(他的家人)。他們總是氣憤地跺著腳,不是沖出音樂廳、劇院、體育場,就是沖出飯店,而他,家里最小的孩子,總是在后面跟著。”{9}這個家庭就是現代美國社會中產階級的縮影,他們既非清教徒,又不能適應新的時代,他們聲稱由傳統所支撐,事實上卻是權宜之計的熱烈追求者,表現出典型的中產階級心理疾患,怪異而虛偽,拜金又好色。法格拉特和他哥哥的微妙關系即是這種精神分裂的極端癥狀:在外人看來倆兄弟極其相似,實際上法格拉特和他哥哥就是彼此的影子,看到對方的言行舉止就好像從鏡子中窺見了自我不愿意承認的一面,他們的互不喜歡乃至互相殘害不過是對自我意識的不清醒反應,無異于變相的自殺。
“后弗洛伊德一代的精英是癮君子。……他們看上去似乎完好無損,但你如果在一個不幸的時候觸著了他們不該觸碰的地方,他們便會像牌戲一般軟塌在地板上。”{10}這些美國社會的中產階級生活在過去輝煌的幻影中,如果不是麻醉品的支撐,在真實的生存狀態下,他們的精神世界會徹底坍塌崩潰。法拉格特之所以沾上毒癮再自然不過,因為他成長的家庭環境使然。“他是由經營違禁品的父母撫養長大的。并不是那種麻醉品,而是違禁的精神、智力、性欲刺激品。”{11}自己的媽媽是縱火犯、勢利眼、加油工、打飛靶能手,這和他意念中“媽”這個字所具有的偉大、莊嚴、慈愛、親切差距太過懸殊。他的父親儼然是一個忠貞不渝的丈夫、盡職的父親和富裕有加的公民,其實不過是丑態百出的小人物。他哥哥信奉宗教,常做善事,拘泥于細節禮儀,可總是在不經意間把自己粗俗丑惡的一面暴露無遺。于是只有抽大煙才使這兩種對立的形象達成某種協調。
父母那一代人已經背離了傳統的道德標準和理想追求,精神支柱業已被物質追求和性的放蕩蛀空,徒有其表,不堪一擊。偽善的環境下成長起來的一代只好借助毒品幻構出二者的和諧。面對存在的荒謬,“如果沒有從大地汲取智慧的植物的支撐的話,他怎么還可能幸福地生活呢?”{12}法格拉特是個癮君子,他的一代是吸毒的一代。{13}他在大學任教,穿梭于大學的建筑物間,對科學不禁產生懷疑;痛苦的是,他無力思考,甚至在一堂大課開課之前,要和系主任在一起注射麻醉劑。法格拉特對自己在精神層面的存在意義就這樣同時畫著問號,他完全是憑著海洛因的安慰才能夠茍且。異化了的人們正是借助毒品產生的幻想,虛構出一個祥和安定的世界,從而對自己已被邊緣化的生存狀態虛設出充分的理由。
法格拉特認為“懷舊病是女人主要的特征”{14},女人的本性植根于往昔。法格拉特的妻子馬西婭對所謂獨立的追求,不過是一種歷史的負擔。她熱愛藝術,對現實充滿幻想,卻也不過是個拜金主義者,“討厭這該死的臟不拉嘰的老掉牙的破廚房。我做夢都做待在大理石大廳里的夢。”{15}在他們的婚姻中“拌嘴跟念圣經和行神圣姻合禮一樣成為了一種儀式。”{16}他們的愛情和精神世界岌岌可危,與理想可以說漸行漸遠。
其他獄中人同樣沉浸在徒勞的追憶中,入獄前的悲劇生活無一例外,都展現了一幅未曾投入卻已疏離的荒誕畫面。無意義的世界上,人感受到的是被孤絕的無力、虛無、失序與孤立,同時在心理上自我疏離。F牢區夜晚充斥著的種種夢囈就是最好的例證:“有人管你么?有人管你么?”{17}、“別指望、別指望”{18},“我在哪兒喲”{19}。
三、無處不在的囚禁感
“獵鷹者監獄”在文中還暗示著:在所有表面自由的行為中總有一種無處不在的被囚禁感。監獄固然是禁錮人身自由的地方,監獄之外也未必就意味著自由。
作為社會一員,法格拉特積極投身其中,響應號召參軍入伍。為了克服對戰爭的恐懼,軍方給大兵們喝下所謂的咳嗽糖漿,于是他成為了一個癮君子。為了贏得自由而打響的戰爭就這樣犧牲了士兵對自我意識甚至生命的控制;在冠冕堂皇的吸毒旗幟下,人們邁步走向戰場,邁步走向自由的失控。
法格拉特寫給州長和主教的信函中,幽默諷刺的筆觸下揭露了社會和宗教施加給人的荒謬束縛。法格拉特寫道:囚犯比州長的產生過程更為公正、廉潔,囚犯竟然是“對于囚禁我(法格拉特)的監獄的建設和維護做出了實質性的貢獻”{20}的納稅人。“我是一個犯人。我一生非常嚴謹地遵循圣人傳統的生活模式,但是我似乎被所有可祝福的虔誠的男人和女人遺忘。”{21}
法格拉特對家庭和婚姻充滿期待,但是在種種重壓之下,他的家庭和婚姻都帶給他強烈的挫敗感。法格拉特的家庭是一個行將崩潰的中產階級家庭,“卻以傳統的寧靜、和睦而聞名遐邇。”{22}他們陶醉于現存體制和秩序,對曾經的社會榮耀頂禮膜拜,精神頹廢,人性遭到扭曲,表現為一系列反常、怪異行為的俘虜。法格拉特的妻子有著絕世的美貌,卻沒有能力帶給他關愛,他只好將對愛的幻想寄托于情人。彌漫于美國社會的空虛感正是契弗在作品中表達的對于囚禁的哲學理解。正如朱世達所指出的,小說中的現實主義、超現實主義、回憶、夢境、幻覺和意識流反映了“那些生活在郊區的中產階級在這種自我設置的囹圄中,由于缺乏歷史的使命感,缺乏真正生氣勃勃的生活,陷于苦悶和心靈的孤獨的境地。”{23}
四、生存倫理的重建
生的困惑如此沉重,追憶使人深陷紛擾,囚禁感則從四面八方襲來。這樣的狀況,人該如何面對呢?契弗筆下,“獵鷹者監獄”是個象征,生存倫理也由此重新構建起來。
法格拉特作為一名教授,肩負有智力影響力和道德責任,卻因種種罪愆在文明社會中失去了應有的位置。在監獄中有人喂鴿子有人養貓,這一情景的確與環境格格不入,卻在法格拉特“心中喚起一種非凡的現實感,預示著一種神志清楚、精神健全的生活。”{24}苦難盡管會必然降臨,鼓起面對這一切的勇氣卻是人自己的選擇。法格拉特被分配到了F牢區,這是一個懺悔者的聚集區,“因為罪愆、生殖器、虛夸和記憶都表明他們是一群自慚形穢的人。”{25}獄中生活固然恐怖,法格拉特入獄前的存在狀況更加水深火熱,無意義的世界才是真正的牢獄,扼殺人的希望、夢想、精神和全部意義。這種局面和西西弗的努力被渺渺空間和永恒時間所限制、困頓沒有實質上的區別,這場現代悲劇仿佛一個夢,“是重復的生活、被拖延的行動和被浩劫的感情的噩夢。”{26}牢獄中的回憶是美好的,也是痛苦的。回憶中,法格拉特仿佛重回到肉體不受束縛的往日世界,家庭、情人、毒品、藍天,自由的體驗似乎唾手可得。可是就在回憶的大幕一遍一遍拉開之時,也是他以旁觀者的視角審視自我審視生活的意義之時。既然注定面對悲劇的人生、無情無義的荒謬世界,是否必然會引出自殺的結論呢?顯然契弗認為這是一個錯誤的邏輯,活在當下,要對生活說“是”。獄中的懷舊者法格拉特認識到懷舊是一種病癥;大病過后,法格拉特重提起面對荒謬的勇氣。
在法格拉特的毒癮發作期,副典獄長抱著看熱鬧的心態拒絕施以美沙酮,甚而給他混亂狀態下的舉動冠上“企圖越獄”的罪名。穿插于這一事件前后的種種回憶和意識流中反復疊響著一句話“哦,法格拉特,你為什么成了個吸毒者呢?”其答案就隱藏在法格拉特悲劇的人生——戰爭的唆使、政治的虛偽、宗教的愚弄、社會的誤導、親情的迷失……為了尊重正直的品格、保留人格的尊嚴,法格拉特動手草擬了寫給州長和主教的信件,雖然事情看似無果而終,法格拉特的精神上有了第一次反抗的萌動。
喬迪的越獄是對法格拉特的又一次啟迪。喬迪是一個叛逆者,傳統的說教對喬迪來說單調而膩歪,和所有傳統的教學機構一樣無聊又虛偽。喬迪蔑視一切所謂的正統和傳統,他的青春、聰慧、俊美和勇敢使他的大膽反抗成為可能,最終贏得了自由和愛情,甚至還有宗教和社會的尊重。喬迪對法格拉特的影響是顛覆性的,是一種渴望的象征。
“圍墻”監獄的騷亂的消息傳來之后營造出了令人激動的氣氛,法格拉特費盡心思打探事態進展,他偷來銅絲,用酒刺包的鉆石做二極管晶體,石頭塊還有一副耳機,他要安裝一個收音機,以便不斷收聽到關于“圍墻”監獄的消息,“最有利地制定我們的戰略,也許甚至贏得我們的自由”{27}。結局令人失望,騷亂以失敗告終,犯人傷亡慘重。這一事件雖然沒有發生在獵鷹者監獄內部,對法格拉特的覺醒發揮了促進作用。它使法格拉特明白監獄對自由的摧毀必將永無止境。雖然現代人的囚禁感沒有場合之分,無孔不入,但是逃離監獄本身就是對囚禁的一種蔑視和反抗。
為了八十二美元小雞二世掐死了一個老太婆,他孤零零在世上沒有一個親人,死后瘦得皮包骨頭,火葬條上只能寫“查無家屬”。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他引以為豪的文身鐫刻的竟然是但丁《神曲》中寫在地獄之門上的名言:“來者放棄一切希望吧。”拋開空洞的希望,努力窮盡當下,可以說,契弗表達的對生存倫理的思考與加繆的存在哲學相似。這樣一個小人物,墮落而猥瑣,在垂死之際,給予了法格拉特生的啟迪。法格拉特“將這個垂死的人的溫暖的手捏在自己的手中。他似乎從小雞二世的存在中汲取了一種深沉的自由感;他似乎從小雞二世那兒領受到小雞二世充滿愛的奉獻于他的東西。”{28}也正是借著裝運小雞二世的尸體袋,法格拉特最終逃離了獵鷹者監獄,擺脫了粗俗的性欲、輕率的蔑視和悔恨的狂笑,重新獲得了身體上和精神上的雙重自由。
加繆認為偉大的作家一定是哲學家。“小說從來都是形象的哲學。在一部好的小說里,其全部哲學都融會在形象之中。”{29}有別于契弗的短篇小說,《獵鷹者監獄》主人公法格拉特通過獄中的追憶,展開對生與死問題的思考,認識到徒勞的回憶對面對現實能力的侵蝕作用以及人類生存狀態中普遍存在的難以擺脫禁錮的困境;帶著清醒的認識,他終于逃離監獄走上大街,象征著覺醒之后的新的生存倫理的構建:活在當下,在面對生活的過程中去追求愛與自由。“他發現懼怕吊墜和一切同樣性質的驚怵都消失殆盡了。他抬起頭顱,挺起胸,以一種非常優美的步態走起路來。歡樂吧,他想,歡樂吧。”{30}可以說,法格拉特反抗并幸福著。
{1} 吳魯芹:《英美十六家》,時報文化事業有限公司,1982年版,第254頁。
{2}{3}{4}{5}{6}{7}{9}{10}{11}{12}{13}{14}{15}{16}{17}{18}{19}{20}{21}{22}{23}{24}{25}{27}{28}{30} 約翰·契弗:《獵鷹者監獄》,朱世達譯,重慶出版社2007年版,第35頁,第33頁,第45頁,第59頁,第35頁,第88頁,第143頁,第42頁,第40頁,第43頁,第32頁,第59頁,第16頁,第19頁,第24頁,第25頁,第47頁,第53頁,第55頁,第147頁,第7頁,第4頁,第111頁,第128頁,第152頁,第159頁。
{8} 加繆:《西西弗神話》,杜小真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1頁。
{26} 蘇珊·桑塔格:《悲劇的消亡》,見《反對闡釋》,程巍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157頁。
{29} 加繆:《評讓-保爾·薩特的〈惡心〉》,楊林譯,見《文藝理論譯叢(3)》,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30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