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依據(jù)日常生活文化理論對魯迅小說《在酒樓上》重新解讀,皈依日常生活的呂緯甫向叛逃“在路上”的“我”講述他的生活故事,從中可以窺見呂淪為“常人”,在世俗中找到了豐富的意義和多重情感體驗,也內蘊著他受制于俗世的無奈與悲哀。
關鍵詞:《在酒樓上》 日常生活 叛逃 暗戀
在當下語境中重讀魯迅的小說《在酒樓上》,讀者可以不遵循已有的成果,不追求還原作者的寫作意圖,而是立足文本,從自己的閱讀感受出發(fā),做出獨特的情感判斷。文學作品的特質就在于它的不確定性、多義性,橫看成嶺側成峰,見仁見智,正如“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部《紅樓夢》”,讀者的閱讀闡釋是對作品的再創(chuàng)造,也只有在讀者的接受中,作品才最終得以完成。經典歷經成百上千年而不衰,在于經典本身的豐富復雜性,提供給讀者多樣的闡釋空間,脫離它產生的時代語境,一樣能被讀者所接受和認可。讀者的人生閱歷和審美情趣不同,閱讀體驗也不同,經典常讀常新。魯迅作品之所以耐讀,在于其文筆的精簡傳神、思想的復雜深邃及深切的人文關懷。我們現(xiàn)在讀魯迅,也應該與時俱進,摒棄意識形態(tài)的束縛,不妨說提倡“誤讀”,讀出自己的“魯迅”,有血有肉的“魯迅”。
《在酒樓上》可以看做是皈依世俗日常生活的呂緯甫與依然“在路上”的“我”之間的對話。大部分人都懷揣一個“遠方”的夢想和一份“當下”的情懷,魚與熊掌難以兼得,有人在追夢路上遭遇挫折后退縮回原點,從世俗人情中尋找慰藉;有人依然孤獨地跋涉,懷著一種鄉(xiāng)愁的沖動四處尋找家園,“覺得北方固不是我的舊鄉(xiāng),但南來又只能算一個客子”。小說中呂與“我”對人生道路的猶疑和抉擇也可看做是一個人內心的兩種聲音、兩個自我的較量。
小說主體部分是呂緯甫深情講述的兩個故事:給小弟弟遷墳和給當年鄰居女孩順姑送剪絨花,這是些無外乎飲食男女、婚喪嫁娶的日常事件,然而呂卻深陷其中,情不自禁。這不禁引起讀者的詫異,這些事情為什么對呂具有重要意義?深入剖析這兩件事會發(fā)現(xiàn),“遷墳”使他獲得了日常生活中情感的一般滿足和震驚體驗,體會到破壞的快感;“送剪絨花”是一出無聲的悲劇,內蘊著他戀情幻滅的悲哀。
昔日的呂緯甫是作為俗世的叛逃者存在的,“同到城隍廟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連日議論些改革中國的方法,以至于打起來”,可以說他是懷著啟蒙的理想,致力于移風易俗,革舊布新。在啟蒙運動中,“知識和哲學的思考被突出地強調出來,人類活動根據(jù)古典的區(qū)分,被劃分為高級和低級兩個部分。理性代表了人類的高級機能或能力,它屬于一個純粹的思的領域。而瑣碎平庸的日常生活是不值得關注的,它與人的感性低級機能有關。”①可以說作為啟蒙者時候的呂緯甫懷著傳統(tǒng)士大夫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抱負,不屑于關注日常瑣事。
為了解決溫飽、贍養(yǎng)老母這些迫切的生計問題,呂緯甫一改之前的激進,教學生那些先前反對的封建復古的“子曰詩云”、《女兒經》,態(tài)度又是“無乎不可”“只要隨隨便便”,隨波逐流,頹廢消沉,徹底喪失了對現(xiàn)實的批判精神。呂緯甫逐漸“沉淪”于俗世中,成為海德格爾所謂的“常人”。海德格爾認為:“常人就是失去了本真存在的人,他是無個性的平均狀態(tài);他卸除了責任,以迎合此在的逃避和庸碌,從而確保他對日常生活的頑固統(tǒng)治,常人沒有自己的思考和判斷,而是人云亦云和鸚鵡學舌。”②常人的日常存在方式表現(xiàn)為“閑談”、“好奇”、“兩可”。呂緯甫繪聲繪色地向“我”講述他的經歷,司空見慣的俗事因了他的講述,傳遞出生活的豐富細膩的質感,使聽眾恢復了敏銳新鮮的感受,達到了陌生化的效果;可以想見,呂是講故事的高手,“閑談”已是他的生活方式之一,這也是常人典型的生活狀態(tài)。口頭宣泄的快意稀釋了日常生活的單調乏味,彌補了理想失落的痛苦,這種消極的反抗方式也消磨了他反抗現(xiàn)實的勇氣和意志力,使他更深地陷于世俗的泥沼中。
除了迫于生計外,從他的講述中可以窺見,有更深層的原因使他皈依俗世,那就是他在貌似庸俗刻板的日常生活中找到了豐富的意義和多重情感體驗,發(fā)現(xiàn)了俗世不可替代的價值。遷墳事件給他帶來了情感的一般滿足,“滿足感是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最常追求的一種體驗。……是一種釋解了壓力、沖突、張力或競爭而導致的一種自在的輕松感和放松感。”③他從高高在上的啟蒙者落到實實在在的柴米油鹽、婚喪嫁娶中,獲得了常人生活中固有的濃濃的人情味。如他在追述小兄弟時說 “是一個很可愛念的孩子,和我也很相投,至今她提起來還似乎要下淚”,“愿意一見我那曾經和我很親睦的小兄弟的骨殖”,“可憐的墳,兩年沒有培土,也平下去了”,“足夠去騙騙我的母親,使她安心些”,這些話語傳達出濃濃的手足情和母子情。正是這種源于自然性的親情,消解了啟蒙者眾人皆醉我獨醒、高處不勝寒的孤獨感,提供給他舒適感、安全感和在家感。
遷墳事件也使呂緯甫獲得了日常生活的震驚體驗。“震驚”是對日常生活的激烈反應,“它具體呈現(xiàn)為一種突然性,使人感到顫抖、孤獨和神魂顛倒,體現(xiàn)為驚恐和碰撞的危險和神經緊張的刺激,并轉化為典型的‘害怕、厭惡和恐怖’。”④掘墳是他“生平都沒有經歷過”的不同尋常的異質性事件,直面死亡后肉身的有與無,激發(fā)了他對生命隱秘的探究欲望和對生與死的形而上思索,使他暫時擺脫日常生活的自動化狀態(tài)。他用不無夸張的詞語描述掘墳時的心理:“駭怪”,“決然的指著他對土工說,‘掘開來!’……這命令也是一個在我一生中最為偉大的命令。”“我的心顫動著”“然而出乎意料外”等等,從這些表述中,不難看出他由于過于專注而導致的入神狀態(tài),內蘊著破壞的快感。
呂緯甫還向“我”繪聲繪色地講述了送剪絨花給鄰家女孩,這一事件內隱著他對世俗愛情從向往、追求到幻滅的情感歷程。少男少女們情竇初開時的暗戀往往刻骨銘心,卻又懵懵懂懂,只是當時已惘然。他在多年以后仍然清晰記著鄰家女孩的容顏:“平常的瘦瘦的瓜子臉,黃臉皮;獨有眼睛非常大,睫毛也很長,眼白又青得如夜的晴天,而且是北方的無風的晴天,這里的就沒有那么明凈了。”小說中這段無疾而終的暗戀也許傳遞出了作者自己的初戀體驗。無獨有偶,魯迅的胞弟周作人散文《初戀》和《娛園》用含蓄蘊藉的語言寫少年時的“我”對于鄰家女孩的暗戀,結局都是女孩患病死去,沒有兩情相悅的喜悅,有的只是淡淡的哀愁。周氏兄弟受中國傳統(tǒng)文學講究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影響,情感受到理智的節(jié)制,追求中和之美。
為了給暗戀的女孩買花,他“意外的勤快起來”,不辭辛苦“先在太原城里搜求了一遍”都沒有,又到濟南,為顏色的選擇又頗費心思。只是他有勇氣向女孩表白愛意嗎?沒有。在他不知女孩已死的情形下,向她弟弟打聽,得到的回答是他“惡狠狠的似乎要撲過來,咬我”,為什么她弟弟要帶著這么強烈的惡意呢?這是由于他接近戀人時過分的緊張、羞澀和膽怯而失去了正常的心態(tài),曲解和放大了她弟弟的反應。他不敢表白來意,反而“支吾著退走了”,是怕送花的心意遭別人誤解?是對自己情感的懼怕退縮?呂緯甫也看穿了自己的懦弱,女孩的死于他未嘗不是一種心獄的解脫。
為什么呂緯甫要壓抑自己的情感欲望,不敢向女孩表白呢?在“吃蕎麥粉”中可見端倪。長富囑咐阿順說:“他們文人,是不會吃東西的。你就用小碗,多加糖!”殷勤款待的話語卻揭示出他與阿順之間難以逾越的鴻溝。文人的身份在底層民眾眼中意味著資格、標志和地位,知識發(fā)揮了奇妙的魔力,無形地劃分了人的等級貴賤,阿順對他是敬畏的,在他面前有不自覺的自卑。他的潛意識里又何嘗沒有一份優(yōu)越感呢?按世俗的標準,船戶的女兒只能找門當戶對的船夫,他與阿順是不般配的。他深深受制于俗世的潛規(guī)則,循規(guī)蹈矩,不敢隨心所欲地選擇所愛。所以他覺得硬吃蕎麥粉的痛苦,并且“做了一大串惡夢”,這“惡夢”是他洞見戀情只能幻滅的結局,是對他與阿順的人生小圈子永遠不能交叉的清醒意識。“惡夢”也是他對阿順將走入普遍性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的預兆。他被生活磨去了激情與叛逆的勇氣,他余生只能在“苦于不能忘卻的夢”中了。由甜蜜的憂愁到幻滅,是一場如魯迅說的“近乎無事的悲劇”。
皈依俗世的呂緯甫獲得了平常人生的踏實篤定,找到了身心的歸宿;而 “我”的漂泊的生活方式,是對俗世的反叛和顛覆。面對我的執(zhí)著,舊夢又出來蠱惑他,他的敘述不免摻雜著生命無奈的傷痛,他說:“可不料現(xiàn)在我自己也飛回來了,不過繞了一點小圈子。”這是他對無法掙脫日常生活“鐵籠”的宿命式的悲哀,俗世并不自由,貌似具有多樣的可能性,可終難叛離那條宿命式的軌道。小說體現(xiàn)了魯迅式的往返置疑:俗世固然令游子依戀,但又會淪為新的不自由者,淪為無個性的人;而啟蒙者常常是高蹈于日常生活之上,與孤獨、彷徨、凄苦為伴。何去何從?小說是一個開放式的結局,言有盡而意無窮!
從以上《在酒樓上》的解讀中,會發(fā)現(xiàn)對于經典,我們應該立足文本,遵循自己的閱讀感受,追尋心靈與文字的默契,享受閱讀!
①④ 周憲:《審美現(xiàn)代性批判》,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390頁,第425頁。
② 周憲主編:《文化現(xiàn)代性與美學問題》,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6頁。
③ 衣俊卿:《現(xiàn)代化與日常生活批判》,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21頁。
作 者:周愛華,文學碩士,浙江建設職業(yè)技術學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