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鳥不是鳥,是人,是個女人。多年前還在做姑 娘時人們背地里議論起她時就喚她作鳥,現在人們背著她還叫她鳥。為什么叫她鳥呢?一是因為她的本名叫杜娟,杜娟杜鵑,諧音,在書面上兩個字也差不多。杜鵑是一種可愛的鳥,初夏之時,晝夜啼囀啁啾鳴叫不停,聲音優雅甜美柔和動聽可人;第二是最主要的因素。我們單位,我們這個地方都把有“作風問題”的女性,或是風騷潑辣性格活潑的或是未婚先孕婚后養漢的或是……總之是不合正規女人道統規范的年輕女性都稱之為鳥。什么意思,為什么?是因為鳥是飛來飛去的嗎?那么,狗兒還跑來跑去呢,筆者想像不出,也未曾做過考證,實在是不得而知了。
杜娟就是這么一個女人,這么一只鳥,這是有很多事例為證的。那年,我們單位從農村招募來了一批新職工,這批人據信都是有“根”有“底”的,一說就是某某的伯伯是什么什么,某某的舅舅是什么什么,某某是某某主任、局長的未婚兒媳,某某或將成為某主任、局長的乘龍快婿什么什么的。鳥就是這個時候進入我們單位的,可鳥什么也不什么。既然什么也不什么,那么,一個普普通通的農家姑娘憑了哪一點,就進了我們這個當時在本地很有名氣,農村青年包括城里的青年都朝思暮想想著進來的單位了呢?像我吧,雖然沒有什么“根”,也沒什么“底”,但我是名牌大學的畢業生,是國家分配來的,也應該算是一種“根底”了。鳥沒有,什么也沒有。她能進來據說就是因為和她所在的某公社的某書記有著某種“特殊”的關系,是一種“地下”的“根底”。此其一例。其二,據分析考證,鳥的兒子咪兒與我們單位郝主任長相極為(也可以說完全)相似:黑臉盤子,三角眼睛,塌鼻子,闊嘴巴……那時,還沒有什么DNA親子鑒定之類的東西,但我們即便是現在也用不著那玩意兒,對于咪兒生父的認定,我和我們單位的人一眼就能確定了。所以,也正是因了這個,我們單位的大“活寶”章力就經常逗咪兒的樂兒:咪兒,咪兒,叫我爸爸,給你吃糖啦!章力高舉著手,手中攥一塊水果糖(有時候手里是空的,啥也沒有)。三歲的咪兒便把頭高高揚起。他吃糖心切,伸出小手奮力去夠,要吃要吃要吃。章力就說,叫爸爸就給你。咪兒就叫爸爸。然后章力再進一步,叫好(郝)爸爸!咪兒馬上就好爸爸好爸爸地大叫,叫得大家都哈哈大笑,章力這才心滿意足。但這叫聲也叫得一個人心里冒火。這人就是小魏。小魏按捺不住,就找茬對鳥興師問罪。鳥的丈夫小魏在孩子兩三歲以后,經常與鳥打架,鬧過無數次之后,二人終于分道揚鑣。關于這一點,我要站在鳥的這邊為她說句公道話,小魏雖是我的哥們兒好朋友,可鳥在婚前的事情你是清楚的,你既然是下了決心與人家鳥結合,又費了那么多周折,就不應該如此小雞腸肚不容人,把好不容易得到的又扔掉,后來又后悔了吧?當然,這些都是后話了。
鳥是一只美麗可愛的杜鵑。那時,她愛唱愛跳,愛說愛笑,在農村當姑娘的時候就唱得一嗓子好聽的梆子戲,是村上冬季俱樂部的臺柱子。鳥愛穿,愛打扮,愛整潔,愛美。那時候,國人不分男女無論老幼,大都一身藍或一身黃,在農村更是如此。可鳥的穿戴多與眾不同,她穿的是淺紅色的有格子圖案的外衣,翻領口,淡色的緊身褲子,褲腿中間的一道折線筆直筆直從不模糊。領子不像其他農村姑娘那樣,刻意系得死死的,生怕里面什么東西丟了似的。鳥不是,她領口張得很自然,開合有度,有時稍微斜一下眼,能看見淡淡的乳溝。這些足能顯出她在姑娘女人堆中的卓爾不群了。到了城里上班后,有條件了,這些個特點就更為鮮明了。我的哥們兒小魏曾對我說,杜娟這只鳥真他娘的不賴呀,我這輩子要是娶了她,戴綠帽子當王八也值!小魏說的是實話真心話,為此,他不計“前嫌”,不畏險阻,一往直前,把理論付諸實踐。最后,終于把這只鳥逮到了手。這一方面展示了他的不凡手段,另一方面,說實在的,小魏毛病不少,但在這一點上比我強。對于杜娟,我心里也想過,不止一次地想,我想我們單位的適齡男青年都想過,不然為何對人家如此關注呢?不過,那是一塊燙手的山芋帶刺的肉,要吃是要冒風險的。
但是,鳥絕不是冬妮婭式的女孩。她干活踏實,作風潑辣,沒有一點嬌滴滴軟綿綿,假模假式的樣子,這在村里的時候就是出了名的。到了城里我們單位,還有人提起她在村子里的許多事,例如推車換白糖的故事。那是一年的秋天,給麥田上肥的時候,各家各戶豬圈里的糞肥都起上來了,拉到田邊,圍著田邊道旁堆成了一個一個肥堆,然后,再用獨輪車推上分配到地里的各個地塊,再均勻地撒開肥田。一般是婦女弱勞力用鐵鍬裝車,再由壯勞力推到田中施撒。推獨輪車是一個力量加技巧的活兒,旁觀者看著輕松,實際干起來很困難,我在中學時學農干過,翻了好幾次車。那天,杜娟負責給隊長六叔裝車,六叔是一位四十多歲的漢子,看上去并不健壯,還很瘦小,牙似乎掉光了,像老太太一樣“地包天”扁著個嘴。這時,六叔的額頭鬢角已經冒汗了,有些氣喘。杜娟說:“六叔,你來裝車,讓我來推一會兒吧!”六叔把車放穩,看一眼杜娟,沖她笑了一下, 說:“你推,你能行?”杜娟杏眼一瞪,說:“那有啥不行的?”六叔說你推不了,杜娟就是要推。一邊的愛社就說,六叔、六叔,她要推,你就讓她推嘛。最后,就打起了賭。六叔說:“你推不了咋說?”杜娟說:“推不了我給大伙兒唱一段江水英!”說完,杜娟又說:“六叔,如果我推得了,你輸啥?”“我?”六叔沒想到這閨女一點兒也不吃虧,想了想,說:“我輸你二斤白糖!”愛社就笑起來,露著那口焦黃的板兒牙說:“別蒙人啦六叔,你昨晚上夢見娶媳婦啦?你上哪日弄那二斤白糖呀……”愛社說得沒錯。那時候的糖是緊俏物資,城里人都輕易吃不上,在農村,供銷社里一般是見不到的。可六叔顯得胸有成竹把握十分,他指著在道邊抽煙查看農情的公社某書記說:“說行就行,某書記在這兒,還怕吃不上白糖?請書記給供銷社打個招呼,寫個條兒不就行啦?”不知什么原因,一向嚴肅的某書記這時特別隨和。他看了一下六叔,把目光轉向杜娟,看著她,對她露出了很甜的笑容。說:“推嘛,我給供銷社寫個條子。”
于是,杜娟把锨遞給了隊長,雙手握緊獨輪車把兒,向麥田推去。剛砍了玉米棵子的地還留著玉秸茬子,土暄茬子硬,比在路上走可費勁多了,特別是玉秸茬,腳要踩上硌得生疼生疼,輪子碰上車要改向或側翻。鳥就這樣推著車進了麥田,只見她全神貫注地用力往前推著,人還是一歪一晃的。人們這時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兒,悄無聲息地觀看著。突然之間,小車猛地朝一邊斜了一下,斜度很大,可能是車輪撞在茬子上了,大家都認為鳥吃不住勁車子要倒了,六叔臉上顯出了得意的笑容,從身上摸出一片報紙,準備卷煙了。就見姑娘拼命用一雙手架住車把手,一只手往上提,另一只手往下按,僵持了好一會兒,才終于把車放正往前走了。人們見她身體一搖一晃地向前,有些可笑,但是很好看,真是很好看,就像在跳芭蕾舞,鳥就是《天鵝湖》中的一只美麗的白天鵝。
她終于把肥倒在了目的地。當鳥推著空車返回時臉上掛了一層薄薄的紅暈,看上去更加迷人了。車還沒到田邊,愛社就齜著黃板牙迫不及待地對六叔喊:“說話算話,不能賴皮!”六叔把還沒卷好的煙往地下一扔,像是下了多大的決心,說:“行!行!”
后來,杜娟來到我們單位,并沒有因環境的改變,工作的輕松而改變性格和作風,工作勞動仍然踏實賣力。那次單位搬家,我見她竟然一個人搬了一個桌子吃力地下樓,可能已經搬了多趟了,汗水從額頭流到了臉上。那是兩個女人搬動都很吃力的,我上前討好著對她說:“杜娟,讓我來吧!”上去就把手伸過去,想抓住桌沿,不想卻碰到了她美麗的青春,柔軟的兔子一樣。那 時候我還是個處男,我臉一下子就紅了,縮回了手。鳥 沖我嫣然一笑,露出了整齊潔白的小牙齒,說道:“那 還多呢, 自己搬去吧!”很自然的樣子,像是在打消我 的不安。我當時懵懵懂懂的,表情可能尷尬極了,躲開 她的目光,立馬走開了。后來,我回憶因由,原來是杜娟在搬桌子時,把胸部抵在了桌沿上的結果。
實際上,我同鳥在一個單位并沒有多少年,幾年之 后,因為我愛寫個詩歌、散文什么的,就調到了本地的 一個文化單位工作,從此,就很少見到她了。我走了以 后,沒幾年,我們這個行政性質的事業單位被變成了企 業單位,這樣,就不能再得到財政的撥款了。單位要運 轉下去,必須依靠自己生產創造利潤了。可我們這些養尊處優吃慣了“大鍋飯”的人,怎么能敵過由我們親手培養扶植起來的民營企業呢?不多年后,山窮水盡,單位終于垮了,破產了。于是,樹倒猢猻散,爹死娘嫁人,原單位的人都先后各奔東西了。
鳥同小魏離婚后,帶著咪兒又同一個轉業軍人結了婚,據說婚后夫妻感情很好,后來還生了一個像她一樣十分漂亮的女兒。早聽說鳥自己在辦實業,起步是由她在臺灣的一個舅舅資助的,先是一個幾個人的小企業,十多年后,企業規模就相當大了,在本地也算是一個排得上號的納稅大戶了。聽說鳥現在的資產已經過億,對我來說,這應該是一個天文數字。前不久,有她的消息說,她在本地的鐵西區地價便宜的地方搞了一個工業園,她工業園的占地比那里便宜的地價還要便宜兩成。據說這是因為她上面有人有根底,那是本地一個主管領導批的。風傳這位主管領導同鳥的關系曖昧,走得很近。為此,我還打電話給小魏求證此事。小魏說,都是傳聞,沒有什么可靠的實據。
鳥現在除了做實業外,還有很多社會活動,她現在是本地的政協委員,還是什么會的副主席呀等等。鳥進我們本地的政協還費了一些周折。據說,政協的委員提案委把名單報上常委會討論時,身為政協副主席的小魏魏副主席就提出了異議,小魏說杜娟這個人有爭議,應該先放一下。正主席老申就說,有爭議也不一定是壞事嘛,是吧?當然啰,循規蹈矩的人固然好,綿羊類型的人更好,不會有爭議,可這樣的人有幾個納稅大戶為我們財政做大貢獻的呀?還是那句話,白貓黑貓抓耗子就是好貓!申主席用力抽了一口煙,慢慢把煙氣吐出來,看著小魏說,你說對吧魏主席?沒等小魏說話,申主席又說,我看杜娟的事情就這么定了吧。既然申主席拍了板,小魏作為一個副手,也就沒啥話可講了,也表示了贊同。我不理解,小魏魏副主席在提出異議的時候是什么心態,實際上他是很佩服鳥的,在同我喝酒的時候多次表示了他與鳥離婚的悔意。可世界上哪有后悔藥呢?
如今,鳥已然成了我們本地的名人,有關她的消息 多了起來,可我總也沒有機會親眼目睹她的芳容見她一面。一天,我心里煩躁,便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溜達。突然間,一輛大型轎車在我身邊幾乎擦著我的身體戛然而停。我正要動怒,就見一個富態的老婦人從車窗喊我:“小川兒!”我腦子發蒙,一時竟認不出是誰,便道:“你哪位呀?”富態老婦笑起來,“哈哈!小川兒,真是你呀!”我仔細辨認,驚喚道:“(鳥)……杜娟!”這時,鳥已下車,她用戴著大戒指的胖手握著我,說,“大作家,你不顯老,就是瘦了點兒!”我看著她臃腫而帶有兩條刀痕似的深皺紋的臉說:“老弟這窮作家咋能和你這大老板比呢?”我又偏頭去看她的車,是一輛大“寶馬”,就問:“這車真漂亮,多少錢呀?”“不貴,一百萬吧。”她答。咦——呀呼嗨!一百萬還不貴?我算了一下,我這一輩子革命干了幾十年了也掙不了這個數呀,你一輛代步車就抵我一輩子了!真他娘不能比,真是人比人氣死個人。這時,從車上下來一個高大的小伙子,沖著鳥不耐煩地說:“媽,快走吧,還有事呢!”“等等!急啥?!”鳥似乎有些生氣對兒子大聲吼道。然后,鳥不容拒絕地對兒子說:“過來,認一下你小川舅舅。你不認識他,小時候他盡抱著你玩兒呢。你小川舅舅現在是大作家,報上、書上的好多文章都是他寫的哩。”小伙子走過來,極不情愿地叫了我一聲舅舅。他就是咪兒,那個仰著小腦袋夠著章力的手要糖吃的可愛小男孩兒。我看著這個小伙子,腦海中卻驀地浮現出幾年前過世的郝主任,真是奇了怪了。可眼前這個小伙子,確實是一個活脫脫的年輕偉岸的郝主任啊!我們的郝主任,你哪兒都好,就是有些好色不好。不過用當今的觀念來看,英雄愛美人嘛,也算不上什么大錯了。腦子亂七八糟的時候,就聽鳥說,小川兒,你們單位的文化館有一個金鳳凰中老年文藝隊是吧?是呀,我說,有什么事嗎?鳥說,我要去你們文化館參加活動,以后我們就經常見面啦!好啊,我說,你年輕時就是文藝骨干,愛唱愛跳,這下又能發揮你的特長啦!不過……你不辦廠啦?不當大老板啦?鳥看著我,又回過頭看一眼兒子,“交給他啦!”鳥對我說,兒子從澳洲留學回來以后,找不到稱心的工作,就跟著自己干了,已經有好幾年了。我們又說了很久,直到咪兒再次催促,鳥才再次緊握著我的手說:我們以后再說吧,我還有點兒事情要辦。便鉆入了車中。
寶馬車開走了。我看著這個富態的老婦臃腫的身子笨拙地進入車門的剎那,忽然想起那只舞動的白天鵝,還有鳥送給我的那嫣然一笑。現在,我怎么也不能把二者聯在一起了。
責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