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孩子的題。怎么也不會做了呢?”
男人自言自語著,把手伸向左上衣口袋。口袋癟癟的,不知什么時候劃破一道口子。只有一小片衛生紙露出來,男人苦笑著搖搖頭,繼續盯著電腦屏幕。
男人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拉開電腦桌抽屜,取出一袋眉茶香片,小心翼翼地從里面捏出一小撮茶葉,放進玻璃杯里,快步走到飲水機前摁下熱水按鈕。茉莉花特有的清香立刻在整個房間里彌漫開來。男人故意重重地把杯子放在電腦桌上,有幾滴熱水濺在他的右手背上,他使勁抿了抿嘴唇。屋外沒有反應。他確信女人已經出門了,便呈放松狀倚在計算機椅靠背上,望著玻璃杯出神。
杯子里緩緩地漂浮著亦整亦破的茉莉花,多數是些零零碎碎的茉莉花瓣,與暗綠色的茶葉混雜在一起。男人知道,在這樣的地方,是喝不到真正的眉茶香片的。那種茶葉產自他的老家。每到采摘茶葉的時節,家家戶戶的女孩兒都會戴好頭巾,腰挎竹籃,穿一身碎花衣裳,有說有笑去采茶。春天毛茸茸、細嫩嫩的茶尖兒剛剛收制停當,夏天的茉莉花便開了,村里的小媳婦、大姑娘和女娃子們就會拿起自己縫繡的荷包,走到自家窗臺前撿拾、采摘或飄落或盛開的茉莉花,她們的母親通常會忙活著找來竹篦子、竹條筐,讓眉茶和茉莉花在窨制前相互進行充分沁染。窨制好的第一枚眉茶香片自然是出現在父親的玻璃杯里,花與茶白綠相間,茶香與花香溢滿整個竹樓……
“有時候,人還不如茶。茶能從四川跑到大西北,人卻不能說回去就回去。”男人想到這兒,下意識地把目光投射到窗臺上。他恍若看到有盆茉莉花,正搖曳著一枝潔白在窗前盛開,仔細揉揉眼睛才發現不是,原來還是那張照片啊!平日里,男人一直不敢把那個相框擺在顯眼的位置,就悄悄地把它放在書房電腦后的窗臺上,通常看不見,只有在清晨、傍晚開合窗簾時才會發現它,今天要不是歪靠著身子坐,恐怕又會把它忘記了。
想到這兒,男人有些費勁地端正好身子,伸出手去,把窗臺上的相框握在掌心里。相框玻璃已經蒙上厚厚的灰塵了,男人有些歉疚地站起身來去找抹布,沒有找到,他遲疑了一下,掏出左上方那個破口袋中的衛生紙,低下頭來,一遍遍擦拭玻璃上的灰塵。
那是一張五寸大小的照片。按照常理推斷,應該是一張某個人的全身生活照,最起碼也該是一張半身照,但男人面前這張照片不是。四四方方的鏡框中,只有一張七八歲小女孩的臉,即便連脖子也算上,她的整個腦袋也不足以填滿整個相框。這就使得那張小臉四周的茉莉花分外重要,因了那些花和葉的襯托,照片內容不再顯得單薄,那張小臉透出的蒼白瘦弱也減去了幾分,增添了幾分生氣,換句話說,如果沒有茉莉花作背景,這張照片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大頭照或者遺像……
“遺像?”男人被腦子里冒出的這個詞嚇了一跳。玻璃杯中裊裊升起的水汽籠罩在鏡框上,讓他有些辨認不清那張小臉的樣子了,他揉搓一下眼睛,總覺得自己的雙眼好像也熏上了水汽。男人重重地嘆了口氣,把相框端端正正地放在窗臺上。繼續把目光投向電腦屏幕。
門廳里傳出鑰匙在鎖眼里扭動的聲音,雖然很輕,男人還是聽到了。他迅速抄起玻璃杯,幾步走進洗手間。把里面的茶連同水統統倒進馬桶里,摁下沖水按鈕,然后拿著空杯準備返回書房。女人已經出現在書房門口,她望望男人手里的空杯子,又抬頭盯緊了男人的眼睛。“你又喝眉茶了?”女人皺了皺眉頭,一屋子的茉莉花味兒。”
不知怎么,女人很反感男人喝這種花茶。現代人過日子,都比以前講究了,春夏喝綠茶、白茶,秋冬喝紅茶普洱,家里偶爾來個客人,沖泡上一壺,既體面又好喝。男人偏不,一年四季、從春到冬就喝這一種茶葉,一個大老爺們兒,天天弄得滿屋子茉莉花香。而且,他還偏偏照最便宜的買,一大袋也就十來塊錢,拿都拿不出門來,雖說日子緊巴了些,但總不能在這些裝點門面的東西上省錢吧,最起碼也該買點幾十塊錢一斤的綠茶放在茶幾上待客……女人越想越生氣,口氣由質問變得冷淡了許多:“兒子醒了沒?那些題目你做得怎么樣了?”
男人撓撓頭,把空玻璃杯就近放好,跟在女人后面朝臥室走去。
兒子已經醒了,在望著床側的墻壁發呆。男人看到妻子伸出手去抽兒子頭下的枕頭,忙把墻角的輪椅推到床邊,將輪椅靠背向后折平。緊接著走過去同妻子一起托兒子的身體。這個動作雖然天天做,他還是明顯地感覺到兒子比以往沉了許多。男人深吸一口氣,擺好蹲馬步的姿勢,把左手和右手分別小心翼翼地插進兒子的頭部和屁股下方,然后繃緊嘴唇,開始慢慢往上抬。動作雖然很輕,兒子的小手仍然下意識地抓住了他的左口袋,隨著“哧啦”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那道原本裂開的口子被撕得更大了,懷里的小身影哆嗦了一下。
“你輕一點!”妻子發出遠比嗔怪嚴厲得多的聲音,她俯下身去,換了一種跟神,無限疼愛地撫摸著兒子的額頭,男人頓了頓,有些不知所措。他的目光無意間落在了妻子半露著的乳房上,足足有五秒鐘,他突然發現原本豐潤飽滿的乳房。不知什么時候變得松弛了。他細細地回想著。竟然沒有想出來。他只是記得妻子有時候會抱怨乳腺增生導致乳房疼痛。到底是她自己累的還是他自己做得不夠?乳腺增生又怎么會讓乳房松弛呢?他弄不清這些關于女人的問題,他只知道他和她都很累。真的。這樣的日子從兒子一歲零三個月的時候就開始了。那是一個健康孩子學走路的年齡,跌倒爬起來,再跌倒。再爬起來。這樣簡單的動作,兒子卻不行,十八天內骨折了三次。醫生初步診斷為“先天性成骨不全癥”。又叫“玻璃人”(輕輕一碰,骨頭就斷)。妻子拿著診斷書,發瘋般地拉著他四處求醫,各地專家教授的會診結果相同:這是一種罕見的疾病,患者的骨密度極低,醫學上尚未發現有效的治療方法。凡是得此癥的人易骨折,最終四肢成為“青蛙狀”,能活過十三歲就是奇跡。
男人早就知道這樣的結果,但他還是陪著女人跑遍各地求診問醫,他惟一不明白的是,為什么自己始終沒能逃離這樣的命運?
男人來不及想這些,他眼前需要做的是配合妻子把兒子幾十斤重的身體百分之百平穩地挪到伸開的輪椅上,蓋好被子,輕手輕腳地抬到五樓下的地面上曬太陽。別的先不用說。單這一套動作就足以讓他這個尚未蒼老的男人濕透內衣。
男人累了,他坐在單元門前的花磚路牙子上呼呼直喘氣,腦子里忽然冒出這樣一個念頭:“如果有一天沒有了自己,妻子怎么一個人做這件‘苦差事’呢?”
是的,妻子更累,男人打心底里承認。兒子每一次骨折、骨裂之后,都需靜養一周才能恢復。為了盡最大可能減少活動給兒子帶來的痛苦,妻子只能長時間保持一種姿勢抱著他,兒子尿濕了衣服,她就用自己的體溫把兒子的衣服焐干,有時候還沒干透就義尿濕了,只能再焐,一天要重復若干次,經常一上午連杯水都喝不上。
男人陷入了沉思,又像是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
“咳,你在瞎尋思什么呢?還不趕快去給兒子準備題目!”妻子輕輕地給兒子掖好被角,眼皮也不抬地對他說。
男人咬咬牙從路牙子上站起身,抬步上樓,重新坐回到電腦前。他感到自己真的是累了,累得他又開始分神。他想要是兒子變成個女孩兒多好啊,如果是個女孩兒,也許等她長滿十八歲嫁人的時候,就能把這副累的擔子轉交給未來的女婿,再說,女孩兒體輕,照顧起來還能輕松些……等這些想法冒完以后,男人心頭一緊,他狠狠地對自己說:得了吧你!那當初你怎么還……男人強迫自己不再往下想,換一個念頭繼續分神:按說像兒子這樣的孩子得了這種病,比植物人強不了多少。最好的辦法就是靜養,不用去學校,也不用學知識,可這孩子偏不,非要父母每天給他講課,出題考試,難道他的孩子注定都是這樣?從一年級到三年級,他明顯感到題目越來越難了。就拿眼前這道題來說,“一個長20厘米、寬10厘米的長方形對折以后剪開,組成兩個長方形,周長是短了還是長了?比原來的周長短或者長了多少厘米?”類似的題目說難不難,說易不易,卻占用他很多時間,就像一條橡皮筋,不松不緊地纏在他的脖頸上,沒有被勒麻勒痛,但給人的感覺很不舒服。窗外遠遠傳來漢子們打牌的聲音,夾雜著笑聲和咂水杯聲。男人驀然發覺自己很多年沒有發出那樣的聲音了,這一刻。他感到自己很想像個逃學的孩子那樣,扎進人堆里,撒撒歡兒。但他只是想了想,身子并沒有動。
男人繼續思考那道題目。他把它當作關鍵詞放到百度搜索欄里,沒有找到答案。他突然想到昨天一位朋友曾對他提起過一個殘疾少兒服務網站,里面有志愿者專為身患殘疾的兒童及其父母提供幫助,費用收得很低,且所收費用專門用于殘疾兒童生活。想到這里,男人趕緊按照朋友發給他的地址找到了那家網站,里面詳細地說明了這個網站的服務內容、有關事項和交款方式,末了羅列了一大串志愿者的網名。男人笑了笑,他感到志愿者在這里有了點按勞分酬的意味,至于款項是不是真的用到殘疾兒童身上,鬼才知道呢!他一邊想著,一邊用目光在名單上掃視,一個叫“眉茶香片”的網名引起了他的注意,男人毫不猶豫地登錄QQ,發出了加“眉茶香片”好友的信息。“眉茶香片”很快接受了他的請求,并主動發起了對話:“您好!非常感謝您對我的認可和信任。”男人愣了一下,答非所問地輸入這樣一行字:“你是四川人嗎?”“是的。您是怎么知道的?”“眉茶香片”的圖像閃了閃。“猜的。”男人順手發過去一個表情符號。“按照我們網站的溫馨提示,需要將受助殘疾兒童及其父母的真實信息輸入檔案……”“眉茶香片”的圖像又閃了閃。“唔,我已經提前把表格填好了,這就傳給你,現在最要緊的是去銀行匯錢。對了,順便把題目也留給你,不知你會在錢收到以后解答還是收到以前呢?”男人的口氣中略帶一點戲謔的意味。“眉茶香片”的圖像沒有再閃。男人沖屏幕撇撇嘴,拿起錢包準備去銀行,就在起身的一瞬間,QQ上“眉茶香片”的圖像亮了。男人點擊開一看,上面寫著:周長變長20厘米。后面竟然還附上了解題思路和相關知識點,
男人想在鍵盤上敲擊“xiexie”,他猶豫了一下,沒有這么做。
“先匯錢去吧,誰知道時間一長,還能不能得到這么及時周到的服務呢?”想到這里,男人的嘴角溢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自從結識了“眉茶香片”,男人發覺自己的生活明顯輕松了很多。他不必再像以前那樣找來一大堆試卷,從里面搜尋適合兒子的題目,自己再費勁巴拉地逐題解答,只要在QQ上給“眉茶香片”寫明兒子目前在學哪方面的功課,不出一兩天就能得到一份配好答案的試卷。有時候,“眉茶香片”還會主動留言,對他詳細說明這類孩子這個階段的興趣點和心理特征,幫助他做到與孩子元障礙地溝通交流。男人覺得有這么一個網友真是一件無比美妙的事,原本生活帶給他的苦和累似乎消減了一半,他有時甚至覺得“眉茶香片”像他的一名家庭成員或者保姆,是那樣熟悉他兒子的成長狀況和精神、生活需要。每每想到這些。他都慶幸自己找對了網站,更重要的是交對了志愿者網友——相對于這一切而言,每月50元的費用似乎已經不值一提。
男人的生活開始悄悄發生變化。他有時上線除了輕易地從“眉茶香片”那里“掠”取到需要的服務資源,還會跟別的網友調侃一下,打打牌。偷偷菜,玩玩游戲,如果再有一點空閑時間,他也會跟“眉茶香片”開個不痛不癢的玩笑,比如:“你長得什么樣兒啊?可以傳來一張照片‘學習’一下不?…你要是個女娃子啊,就該把QQ圖像弄得女性化一點,忒卡通了,你知不知道啊?”這些玩笑應該不算過分,但是每次一提到類似非服務內容的話題,“眉茶香片”就會迅速閃掉,讓男人悻悻然沒了上網的興致,
男人又遇到一道難題。
這道題目是兒子在聽他講課時問到的。自從生活中有了“眉茶香片”的幫助,男人發現兒子比以前活潑多了,學習勁頭也足了很多,時不常地纏著他把電腦放在床邊擺弄,還經常在聽課時主動提問,就拿這一次來說,兒子還真問得有點腦筋急轉彎的味兒:“一個寬10厘米,長20厘米的長方形,最大能折成邊長多少厘米的正方形?”
男人一時回答不上來。平時,他嚴格限制小家伙擺弄微機的時間,因為那樣會加重他的心肺負擔,嚴重點說會縮短他的壽命。令他沒想到的是,兒子小小年紀竟然學會了自己出題。他發覺自從交了“眉茶香片”這個網友,他的思想依賴性越來越強,腦子也越來越退化,開始跟不上兒子——這個從未進過校門的九歲孩子的思維。他第一時間想到了給“眉茶香片”留言尋求幫助。
跟以往不同,“眉茶香片”的圖像變灰了。隱身還是不在線?男人急得腦門兒差點冒汗。他胡亂搪塞了兒子幾句,就眼巴巴地守在了電腦前。
一連五天,“眉茶香片”的圖像都是灰色。接下來的幾天里,男人每次上線都匆匆忙忙地查看是否有“眉茶香片”的回復,原因是兒子感冒了,讓他的生活重新陷入一片混亂。由于長年臥床,極度缺乏運動和陽光,兒子的身體骨骼嚴重變形,并發了心肺衰竭癥,每逢季節交替時都會生病,一發燒就會轉肺炎。最可怕的是,兒子不能打噴嚏,也不能咳嗽,因為那樣會震骨折。每次生病,男人就和妻子輪流坐在床前扶著兒子的腿與胸部,以避免骨折的發生。一晚上要多次用酒精為他擦手心、腳心降溫,接連幾天不眠不休。兒子睡著了,就守在床邊閉閉眼睛,兒子稍微一動就得趕緊扶好,不敢有絲毫的大意。每每想到這里,男人就有些后怕——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兒子是他面對未來生活的理由啊,當年,他找的惟一借口不就是重男輕女嗎?
幾天下來,男人的眼睛熬紅了,他已經忘記那道題目的事,直到“眉茶香片”的圖像在一個暖暖的午后閃了起來。
“抱歉。我這些天感冒了,這次回復得有些晚。另外,特別附上一份配有答案的試卷,將功補過。”“眉茶香片”給他發出一個微笑的表情符號,這是“眉茶香片”半年多以來第一次給他發表情符號,男人面如鐵板地在鍵盤上敲下了“xiexie”,但是沒有發送出去。當月的50元錢剛剛寄出,他覺得這事有點滑稽,就當給“眉茶香片”報銷醫藥費了吧!男人輕蔑地抽動了一下嘴角:“可以找任何一個別的借口啊,何必非說感冒呢?還有誰能比自己的兒子更難過感冒關?”
男人苦笑著搖搖頭,下線了。
兒子這一次感冒非同尋常。因為正逢夏秋交替的時節,兒子病情加重,在感冒的第六天突發急性心衰,心跳達到176次/分鐘,憋得兩頰潮紅,透不過氣來。如果不是搶救及時,恐怕早已……望著搶救過來的兒子,男人感到自己真的老了。他打開病房窗戶,把打印出來的試題連同答案統統甩了出去,又拿起手機,開始認認真真地給兒子拍照。拍很多很多的照片。看得出來,身體虛弱的兒子在努力配合著他做各種各樣的表情和動作,但是男人心里明白,無論哪一張照片,都隱去了兒子變形的身體,只有那張蒼白虛弱的小臉,在鏡頭前洋溢著生命的微笑。
男人是在兒子出院后,回到單位上班時收到那個快遞的。快遞落款是“眉茶香片”。傳達室的老頭順口問了一句:“是不是茶葉公司寄給你的?”
男人接了過來。快遞件是一個牛皮紙信封,他使勁用牙咬開,從里面取出一張信紙,上面只有短短幾行歪歪扭扭的字跡:
“請收下我退還給您的500元錢。這些年來,作為這個網站的一員,我憑借自己的勞動換取他人交付的費用養活自己。是因為媽媽一個人撫養我長大很辛苦。但您的錢我不會收,以前是這樣,現在依然是這樣。還有,這張活期存款單的密碼,是您的生日。”
男人把裝有存款單的信封撂在一旁,用最快的速度登錄QQ,看到“眉茶香片”的圖像仍是灰色的,他的心一沉,發現那張圖像不再卡通,已經換成了照片。那是一張縮得極小的照片,好像在哪里見過,男人想點擊鼠標把它放大,但手怎么也不聽使喚,他點擊了好幾次,在照片被放大的一瞬間,他的雙眼模糊了,就像被裊裊升起的茶水汽熏過一樣:照片上的女孩兒也就是七八歲的樣子,只看到她的臉和脖子,在茉莉花和葉的映襯下,那張小臉透出的蒼白瘦弱減去了幾分,增添了幾分生氣,可是,這一切都已湮沒在照片四周的黑紗里。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