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陽光

冬目的陽光是個好東西，照在人身上暖暖的，身上舒服了，心里也跟著舒服了。

神仙坳村的老人們就愛這冬日的暖陽。冬閑沒事，到村子南頭一個大草垛下曬太陽就是他們的事了。草垛的中間凹進去了簸箕那么大的一塊，剛好能站下一個人。也不知是誰放了一張藤椅在這凹處。于是，這張藤椅就成了草垛下曬太陽的最佳地方。

神仙坳村的老人們都自覺地把這最好的位置，留給村里年紀最大的兩位老人：西大爹和牛二爹。西大爹和牛二爹是同年出生的。今年都是81歲。

開始的時候，兩位老人要同時到來，就互相謙讓，你讓我坐。我讓你坐。西大爹比牛二爹大兩個月，牛二爹說，還是老哥你坐吧。西大爹就坐下了。要是其中一個先到，先到的那個就會起身讓后到的那個坐，后到的那個自然不會坐的，先到的那個也不再推讓，優哉游哉地瞇著眼享受著陽光的溫暖。

村里的七八個老人們每天就這樣不約而同地聚集在草垛下，天南海北地無主題閑聊。當然聊得最多的還是那逝去歲月的或美好或傷心的同憶，西大爹和牛二爹盡管有點耳背，有時候聽不清那些比他們歲數小的老人聊的是什么，但看到他們在開心地大笑。他倆也會咧著沒牙的嘴“哼哼”地笑著。

有一天，有個老人開玩笑地問，西大爹，牛二爹，你們兩人誰走在誰的前面啊?西大爹和牛二爹沒聽清楚，你說什么?大聲點。我說你們兩人誰先到閻王那里報到?

牛二爹就怕人說他會死，他捅了身邊開玩笑的老人一拳說，別看老子的年紀在村里最大，說不定你還會走在我前面呢。

西大爹也怕聽這個死字，他從藤椅上站起來，癟著嘴罵了一句，別放屁了。老子還要活20年。

看到兩位老人那種孩子般動氣的樣子，在場曬太陽的其他老人們都笑得皺紋顫動，連身后的草垛都抖起來了。

這時，不知是誰大聲說了句，你們兩個每天誰來得早，誰就長壽。其他人也都隨聲附和，對。你們兩個每天誰來得早，誰就長壽。

西大爹和牛二爹沒再理會他們，一個坐在藤椅上，一個靠在草垛上，都閉著眼睛，沐浴著陽光，想著各自的心事。

可是隨后幾天，人們發現西大爹和牛二爹在太陽還沒出來時。就都來到了草垛下，早來的那一個再也不謙讓了，一屁股坐在冰冷的藤椅上，望著遲來的那一個嘿嘿地笑。太陽還沒出來，草垛旁有點冷，但他們好像都不怕冷似的，在那兒閉目養神，那神情與太陽照在身上時一樣的悠閑。盡管不時打一下冷顫。

大家都明白。這兩位老人較上勁了。兩位老人的家人也很奇怪，以前他們因為怕冷，還愛賴床，現在都很快起來，而且精神抖擻，走出家門時，連拐杖也沒拄，腳步比以前穩多了。中午回來吃飯時，胃口也比平時好多了。他們不知，兩位老人心里有個信念支撐著：我今天一定要搶到藤椅的位子。

搶到藤椅位子的那個心情很好，見了過往的人還主動打招呼，你早啊，田里的活兒做完了嗎?

沒搶到位子的那個心情也不壞，見了面前經過的人也會說上幾句話。

西大爹和牛二爹互相之間也說著話，問問昨晚什么時候睡的，早晨什么時候醒的，還互相叮囑要好好休息，保重身體。他們的較勁只在心里。

牛二爹的身體比西大爹要好。這段時間牛二爹搶到位子的次數比西大爹要多。

可是。有一天，牛二爹由于晚上沒睡好，早上竟然睡著了，醒來時太陽已經從窗戶里照進來了。牛二爹慌忙起來。早餐也沒吃就向草垛奔來。他到草垛前一看，那幾個老人都來了，而藤椅上卻沒有人。牛二爹喜滋滋地坐了上去。

接連幾天，藤椅上坐著的都是牛二爹。牛二爹奇怪了，自言自語地說。怎么這幾天沒見西大爹呢?

有人大聲告訴他，西大爹病了。躺在床上起不來。

牛二爹愣在椅子上沒吭聲。好半天才顫顫巍巍地站起來，踉踉蹌蹌地向西大爹家走去。西大爹躺在床上閉著眼睛。老哥，你怎么啦?牛二爹喚醒了西大爹。

西大爹的嘴在動。西大爹的兒子把父親的話大聲轉述給牛二爹聽。我爸說。他再也不跟你搶位子了。

牛二爹上前坐在床邊，拉著西大爹的手說，老哥，你起來吧，我……我……再也不跟你搶了……每天讓你坐……

淚，溢出了西大爹的眼角。牛二爹的眼睛模糊了，淚，順著蒼老的臉頰流了下來，滴到了他倆緊握著的手上。

三天后，西大爹走了，永遠也享受不到這溫暖的陽光了。

牛二爹還是每天去草垛下曬太陽，但他不再坐在那張藤椅上。人們也自覺地讓那位子空著，每天任由溫暖的陽光撫摸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