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三叔是個酒肉之徒,那就太冤枉他了。三叔嗜酒嗜肉不假,可他嗜好的酒肉都是靠本事掙來的,從來不吃白食。三叔長著一顆西瓜一樣的大腦袋,喝酒吃肉時腦門就光光亮亮的,熱鬧得流油。這是顆智慧的腦袋,三叔憑著它成了智慧的牛販子,謙虛說,至少是個聰明的牛販子。三叔在一個老牛販子屁股后顛簸過三個月,老牛販子不喝酒,連肉也舍不得買,販牛的日子像受刑,三叔煎熬不過,跺跺腳頂著犯逆的風險另起了爐灶。這一轉身,三叔販牛的生意風生水起,肉管飽,酒管醉,日子比腦門瓜還光亮鑒人。
三叔一年四季有三季活在企盼中。草才冒綠就盼著春播早些結束,夏種剛開始就企望秋收降臨。待到稻子黃了,下了鐮,稻谷歸了倉,三嬸就留不住三叔了。去你的。三嬸找出幾張壓箱底的票子扔給三叔。三叔接過錢,牽上那頭黑母牛,一溜煙走沒了。黑母牛伴了三叔三個年頭,以為它會下崽,給三叔添個牛丁,可它的肚子總是癟著。前一年三叔就動了心眼,打算將它送出去,他不能養著一只不下蛋的母雞。誰知黑母牛不見喜卻旺財,三叔拉著它出去,趕著它回來,吃了一個冬天的肉,醉了一個冬天的酒,還揣回來一千多元花花綠綠的票子。三叔舍不得將它逐出去了。三嬸卻不樂意。它就是個寡婦婆,偷個男人借個種,也該下一窩了。三嬸戳著牛的腦袋,黑母牛眨眨眼,任由她唾沫飛濺。三嬸險些牽著黑母牛去招牛牯了。
三叔這一趟去得遠,出了村,出了鎮,又穿了村,過了鎮,到同外省交界處的一個小鎮才收住腳步。這是三叔給自己定下的規矩,不在家門口做生意。家門口的錢難掙,就是撿錢也難撿,給了人家便宜,別人還疑神疑鬼的,不知他賺了多少。要是走了眼,有個閃失,你藏不了也躲不掉,活生生得罪人。邊界上人來人往,肩挑的,背馱的,賣雞鴨的,殺豬宰羊的,做什么生意的都有。餓了鋪子里有酒肉,困了鋪子里有床鋪,據說有專門陪男人睡覺的女人,三叔沒見過。都把這兒當天堂了,牛販子也不例外。牛販子不像別的行當,大多是熟面孔,彼此不說知根知底,也知道個八九不離十。這是個固定的圈子,別人一般擠不進來,偶爾有張新臉孔,必定是圈子里某人的徒弟脫師了,另立了門戶。這天南地北的牛販子聚在一起,各有各的脾性,各有各的路數,有的對頭,有的不對頭,久而久之,對頭的就湊在一塊兒,不對頭的就繞道走。三叔對頭的就兩個人,一個叫老八,一個綽號叫細螞蚱。老八生得人高馬大,性情憨厚,不沾酒卻貪肉,做人也像吃肉一樣慷慨,買酒割肉從不手軟。細螞蚱瘦得鬼不丁樣,心眼也有些鬼,可會喝酒,八兩一斤不醉,還特別能侃,同他喝酒不覺寂寞。三叔希望遇上老八,老八偏偏不見身影。三叔牽著牛轉了幾個圈,才見老八姍姍來遲,屁股后跟了頭母牛,牛肚子鼓鼓囊囊的,像是有喜了。兩個人打了招呼,本來有許多話要說,可沒做成一筆生意,誰也提不起興致。各自牽著牛,在邊界上兜起了圈,無奈秋收剛結束,邊界上的牛少牛販子更少。轉了兩三天,依舊只有他們孤零零的兩個人。三叔和老八都有些后悔,出來得太急切了。就這么回去,又心有不甘,轉下去還不知等待到什么時辰。三叔打了半斤酒,老八切了一斤牛肉,找個干凈的地方悶著頭喝酒吃肉。兩個活人攏在了一堆,兩頭牛的腦袋也靠在了一起。幾杯酒下肚,三叔抬眼看老八的母牛,眼睛里就只有它的大肚子了。老八,兄弟倆做筆生意如何?三叔的內心突然有了陰謀,問老八。老八正嚼著一塊牛肉,瞧瞧它的大肚子,又瞧瞧三叔的黑母牛,趕緊將牛肉吞了,說,行。就著酒肉,三叔同老八打起了手勢。牛販子有兩套本事,一套相牛的本領,另一套就是談牛論價的行話,說是談牛論價卻從不張嘴,全憑手勢說話,外行人根本看不出個所以然。三叔的第一個手勢說,拿牛換牛,老八得補給他一百元。老八瞪大了眼睛,一不小心險些讓牛肉噎住了。這兩頭牛擺在一塊兒,誰給誰補錢就是外行也心知肚明,就該三叔給老八補償。這就是三叔的聰明之處,他自己也知該他補錢給老八,可偏不認帳,硬逼著老八倒貼。三叔又打了個手勢說,看在兄弟份上,老八補給他五十元,交易就成了。老八搖搖頭,反應沒那么激烈了。老八不是個糊涂人,不會讓三叔蒙住。三叔再打了個手勢,說,既然是兄弟,干脆好人做到底,兄弟就平等交換,以牛換牛,誰也不欠誰的。老八才回了個手勢,讓三叔安靜。老八,你這不行那不行,到底愿意不愿意?三叔作勢站了起來。老八伸出油乎乎的手,拍了拍三叔的肩膀,三叔順勢坐了下來。你是真換還是假換?老八問三叔。又不是三歲孩兒,說話算話。三叔回答說。若是真換,你就補給我一百元。老八指了指黑母牛,又指了它的大肚子,做了個手勢說。一百元太多,三叔還價。就一個配種錢,老八說。生意最后成了,三叔補償了老八五十元。老八做東,又割了肉買了酒。酒喝到半醉,三叔問老八,為什么同意交換。老八朝牛打了個手勢,說,牛主人就讓我幫忙換過一頭牛,只要能下地耕田。老八凈賺了五十元。三叔順著老八的手勢,卻不明白他指向哪頭牛。老八反過來問三叔,為什么愿意同他交換。三叔指了指大肚子,那里頭藏著一頭牛崽哩。
牛販子有牛販子的規矩,不管生意怎樣了,都不能反悔。虧了的,全怪自己瞎了眼,學藝不精。還只能吃啞巴虧,不能說出來,說出來就是給自己臉上抹黑。贏了的,全當僥幸,不是每一回都有好運氣。買賣的好壞全在自己的心態,怨不得別人。三叔出師告捷,凈賺了大肚子里的一個牛崽。三叔牽了大肚子往回走,腳步輕快如風。他先回水門村歇個腳,再將大肚子拉到別個鎮,想方設法兌現了那個牛崽。半路上三叔就割了肉買了酒,到家了將肉扔給三嬸,讓她做兩個下酒菜。三嬸見了大肚子也是眉開眼笑,養了黑母牛三年,黑母牛就沒開過懷。去,喊你爹來喝酒。三嬸在廚房里弄出了動靜,三叔就讓我去叫我爹。爹在村后鋤地,聽見我的叫喊就扔了鋤頭,光著腳跑到了三叔屋里。他沒少沾三叔的便宜,酒肉不說,翻地耕田都是三叔免費提供的牛力。作為回報,爹每年都會幫助三叔犁田掌耙,三叔雖是牛販子卻不使喚牛。三叔每次販牛回來,都由爹去試牛,試試牛的腳力,看看它們聽不聽使喚。牛的好壞同爹有直接關系,爹不敢小覷。三叔同爹沒喝上兩杯酒,就朝場地上努了努嘴,哥,你瞧瞧。爹其實早看見牛了,挺著個大肚子,在場地上一臉驕傲。三叔不說話,爹就當沒看見,埋頭喝他的酒。三叔讓他瞧瞧,爹就放下酒杯,解了韁繩,將牛拉到水田里,套了犁,吆喝一聲,牛卻一動不動。爹覺得奇怪,繞著牛轉了一圈,這是深水田,牛的四條腿都陷進了溫水里,牛肚子都挨著泥了。爹將牛拉上岸,仔細察看了一遍,才發覺這牛的腿似乎比別的牛短了一截。你自己看看,什么眼神,拉回來個廢物。爹不怕挖苦不死三叔。它肚子里有個牛崽呢。三叔不服輸。如果生下來又是個腿短的家伙呢?爹專挑三叔的軟肋。三叔讓爹這一句反問給噎住了。換了平常,三叔會賣弄一下他的相牛經,什么乳齒,對牙,齊口,花印,滿珠,讓人云里霧里,誰也弄不懂他說了些什么。乳齒我知道,三叔解釋過,就是初生的牛崽剛長出來的牙齒。爹卻不管三叔怎么賣弄,他的標準就一個,會耕田的就是好牛,不能耕田的就是個廢物,養什么都成就是不能養個廢物。三嬸也瞧出了破綻,戳著三叔的額頭咒罵,眼睛都掉到酒窖里了,連腿長腿短都看不出來,就是瞎子也摸得到。三叔受了氣不怪自己眼力不濟,倒在內心罵了聲老八,表面敦厚,實則奸詐無比。
三叔扛不住爹的挖苦和三嬸的責罵,第二天早上,天未亮透就趕著大肚子灰溜溜地出去了。這一回他沒敢往邊界上走,而是調了個方向,朝內省的鎮子摸了去。三叔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販牛的事急不得,如果不是著急,說不定就不會同老八交易了。況且牛挺著大肚子,也不能太勞累,萬一牛崽掉了,那損失就慘了。三叔在一個鎮上轉了一天,沒遇上合適的對象,趕到另一個鎮上,又轉了一圈,也沒有找到恰當的機會。第三天,三叔的內心已經按捺不住了,大肚子是個燙手的山芋,不能不脫手。三叔聽說另一個鎮上牛市開市,趕忙拽著大肚子跑去了。這一跑就是幾十里路,傍晚才到。三叔不擔心,牛市的時間長,不是三兩天的事情。另天上午,三叔牽著大肚子進了牛市,牛市設在臨河的草灘上,人多牛也多,大人在談論,小孩子在追逐,牛在吼叫。大肚子沒在牛堆里,并不怎么搶眼。先后有幾個人對它表示了興趣,圍著它轉了幾個圈,不知怎么又放棄了。三叔主動找別人搭訕,別人先是客氣地應答幾句,很快就走開了。市場上可供選擇的牛太多了,身段壯的,毛色亮的,想怎樣的就有怎樣的。好像他們溜一眼就發現大肚子腿短了。三叔很懊惱,自己怎么就眼瞎了呢。一些牛讓人相中了,牽走了,市場上的牛一天比一天少,留下的人也越來越少。三叔內心煙熏火燎的,大肚子就是無人問津。三叔拉著大肚子在草灘上走來走去,市場上的牛屈指可數了。三叔在一叢柳樹后碰到一個沮喪的同行。那人用大手巾束著腰,靠在一棵柳樹上抽著煙,他的牛遠遠的,系在另一棵柳樹上。三叔特意瞄了一眼那人的牛,是頭黃牛牯,塊頭很威武,頂著兩只銳角,韁繩上還系了根撐棍,是個兇悍的家伙。來吧,抽一支。大手巾扔了支煙給三叔。你不去湊個熱鬧?三叔接了煙,燃了,揶揄那人。那人笑笑,并不生氣。兩個人就悶在柳樹下。那人不走,三叔也不走。三叔覬覦那人的黃牛牯。你瞧瞧這毛色。三叔將大肚子拉到大手巾跟前。大手巾溜了一眼大肚子,又轉過頭去盯著草灘了。他好像不死心,希望仍在草灘上。你瞧瞧它的大肚子。三叔并不氣餒,仍在夸耀大肚子。大手巾微微向三叔笑了笑,并不接話。那瞬間,三叔就像個小丑。三叔將目光挪到了草灘上,草灘已經空蕩蕩的,牛都不見了蹤影,留下的只有一攤一攤的牛屎。牛市曲終人散了。來吧,我們做個交易吧。大手巾對草灘仿佛才死心,招呼三叔。三叔別了他一眼,問,怎么交易?大手巾打起了手勢,以牛換牛,三叔補貼他兩百元,交易就成了。大手巾獅子開口將三叔嚇了一跳,瞅瞅他的臉色,卻是比草灘還空蕩。三叔乜斜了一眼大手巾,不屑于回話。大手巾拿手掌在自己下巴下比劃了一下,說他的牛魁梧,身子壯。三叔指了指大肚子,大肚子里還藏著一頭牛呢。大手巾就指了指大肚子的腿,短成那樣了。三叔就指了指撐棍,黃牛牯的性子暴烈呢。這一番比劃,大手巾松了口,只要三叔補貼他一百元,這牛就換成功了。三叔仍舊不答應,他不能做賠本的買賣。兩個人拉拉扯扯好半天,太陽都快落山了,三叔說,以牛換牛,誰也不補償誰。大手巾猶豫了好一陣子,才勉強說,也成吧,我就賭賭牛肚子吧,但愿它給我爭口氣,生出來不是個腿短的家伙。
三叔得了黃牛牯,內心嘿嘿樂了。起早摸黑,將黃牛牯趕回了村。黃牛牯雖然性子烈,耍些蠻脾氣,可三叔還是對付得了。剛吃了一次虧,三叔沒敢得意,連酒肉都忍痛割舍了。三叔讓爹扛了犁去試牛。爹瞧瞧黃牛牯,黃牛牯鼓著眼睛向著他。爹的內心犯悚,執著韁繩的手就有些顫抖。爹遲疑了半天,才收緊韁繩給牛套犁。犁套還沒上牛肩,黃牛牯突然低下頭朝爹頂了過來,爹慌忙后退,還是晚了一些,他的大腿讓牛角劃了一下。牛并不罷休,繼續朝爹沖了過來,爹慌了神,丟下韁繩趕緊逃開了。之后爹又斗膽套了兩三次,結果都落荒而逃。三叔陰了臉,跳過去執住系牛的撐棍,爹才勉強將犁套住了。可三叔松開手,牛又不老實了,扭過身子低下頭朝爹撞了過來,爹又一次棄犁逃走了。爹逃了幾次腿腳就不利索了,脫下褲子察看,大腿上印著三根指頭寬的紅紫。三叔后來請了村里另外幾個人來試牛,試牛的人最終都丟盔棄甲,無一人成功。牛身強體壯,就是沒法制服它,估計這牛頑劣慣了,否則那大手巾也不會同三叔交換。三叔郁悶了好幾天,而又束手無策。這牛斗人的毛病沒聽說過能治,在牛市上有人說能治,那是騙人的鬼話,相同的話三叔也騙過人。有一次,三叔突然在牛鼻子上發現了蹊蹺,隔著牛柵欄將牛鼻子左揉右捏,在鼻孔里捏出一根亮燦燦的縫衣針來。三叔以為縫衣針在作祟,將牛放出來讓爹再試試。爹躲在牛的身后,將牛往田野上趕。走了沒幾步遠,牛就扭過頭,倒轉身子,朝爹沖了過來。爹開始還想用撐棍頂住它,卻怎么也頂不住,最后只有撒腿就逃。這一跑險些讓黃牛牯逃脫了,幾個人拿了扁擔竹竿才將牛趕回來。三叔對黃牛牯徹底死了心,將縫衣針重新扎進了牛鼻孔。
這一年冬天,三叔第三次出門,心情無比灰暗,瞧哪哪兒都是灰沉沉的。他恨不能踢黃牛牯幾腳,可又怕激發了它的兇野,如果半道上跑了,都不知能不能追回來。三叔將牛趕到了邊界上。他只有換過一個地方,別讓人識破了牛的本性,見機脫手。三叔在鎮子口又遇上了老八,老八正在面館里吃面,嘴巴裹了面條,說話含混不清。喔,喔。老八沖三叔叫喊,三叔側臉就見著了老八。三叔的火不打一處冒出來,內心翻江倒海,臉上卻平靜得很。豬,就曉得吃,怎么不噎死你。三叔在內心咒罵老八。老八聽不見三叔的咒罵,端著碗追出了面館,喲嗬嗬,你發了,這牛比豬還壯。老八說話牛正鼓著眼睛,他的話音未落,牛就埋下頭朝老八拱了過去,老八閃身避開了,面條卻倒了一大半。牛還想追擊,三叔緊了緊韁繩,牛鼻子可能受了痛,呼哧呼哧響。挺兇呢,老八心有余悸。你若中意,就賣給你吧。三叔說。唉,老八嘆口氣,這生意不好做了,有的人家開始用耕田機了,這牛只能殺了吃肉。三叔見過耕田機,不吃草專門喝油,還突突突冒黑煙。耕田機暫時同三叔沒什么關系,三叔最要緊的就是如何將黃牛牯打發出去。牛的肉還沒有你肥,殺牛吃肉不如殺了你吃肉。三叔恨恨的,嘴上卻拿老八開起了玩笑。你這么惡毒,我那牛的腿是短了些,可短在了明處啊,你怨不得我。老八似乎覺察了三叔的憤恨。我怨你什么,你那貨讓我換了這牛牯,你說誰贏了?三叔將話題挪轉了,不過你太不負責任了,將人家肚子弄大了,一腳踢走了事。去你的,你滾吧。老八受不得三叔的玩笑,半紅著臉進了面館。
三叔在小鎮上轉了不到半天,遇見了細螞蚱。細螞蚱鬼鬼祟祟的,從一條巷子里鉆出來,邊走邊拿眼睛往回溜。瞧瞧他身后,巷子里空蕩蕩的,什么人也沒有。三叔故意將牛停在巷子口,細螞蚱不留神險些撞在了牛肚子上。哪個不長眼睛的。細螞蚱吐了粗口罵人,猛抬頭見牛聳著兩只銳角,鼓著眼睛,死死盯著他。他嚇了一跳,趕忙跳開了。是誰不長眼睛啊?三叔笑謔他。咦,是你呢,想死我了,喝酒去吧。細螞蚱嘴上熱情,眼睛卻往黃牛牯身上溜。我沒時間喝酒,三叔拒絕。你急什么呢,這販牛的事不在一會兒半刻。細螞蚱白了三叔一眼,這酒喝一杯少一杯,你不喝就給別人喝了。喝過了,我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包管你喜歡。細螞蚱朝巷子里努努嘴,一臉鬼笑。我不去。三叔仍堅持。就算我請客。三叔后來還是讓細螞蚱拉走了。尋著一家酒館,三叔將牛系在了后院。兩三杯酒下了肚,三叔的眉頭仍舊不舒展,惱了細螞蚱。你有什么煩心事就說說。細螞蚱皺著眉頭問三叔。三叔搖搖頭。三叔不聲不吭讓細螞蚱很無趣。走吧走吧,有酒喝還愁眉苦臉的,我見不得。細螞蚱不管三叔受得了受不了,揮揮手,將三叔轟走了。三叔牽著牛朝鎮子北邊走,鎮子北邊是條河,過河就出了省。河邊有個草灘,牛都棲在草灘上。冬天沒了草,花一塊錢買幾把稻草扔在草灘上,牛就有食了。草灘上牛不少,有的散著,有的三五頭聚在一塊兒。黃牛牯突然興奮了,長哞一聲,直奔牛群。牛群中有頭公牛試圖抵擋黃牛牯,可它剛一露臉就被撞翻在地,牛群轟然散開了。草灘上亂成了一鍋粥,人們忙著去攏自己的牛,也有人去阻攔黃牛牯,但阻攔的人立刻觸了霉頭,誰阻攔黃牛牯就向誰進攻,被進攻的人有的逃開了,有的跌了一身的牛屎,狼狽得沒了人樣。三叔慌了手腳,他追向東,黃牛牯跑向西,他跑向西,牛又回到了東邊。有時又反過來,牛在后面追趕,三叔在牛前逃命。到后來草灘上的人和牛都不見了,就剩下三叔和黃牛牯在追逐。他和它玩著老鷹捉小雞的游戲,最后牛累了,人也垮了,三叔才將它捉住。
這一鬧騰,三叔的牛就出了名,誰也不敢小瞧它。三叔在鎮子上停留了兩天,都沒人靠近他了,就連老八和細螞蚱找他吃肉喝酒,也是東張西望,像做賊一樣緊張。趕緊將這家伙脫手了吧。細螞蚱說。不著急。三叔假裝一臉平靜。嗤,你就給我裝憨吧,這牛除了我,恐怕沒有人吃了豹子膽敢要。細螞蚱譏笑三叔。三叔橫了一眼細螞蚱,那眼神分明說你拿什么要,你想要我也不給你。第二天,三叔正打算離開邊界往回走,細螞蚱不知從哪牽來一頭黃母牛,死纏硬磨要同三叔做生意。黃母牛的身架同當初的黑母牛差不多,慈眉善目的,很溫馴。你瞧瞧這牙口,才四牙,多年輕,妙齡少女啊。細螞蚱掰開牛嘴讓三叔察看。你瞧瞧這毛色,油光水亮的,像抹了油。細螞蚱拿手在牛背上摩挲著。三叔臉上不理睬,其實早將黃母牛的牙口記下了,毛色是明擺著的事,逃不過他的眼睛。這牛中看,可三叔鎮靜得很,不管細螞蚱說得天花亂墜,就是不為所動,細螞蚱見夸贊黃母牛不管用,就轉過來貶損三叔的黃牛牯。你瞧瞧這牛牯,眼兇角尖,誰撞上誰喪命,哪個有幾條命啊,撞上它這輩子就完蛋了。細螞蚱嚎著嗓子說。這一鬧嚷,圍觀的人就多了,三叔的生意更沒希望了。三叔趕了牛走,細螞蚱就在后面跟著。三叔走一程細螞蚱就跟一程,怎么也甩不掉。三叔讓細螞蚱追纏得惱躁了,橫著臉問,真做生意還是假做生意?細螞蚱眨巴眼睛不說話。真做生意你補貼我三百元,少一分錢你都不要張嘴。三叔的口氣硬朗得很。你搶錢啊,你以為牽著頭金牛啊?你瞧清楚了,就是頭斗死人的牛牯!細螞蚱搶白了三叔一頓。我就白送給你。三叔臉都青了,抖抖繩子,將黃牛牯對準了細螞蚱,細螞蚱見勢不妙,幾蹦幾跳躲到了三叔背后。冷靜,冷靜,先去喝酒,牛的事喝過酒說也不晚。細螞蚱連哄帶勸將三叔弄進了酒館。酒桌就是細螞蚱的天下了,吆三喝四,都由他說了算。從酒館出來,三叔同細螞蚱的交易就完成了,三叔懷揣著細螞蚱給他的一百元現金,牽了黃母牛,歪歪扭扭出了鎮子。三叔走了沒幾里路,就醉倒在路邊的一個稻草堆上,黃母牛倒是忠心護主,哪兒也沒去,守了他一個晚上。
三叔將黃母牛趕回家讓爹繼續試犁。爹的腿傷還沒痊愈,走路一扭一拐的。爹給黃母牛套了犁,抖抖韁繩,噓一聲,黃母牛竟然紋絲不動。爹朝它的脊背抽了一鞭子,黃母牛弓著背,像是竭盡了力量,可就是一步也不走。它的鼻子呼嚕呼嚕響,比拉風箱還急促。爹又揮了一鞭,牛的響聲更激烈了,連牛肚子也咕嚕咕嚕叫了。三叔急紅了眼,從爹手上搶過鞭子,朝牛一頓猛抽,他的鞭子沒停,牛腿倒軟了,癱倒在泥地上。黃母牛真真正正是個廢物。三叔去鎮上找個獸醫瞧了一遍,獸醫只懂劁豬騸羊,對牛的事一知半解,瞧不出個所以然。一會兒說牛的肺可能有毛病,一會兒又說牛的心臟可能有問題,說得三叔險些吐了血。這雞啄的細螞蚱,良心讓狗吃了,三叔的牙根咬得嘎嘎叫喚,恨不得扇細螞蚱幾個耳光。他將黃母牛趕回了邊界小鎮,一定要找到細螞蚱,將牛退回給他。三叔氣昏了頭,忘記了牛販子的規矩。他在鎮上等了兩天,沒有見到細螞蚱。他打算找到細螞蚱的老家去,細螞蚱的家就在河對岸,過了河不出五里地就到了。冷靜下來,三叔就發覺不妥,這販牛的生意做成了,就是板上釘釘,誰也改變不了。要怪就怪自己沒長眼睛。真要過了河,不但換不回牛,還有可能遭受細螞蚱的恥笑。罷罷罷,三叔想透了,不如找個倒霉鬼,將黃母牛送出去。反正他不說,也沒人知道這家伙的毛病。碰上誰那是命中注定誰倒霉,怨不得三叔。
三叔牽著牛在鎮上轉了幾個圈,又遇上了老八。三叔的內心冒火了,如果不是老八,不是大肚子母牛,他不會有這個遭遇。可三叔不能沖老八發火。老八并沒有察覺三叔的異樣,他的注意力全在黃母牛身上。這牛要脫手?老八問三叔。不脫手養著吃奶啊。三叔頂了老八一句,內心巴不得老八套進來。一報還一報,就該報應在他老八身上。成,我給你介紹個買主。老八招呼三叔跟著他。三叔在草灘上見到了買主,是個中年婦女,領著一個小女孩,牽著一頭細牛崽。我只介紹,成與不成,你們自己談。老八自己跳到了圈外。三叔瞧瞧女人,她的臉有些灰黑,神情哀傷,像是受了什么打擊。她的腳上穿了一雙布鞋,鞋面裹了一層白布。她家肯定剛喪了什么親人。女人牽著小女孩繞著黃母牛轉了一個圈,在老八身邊收住了腳步。八哥,我不懂啊,我就要頭能下田耕地的牛。女人的聲音可憐兮兮。你男人在世時就是我兄弟,我坑誰也不會坑兄弟,你放心,這牛好使喚得很。老八安慰女人。三叔的內心原本綿軟了一下,聽見老八這話,忽又冷硬了起來。看得中就補給我五百元,母牛歸你,細牛崽歸我。三叔開了價。五百元差不多夠買一頭母牛了,那頭細牛崽凈賺。女人瞧瞧老八,又瞧瞧三叔,正欲說話,老八卻搶先一步將她擋住了,這可不成,我做個中,三百五十元吧,誰也不占誰的便宜。三叔在內心嘀咕了一遍,最后還是點頭應下了。女人左掏右摸,才摸出幾十塊零錢來。先給五十元吧,那三百先欠著,明年給你。老八同三叔商量,她不湊手么,不會少你的,到時找我要。大哥,我給你寫個欠條吧。女人怯生生地向著三叔。不要了。三叔擺擺手。如果她知道真相后不給錢了,留著欠條是張廢紙,如果她給錢,欠條更是張廢紙,還不如做個大方的姿勢。她若真不給,還能找老八要,跑了和尚廟還在。
三叔牽著細牛崽悶聲不響回了村。遭受了這一連串的打擊,三叔有些心灰意冷,不想出去販牛了。細牛崽剛長齊了乳齒,很乖巧,見了誰眼睛里都有幾分好奇。它的好奇卻惹惱了三嬸,三叔忙活了大半個冬天,不但沒賺回分文,而且將壓箱底的幾個本錢花天酒地了。一頭母牛換回來一頭細牛崽,下不了田耕不了地,還得當爺養著。你不是吹牛,吳半仙相面不如你相牛,吳半仙相牛一相一個瞎,你相牛一相一個準,瞧瞧你相的牛,不是腿短就是個癆命鬼。你這個沒良心的,給孩子添衣服的錢呢,買過年肉的錢呢,你就曉得你喝得痛快,不管我們娘兒幾個死活。三嬸摔盆砸碗哭鬧著,三叔走哪哪兒就雞飛狗跳,一刻也不得安寧。三叔讓三嬸罵得啞口無言,臉都憋綠了。去,喊你爹來吃牛肉。三叔陰沉著臉吩咐我。我愣怔著,不知三叔哪來的牛肉。你去呀。三叔朝我瞪圓了眼睛。我扭身就跑,還沒跑出幾步遠,就聽見背后篤地響了一聲,緊接著又咕嚕一聲,像是誰跌在了地上。我回過頭,三叔正掄著斧子立在場地中央。那頭細牛崽癱倒在他的腳下,兩只牛眼睛還睜著,四條腿卻抽搐不止。三叔將細牛崽宰了,牛肉東家一斤西家一斤,全送給了村里人。那一天,村子里到處飄蕩著牛肉的香味。三叔親自下廚,做了幾個菜,拿牛肉下酒,有滋有味吃著喝著。三嬸險些氣閉了,卷起衣服跑回了娘家,連過年也沒回來。第二年春天,爹知道不能指望三叔的牛了,東湊西借,買了輛耕田機。一年的時光眨眼過去了,這個冬天三叔再也沒有出去販牛,沒事的時候就坐在墻根下曬太陽。有一天,爹從村口領進來一個女人,女人剪了齊耳短發,穿了棉襖,挺精神的。找你的。爹將女人丟給了三叔。三叔瞅著女人,一臉茫然,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大哥,我給你送錢來了。女人邊說邊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布包。三叔才想起,原來是買走了黃母牛的女人,女人拆開布包,拿出一沓五元十元的票子。大哥,你數數,三百元。女人說。不錯的,不錯的。三叔接過錢,臉上有些發窘。那牛呢?三叔問女人。大哥,勞你牽掛,牛的毛病我已經找獸醫治好了。女人說,那牛崽呢?三叔的手哆嗦了一下,回頭瞧瞧身后,好像那牛崽就在身后站著。不過他沒看見牛崽,只見著三嬸陰晴不定的臉。不在了。三叔好長時間才憋出話來回答。女人的臉暗淡了一下,很快恢復了光明。大哥,謝謝你,你是個好人。三叔挽留女人吃飯,女人堅持不肯,朝三叔鞠了一躬,走了。她邊走邊朝田野上張望,以為牛崽會在某個地方吃草呢。原來你將牛賣給了一個騷貨。三嬸打翻了醋壇子。不過她的話三叔沒聽進耳,他正在努力回想那頭細牛崽,可是不管怎么回想,就是記不起它的模樣了。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