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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舞

2012-04-29 00:00:00王寶國
當代小說 2012年9期

早晨,礦工們升井后第一件事,便是到浴池泡一泡,將身上的煤塵煤屑泡下來。經過漂洗,剛才還辨不清模樣的煤黑子,漸漸還原成了現實中的張三李四牛七馬八。

張二冬并不黑,相反,還白得有些過分,看著不像個爺們。第一次泡澡,人們洗著洗著,眼睛就聚到新來的張二冬身上不動了:那個白,比女人還白,而且白得沒有一點瑕疵,半截身子像景德鎮剛出窯的瓷器。有個好事的還俯下身去摸了摸,笑道:跟咱一個品種呢,也是棱角分明的一坨。在人們驚詫的目光里,張二冬把那個人舉過了頭頂,像扔破口袋似的扔了出去。人們哄地笑起來,說想不到一個小白臉手腕子倒是蠻有力氣。

現在,張二冬對這些玩笑已經習以為常,張三不跟你開玩笑,李四也會,你總不能把他們都扔出去吧。他發現在大馬煤礦,這些粗俗的玩笑其實就是人的精神支柱,一本正經的人在這里會憋死。

已經干了兩年掘進工,張二冬還是無法適應地底世界的黑暗。尤其上夜班的時候,無邊無際的黑暗,讓你無處可逃。礦燈昏暗的光亮顯得那樣軟弱,遇到撐子面,便軟塌塌垂下來。坑道里倒是有風,可是也像鬼似的,想趁人不備,奪走你的魂魄。老礦工說,每一次礦難都是讓那些四處游蕩的風奪走了魂魄。他來之前,礦上就出過一次礦難,一下子死了五個,都是干掘進的,其中還包括那個掘進班的班長。

掘進工,用礦工的話說是和閻王打交道的人。不過,錢開得也多,試用期兩千,試用期滿,工資就漲到三千,月底還會發一些雜七雜八的福利,有時是香煙,有時是肥皂。干了不到半年,張二冬又成了掘進班的班長,一個月又多了二百塊錢的崗位補助。同來的人勸他,還是不要當這個班長,說當這個班長不吉利。

張二冬對此有自己的看法。其實,哪一座煤礦也不是絕對安全的,按照概率來看,反倒是出過事的礦山更安全一些。不出事的并不代表沒有事,指不定哪一天就會撞了大運。一個月多掙二百塊錢,為什么不干?再說,他從黃河入海口那個小漁村出來不就是為了多賺點錢。

出了浴池,張二冬習慣性地向遠處望了望。山上的視野很開闊,大半個市區盡收眼底。望了望遠處的樓群,他又把目光收回來,像一只飛鳥落在山下的大馬旅館和稍遠處的大馬公園。公園深處有一個露天舞場,他就是在那里學會跳舞的。

舞場在公園西北角,是被相思樹包圍著的一塊空地。晚上,那些樹黑黑的,一盞昏暗的電燈掛在一棵高一些的樹上,樹下一只半新不舊的音箱,聲音低低的嗡嗡的,好像一個人感冒未好的樣子。不過,節奏倒是聽得出來。學過半年藝術的張二冬知道那些人在跳“國標”,也就是通俗說的三步四步,不過大多數人跳得雜亂無章,一點也找不到藝術的感覺。

后來,張二冬知道這個舞場叫月光舞廳,離他打工的大馬煤礦一河之隔,與他租住的大馬旅館隔著兩個路口。月光舞廳的名字是小魚告訴他的,至于為什么叫月光舞廳,她也說不上來。反正人們就這么叫。

小魚是張二冬的第一個舞伴。那天晚上,張二冬從大馬旅館轉到公園時,聽到遠處的音樂,就信步走了進去。他本來是想看看就離開的,可是看著看著就停住了腳步。這時,一個穿了牛仔褲的女人來到了他的身邊,伸出手做了個邀請的姿勢。張二冬臉上一紅,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請自己跳舞。他會跳一點,但跳得不好。也許是有一些天賦,跳了一會兒,他就跳得有那么點意思了,矜持也少了些。他這才好意思抬頭打量他的舞伴。女人不算老,但也不算年輕,大概三十歲的樣子,肯定比自己要大。女人見張二冬打量自己就笑笑說,學得挺快,是個學生吧。張二冬說高中畢業。女人眼里閃過一絲愉快,恭維道:知識分子呀。張二冬一聽臉又紅了。其實他這個高中只上了一年,連半個知識分子也算不上。

跳了幾次后,張二冬知道女人叫小魚,開理發店的,自然,女人也知道了他叫張二冬,是大馬煤礦的工人。此外,張二冬還知道小魚已經三十五歲,并不像自己認為的只有三十歲,她還有一個上小學四年級的兒子。當張二冬說出自己的看法時,小魚就笑了,看得出挺快樂的樣子。

每次,小魚跳到九點鐘就走了。之前,她的手機總會響起來,是龐龍的兩只蝴蝶:親愛的,你慢慢飛,小心前面帶刺的玫瑰……小魚也不接,扣了電話道:抱歉,我要走了。

在月光舞廳跳舞的,并不全像張二冬和小魚。舞廳也常來一些穿著很暴露的女孩子,她們都很年輕,但顯然不是來跳舞的。她們是附近洗頭房、按摩院的小姐。她們對每一個男人都搭訕,遇到合適的跳著跳著就跳沒了蹤影。

如果不上夜班,或者有特殊的事,張二冬都會去月光舞廳跳舞。他去的時候,差不多每次都會遇到小魚。張二冬和小魚跳的時候,旁邊的人就停了下來,專注地看著他們跳,有時也忍不住學幾下子。每到這時,張二冬就感到很自豪,他和小魚已經成了月光舞廳的明星和領舞者。不過,不管遇到什么情況,到了九點鐘,小魚就離開了,有幾次是接了電話。接電話的時候,小魚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只有一次,小魚接了電話臉上就開了花似的笑起來。電話里是一個小男孩很不滿的聲音,告誡小魚一定要按時回家,不要把他一個人扔在家里。小魚就賠著笑說,下次一定,小波你要聽話。打完電話,小魚主動對張二冬說,來電話的是她的兒子。

“都上四年級了,還這么淘。”小魚笑了笑。她說著話,腳還在踩著節拍。說實話,她的樂感很好,就好像受過專門培訓。

張二冬想問小魚,你老公呢,怎么能把孩子一個人放在家里?不過,張二冬沒好意思問出來,畢竟這是人家的私事。

大概一個月之后,張二冬有機會見到了小魚的兒子小波。有一段時間小魚沒有在月光舞廳露面。等見到小魚時已是立夏之后。他們先跳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接著又跳《甜蜜蜜》。小魚突然說,做小波的家教吧。張二冬以為聽錯了。小魚說第二遍時,張二冬就笑了,說那樣做會誤人子弟的。

你不是高中畢業嗎?

我這個高中只上了半年就出來打工了。

這樣啊,小魚頓了一下,不過,給小波輔導蠻夠了,他才是小學四年級。

張二冬說,那倒可以試試。實在不行,你再換一個。

因為做家教,張二冬第一次去了小魚的家。這是十多年前蓋的筒子樓,六十個平方的樣子,兩臥一廚一衛。小魚說,房子是自己老公的,如今她和兒子住在這里。張二冬去過幾次,都沒有見過小魚的老公。張二冬猜想,小魚的老公很可能是海員,長年在海上漂泊,見不到也在情理之中。

小波很聰明,就是太貪玩,小魚晚上又很忙,小波就成了脫韁的野馬,成績自然好不了。張二冬輔導兩個月后,正趕上期中考試,小波一下子考了班上的第五名。小魚高興地說,哎呀,你真是會教孩子呢,要不,你去礦上的小學當教師吧。張二冬說,主要是小波天分好,稍一努力成績就上去了。小魚非要請張二冬吃飯。小波吵著要吃餛飩,他們就去了一家餛飩館,要了三大碗餛飩,又炒了四個菜。吃著飯,小魚對小波說,一定要好好學,不然第一個對不住的就是你張叔叔。小波嘴里含混地答應著,不停地往嘴里扒菜。

吃過了飯,小魚給小波十塊錢,讓他去玩一會兒游戲。小波像得了特赦飛一般跑了。張二冬跟小魚去了大馬公園,小魚住的地方離公園不過一里多路,抬腳就到了。張二冬以為小魚要去月光舞廳,小魚沒有,而是把他帶到了公園對面的發廊一條街。那些發廊的毛玻璃透著曖昧的彩光。幾個穿著暴露的女孩正在街上張羅生意。小魚的理發店在街的最北首,跟那些發廊一比就寒磣了許多,墻上只隨意地寫了“美發”兩個字。店里收拾得還算干凈,理發用具閃閃發亮,一塊帶著荷花圖案的布單把小屋一分為二。張二冬朝里面瞅了瞅,小魚見狀就拉開了布簾,露出了一張小床,小魚解釋說理發累了的時候可以休息一下。小魚示意張二冬坐一會兒,張二冬沒有坐,他覺得這間理發店過于局促。小魚說,要不,我給你理發吧。

張二冬從鏡子里看了看自己的頭發,有一綹已經遮住了左眼,就在理發椅上坐了下來。小魚自己圍了一塊潔白的布單,又給張二冬脖子上圍了一塊。

你每天都很忙?

還行吧,小魚的推子在張二冬頭上喀嚓喀嚓響起來。

理多久了?

十多年了吧。

哎喲,張二冬一下子尖叫起來。小魚說,怎么了你?

你這推子沒打油吧,夾頭發了。

小魚說,真是對不起,我忘記打油了。說完,小魚就往推子上打了油。

理的過程中,又夾了兩三次,張二冬忍住了沒好意思喊出來。張二冬對小魚的理發手藝很不以為然,心說怪不得店面那么寒磣,生意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小魚仍然很忙,仍然是晚上很晚才回來。不上夜班的時候,張二冬就常常過來給小波輔導功課。有一次,輔導完了,張二冬要走,小波說,叔叔,你再陪我一會兒吧,張二冬說好,反正叔叔明天也沒事。等到十點多鐘張二冬要走的時候,門鈴響了。接著就聽到了樓下的爭吵聲。小魚說你快走,你不能上去。

怎么,不歡迎。一個男人跋扈的聲音。看來,小魚沒法拒絕。張二冬想,一準是小魚的男人回來了,自己在這里算怎么回事呢。他一打開門,小魚愣住了:張老師,你還沒走?

張二冬也愣住了,來的男人居然是礦上管后勤的科長茍金星。茍金星見到張二冬干笑了兩聲,順勢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點了一支煙道,怪不得想甩了我,原來是勾搭上了個小白臉。張二冬說,茍科長,你別誤會,我是來做家教的。

家教?茍金星笑起來,一副公羊嗓子讓人直反胃:家教有深更半夜來的?小魚說,你快走吧,求你了。茍金星陰陽怪氣地說,好好,不耽誤你們的好事了,不過,你記住,我還會來的。

茍金星走后,張二冬才回過神來,他發現小魚把自己給搞糊涂了。小魚說,小波,你先回臥室睡覺。小波走后,小魚這才嘆了口氣,說她跟這個茍金星不明不白有些日子了。

你還記得兩年前的那次礦難吧?小魚說,那次礦難死了五個人,其中就有她的男人大老錢。他死的時候,是掘進班的班長。也不知怎么搞的,他們剛下去就冒了頂。大老錢死后,小魚就開了家理發店。這里的房子都是礦上的。別看那間房子不大,一年租金卻要六千五。因為茍金星的關系,她的理發店兩年沒有交過租金。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除了小波上學,還要給大老錢在貴州的父母按月寄生活費。小魚說的時候眼里有些潮濕。

可我自己不愿意那樣的,小波要上學,我們還要吃飯。小魚說得淚汪汪的。張二冬聽了心里有些發堵。其實自己早就應該猜到小魚是做啥的,發廊一條街,哪一家不明里暗里做那種生意。再說,那個月光舞廳,天天有人去尋生意。只是他不愿意往那方面想。或者他不愿意相信,一個跳國標那么好的女人,會做那種事。

張二冬知道小魚的真實工作后,很長時間沒有去月光舞廳。很快冬天過去了,很快春天又到來了,很快大地上就鋪滿了青草野花。這就是江南,一場風一場雨就轉換了容顏。這就是江南,江南就是這個樣子。

這是張二冬后來知道的,過了春節不久,大馬派出所進行了一次掃黃打非專項行動,抓了不少人。張二冬一下子就想到了小魚。他很想知道小魚被抓了沒有,是不是已經交了罰款,放了出來。

轉眼已是端午。這個節日南方很重視,賽龍舟,吃粽子。大馬煤礦也給礦工發了粽子。吃完粽子,張二冬又去了月光舞廳。這是半年來的第一次。舞場幾乎沒有什么變化,樹上還是掛著一盞昏黃的電燈,只不過比過去掛得稍矮了些。音箱上面的蒙皮已經有些脫落,看上去像一張長了白癲風的臉。聲音依然嗡嗡的。舞廳里已經有人在跳舞,那些小姐二目無神,茫然地瞅著三三兩兩的人群。看來去年的行動之后,她們又出來了,出來自然是又干起了老本行。有時,人做一件事,做長了就成了習慣。張二冬在舞場邊呆著,他是想看到小魚的,可是里面沒有小魚,一個女孩過來邀他跳舞,說他有些日子沒來了。因為想著小魚,張二冬跳得有些心不在焉,跳著跳著就踩了女孩的腳。女孩問,是不是來找小魚姐的?張二冬沒有否認,不過,他不喜歡別人一下子就猜中他的心思。

她不在?張二冬淡淡地問了一句。女孩說,去年鬧了一次后,她就再也沒有來過舞廳。好像是病了吧。張二冬突然停了下來,女孩說,小魚姐這會兒也許在家吧。這里的女孩子都把張二冬當成了小魚的相好。做她們這行的都有相好,有些相好是地頭蛇,算是自己的保護傘,有些是自己喜歡的白面小生,有點吃軟飯的意思,可又不全是。這樣的男人,她們私下里統稱作“老公”。

張二冬出了月光舞廳本想去小魚的家,在要拐彎的時候,卻來了個向后轉,折向了發廊一條街。他記起晚上九點之后,小魚總是在理發店呆著。

發廊一條街沒有什么變化,那些毛玻璃依然閃著光怪陸離的燈火。因為天熱,街上到處是發廊里潑出的水,空氣里散發著肥皂水和護膚水的混合味道。

小魚的理發店已經進行了裝修,店名也換成了“來世緣”美發廳,一小串彩燈繞在字上,忽明忽暗,比過去增添了不少生氣。

他要推門時,聽到了喘息聲,接著又聽到了廝打聲和哭泣聲。

“你快走吧,再不走我要報警了。”

“報警,你以為老子怕呢,當了婊子還想立貞節牌坊。”是茍金星的公羊嗓子。

“求求你了,你就放過我吧。”

“媽的,一年六千五,做多少回不行,今天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張二冬一腳踹開門,照準茍金星臉上就是一拳。茍金星捂著臉說,小子,你敢打老子。張二冬不說話,又連珠炮似的打了七八拳,接著又一腳踹在茍金星的肚子上。

茍金星見狀趕緊告饒:兄弟,有話好說,她就是一顆爛白菜,一個賤貨,你想要就讓給你。

你這個逼良為娼的雜種,還有臉說別人爛。說著,張二冬又照茍金星臉上揍了兩拳,眼見的茍金星那張臉變成了老倭瓜。茍金星還想說啥,張二冬使勁一腳,將他踹了出去。

茍金星爬起身恨恨地道,小狗日的,你等著。張二冬說,等啥,還想找揍。

茍金星瞅一瞅張二冬說,行,我記住你了。張二冬說,你不用記,告訴你,我叫張二冬,掘進班的。你別記錯了。

茍金星走后,小魚說,你這次可闖了大禍了,我的理發店開不成了,恐怕你的工作也要黃了。張二冬說,不怕,這樣的人渣不打不行。張二冬看了看理發店,看到上一次見到的小床不見了,屋里多了張躺椅,一張理發椅,地上堆了一堆頭發。張二冬知道小魚真的不做那事了。小魚看上去比去年憔悴了不少。張二冬說,茍金星再來找茬,你就告訴我。小魚擔憂地說,你不該管這事,他可是大馬煤礦老板的小舅子。

張二冬說,這么霸道,就是市長的小舅子也該揍。這些人,都是欺軟怕硬的家伙。

小魚沒有避諱春節后的那次嚴打。說是嚴打,也只是紙面上的意思,不過是捉了罰款了事。出來還是要干的。只有她真是洗手不干了。從派出所出來,她就洗手不干了。小魚說,其實,自己一直都是做小姐的。不過以前是在另一座城市。她從農村出來只有十九歲,本來是在酒店做服務員,后來老板在她陪客人的酒里做了手腳,她就越陷越深,直到把自己完全淹沒在里面。后來,發生了一件事,她才從原先的城市來到了這座煤城,后

來,她又遇到了大老錢。大老錢老家是貴州的,四十歲了,還沒能討上老婆,他沒有嫌棄小魚,更主要的是他也沒有嫌棄小波。雖說沒有辦過手續,但是周圍的人都知道他們住在一起了。其實,辦不辦手續還不是一張紙的事。開始先是租房子,后來就買了這里的筒子樓。

要是一直這樣就好了,女人,尤其像我這樣的女人,有這樣的歸宿就是自己的造化了。可是,這樣的日子只持續了五年,大老錢在一次事故中死了。說到這里,小魚的眼圈紅了一下,這就是我的命,人不信命不行,本來我也不信,可是命就明晃晃地掛在那里,由不得你不信。

說到這里,小魚停了一下,見張二冬還在聽就又繼續說下去:大老錢死了,我和小波的生活來源斷了,雖說礦上給了一筆撫恤金,可是很少,只有幾萬塊錢,聽說是按大老錢老家的年收入定得標準。這些錢一部分寄給了大老錢的父母作為養老金,剩下的準備做小波今后的學費。

小波,他——小魚頓了一下說,小波其實不是我的孩子,他是我一個姐妹的孩子。那還是我在第一座城市工作的時候。我有一個小姐妹,只有十八歲,還沒有對付那些男人的經驗。她還是太年輕,太相信那些男人,她以為用了安全套就沒事了。可是那晚上那個男人很壞,把安全套用針扎漏了。她懷了孕自己還不知道,等想處理已經太晚了,只好把孩子生下來。生了孩子她就不能工作了,時間長了自然是坐吃山空。后來,一天夜里,她扔下孩子一個人跑了。

后來,就遇到了大老錢,不然,我們真不知該怎么辦才好。

可是,我,我再也不能領養小波了,我得了病。小魚說得很傷感。張二冬有些著慌:有病可以治。小魚搖了搖頭說,這種病是治不好的。

“那是嚴打后的第二個星期,”小魚說,“那天是星期一,原本以為呆幾天就出來了。可是這一次呆得時間有點長,已經快半個月。星期一早晨的早飯沒有送來,八點鐘的時候,就來了通知,說是統一查體。你知道,我們這些人身體都有這樣那樣的毛病。我平時其實是挺注意的。以為也不過是例行公事,查完了也就算了。可是沒有想到,我們中有三個人中了大獎,在我們的血里查出了艾滋病毒。我們三個人成了重點管理對象。其中一個想不開,當天就在拘留所自殺了,我本想一死了之,可是我還有小波……”

張二冬驚得差點叫起來。小魚說,你看你看,把你嚇壞了吧。小魚說著說著就笑了,竟然笑出了眼淚。

小魚說,出來之后,我就真的改邪歸正了,我就真的學會了理發。

張二冬覺得大腦一片空白,小魚又說了些啥他幾乎聽不見了。對于艾滋病,他是知道的,大馬公園的宣傳欄里就張貼著宣傳畫。

小魚絮絮叨叨地說,你很像我的弟弟。小魚說的時候,就好像張二冬真成了她的弟弟。小魚說,我有個弟弟叫小水,是個大學生,他上大學的費用都是我供應的。后來,不知怎么,他知道了我是做那種事的,氣憤地跟我斷絕了關系。我知道,這不怨他,這都是我的錯。

可是,小波是無辜的,他必須好好上學讀書,長大做一個體面的人。所以,小魚瞅著張二冬說,請你把他

帶走吧。

張二冬結結巴巴地說,我、我還沒有結婚呢。小魚說,這事是不能勉強的。我只是想讓小波去你的老家讀書,在城里,他就學壞了。說著,小魚拿出一個存折放在桌子上,這是小波十年的生活費和學費。我估摸差不多夠了,不夠的話,我再想辦法。

哎呀,這事你得讓我好好想想。張二冬撓著頭皮說,這可不是小事情。

小魚說,我知道這很讓你為難,不過你不必勉強,因為這件事與你毫不相干。

張二冬再次見到小魚已是半月之后。剛下了夜班,張二冬帶著一臉煤灰敲開了小魚家的門。小魚的那些鄰居臉上露出了復雜的表情。小魚一開始愣了一下,見是張二冬高興地說,你同意讓小波去你的老家讀書了,我就知道我沒有看錯人。

小魚說,謝謝你,弟弟。說著,小魚眼里就流了淚。她想擁抱張二冬,手伸出一半又縮了回去。小魚朝臥室喊道:小波,快出來。小波拿著本書走出來,小魚囑咐道:今后,你就去你張叔叔的老家讀書。小波問:媽媽,你不要我了嗎?小波說得很平靜,看不出有什么憂傷。小魚說,不會的,媽媽怎么會不要你呢,我會經常去看你的,放了假你也可以回來看媽媽。張二冬本來鼻子有些酸,見小波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就說,小波,張叔叔的老家可好了,一望無際的大海,海里有對蝦,還有梭子蟹,放了暑假,還可以去釣蜆。那蜆傻乎乎的,一看到蜆撅子(釣蜆的工具)就抱住,還以為抱了個大面包呢。這一說,就說得小波哈哈大笑起來,說得小魚剛擦凈的眼淚又流了出來。

七月里最熱的一天,張二冬向礦上請了假,準備回一趟老家。正是暑假,張二冬需要找人給小波報名做插班生。礦上小學的介紹信早就開好了。這樣,新的學期小波就可以在黃河口那個小漁村繼續讀書了。張二冬向分管的段長請假,段長說,你要走的話,那你這班長的位子就保不住了。張二冬說,那就讓別人干吧。

“怕是你自己也回不來了,”段長說,“知道前幾天打得是誰嗎?”

張二冬說,知道,礦長的小舅子。

“哎,我說你,”段長站起身瞧了瞧張二冬,“知道還敢打,別忘了,你就是一個打工仔,人家說炒你的魷魚不過一句話的事。”

張二冬說,要是想炒的話就炒吧,老子還不想干了呢。

哎,你這人,我這是好心才勸你兩句。

張二冬說,老子就是不干了,有這樣的小舅子,礦長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還想炒了老板不成?段長朝張二冬走近了兩步。張二冬說,你這樣想也行。說完,扭頭就走。

段長不解地道,你說,為個下三爛的女人丟了工作值嗎。

段長的話,張二冬一個字也沒有聽見,而且也不想聽見。他已經大步走出了段長辦公室,將段長那些屁話丟進了風里。

第二天一大早,張二冬帶小波坐上了去黃河入海口的火車。

第一次坐火車,小波顯得很興奮。

“咱們去哪兒?”

“去海邊。去我家。”

“去你家,那管你叫啥,咱們又不是親戚。”

“時間長了不就成了親戚了。”

“那我管你叫啥?是不是也要管你叫老子?”

張二冬笑了。他摸了一把小波的頭說:你給我當兒子人家可得有人信。

“要不,你管我叫舅舅吧。”張二冬想起了小魚。

“舅舅?”,小波艱難地張了張嘴,“我都有一大串舅舅了。”

“對,就叫舅舅。”張二冬揮了揮手,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

責任編輯: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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