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看起來很正常。老馬出門時是晚上六點。惟一不同的是,中秋節(jié)這天,老馬戴了頂藍色巴拿馬帽,穿上了那件唐裝。帽子是前年大才出國帶回來的,老馬覺得帽檐太寬顏色太扎眼,一直沒有戴。這頂寬檐的巴拿馬帽,差不多遮住了他的半張臉,不是熟人,很難把他認出來。倒是身上的唐裝跟那頂巴拿馬帽不太相配。
老馬出了小區(qū)拐進了順義街,穿過順義街對面便是機械小區(qū)。按照過去的經(jīng)驗,這時的老張應該一邊打著飽嗝一邊和老顧對弈。
剛進順義街,老馬就被刺鼻的油煙味嗆了一下。與平日相比,順義街并沒有多少變化,兩邊照例擠滿了吃露天小炒的顧客。他們坐在油膩的馬扎上慢慢地吃喝聊天,好像不知道今天是中秋節(jié),不知道要同親人團聚。炒菜的師傅一柄炒勺有節(jié)奏地掂著,像有一條黑魚在手里跳來跳去。掂幾下,師傅騰地抄起炒勺,將菜麻利地倒入盤中,一折身,油又擱進勺里,切好的蔥段菜蔬倒進去,濃濃的菜香便劈頭蓋臉撲向那些熙來攘往的人流。一撥人嘴巴剛剛抹凈,另一撥屁股又落了座。
“這就是生活。”老馬心里感慨了一下。為了生活,人們四處漂泊,親情團聚又算得了什么。昨天,大才媳婦還打來電話說要回來過節(jié),今天中午就說有事回不來了,讓他一個人過。接完電話,老馬愣怔了許久,直到吃過晚飯,他才回過神來。老馬心里暗暗責備自己,什么時候變得這么眷戀孩子們了。自己一個人又不是一天兩天了。老伴死后,老馬就一直是一個人。本來他還可以續(xù)弦的,一想到三個孩子,他就把續(xù)弦的念頭咽了下去。好在孩子們都很爭氣,事業(yè)有成。大才是鄰市的一個局長,聽說很受領(lǐng)導賞識,快要提副廳了,小才在一家高校做后勤主任,熬個副廳也只是時間問題,最小的三才在深圳開了家信息服務中心,是個私營老板。盡管隔得遠,孩子們并沒有忘記他。大才出國時特意買來了巴拿馬帽,小才聽說后就買了純棉的唐裝,二才從新加坡給他買了塊能量血壓的手表,說上了年紀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這樣一想,老馬心里的氣就順了一些。出了充斥著油煙味的順義街,天上不知什么時候下了霧,機械小區(qū)兩邊店鋪的燈箱廣告也變得飄渺起來。老馬沒有見到老顧的棋攤,也沒有見到老張,他們好像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霧裹跑了。老馬心里有些失望。他其實是很喜歡看老顧跟老張下棋的。看他們下棋跟看小品似的,尤其老張輸棋的神態(tài)看著就可樂。老張輸棋,不是拼得你死我活的時候,而恰恰正值兵強馬壯,正要掩殺過去,冷不防被老顧一招妙棋擒了老將。每每這時,老張嘴里就“咳咳”連聲,極不情愿地掏出兩塊錢。看到此,老馬就笑,老顧也笑,明明是個套,老張迷迷糊糊就往里鉆。有一次,老顧跟老張打賭,十步之內(nèi)必輸。老張不信,果然,走到第七步,被老顧抓了露子走了重炮。重炮無墊子,只好認輸。
老張棋藝不佳,手卻巧,為人熱心腸。老馬就是因為修燈具認識老張的。那天,老馬打開電視沒有電了,別人家電都好好的。老馬就出了小區(qū)去找物業(yè),迎頭碰上了老張。老張說這不是馬科長嘛。老馬說你是……老張指點著老馬說,您是貴人多忘事。我是機械廠的老張,大號張福祿。老馬還是沒有想起來,老張就自顧自介紹起來。老馬這才想起來。張福祿是縣機械廠的鉗工,廠里改制那年,老張工齡三十年,按規(guī)定應該留廠,可是改制后的私營老板非要解雇老張。當時老馬在勞動局當科長,便陪著老張找了那位牛氣烘烘的私營老板,跟他講了縣里的政策,老張這才留了下來。原以為是份內(nèi)的事,老張卻一直沒有忘記。
聽到老馬要修燈具,老張說,找物業(yè)作啥,我就蠻行。果不其然,老張查了—遍,是線路出了問題,不過幾分鐘便解決了問題。喝著老馬沏的龍井,老張兩眼不停地脧著房頂,又邁出腳去量。老馬笑道:不用量,—共是三層,413平方米,房權(quán)證上寫得清清楚楚。老張說,—個人住這么大的房子,不嫌敞得慌?老馬笑著說,自己只住最下面的半層,二層三層是孩子們住的地方。就是在那次之后,老馬跟老張成了朋友。也是從那之后,老馬知道了站前街的老干部活動中心。
老馬本想折身往回返,猶豫了一下,還是去了新義街。穿過新義街,再過—條小巷就到了站前街了。以前,老馬總是和老張老顧他們?nèi)フ厩敖值模氉砸粋€人這還是第一次。
說不定在站前街就能見到老張呢。老馬不停地勸著自己。這個想法將老馬扯進了新義街,又從新義街拐進了那條坑洼不平的小巷,出了小巷就到站前街了。想到毛細妹和她的老干部活動中心,老馬心里某個地方就松動了一下,好像霧氣也松動了一下。
站前街是個下九流匯集的地方。按說,以老馬的身份是不會到站前街這種地方來的。畢竟老馬原先是正科級干部。正科級在大城市也許算不了什么,在這個縣級市那就算是到了一定級別,就算是個官了,就不能混同于—般老百姓了。
退休前,老馬總是忙得暈頭轉(zhuǎn)向,總盼著退下來過幾年清閑日子。哪知真退下來才覺出被大把時間包圍的煩惱。現(xiàn)在老馬最不缺的就是時間,盡管他已經(jīng)報了老年大學的書法班、國畫班,但還是被許多寂寞的時間包裹著。剛搬進這套二層的復式樓時,打掃衛(wèi)生曾花去不少時間。后來,干得熟練了,再打掃就容易多了。再說,樓上也不臟,說不上一塵不染也差不多。做完之后,家里就剩了無處不在的時間。去年過年的時候,三個兒子都回來過年。除夕夜的家宴上,小才說他可以學學太極拳什么的,那玩意兒練起來不知不覺小半天就過去了,二才說,我看還是給爸找個老伴吧。大才說,都是胡鬧,難道你們不知道爸對媽的感情。說到這里,老馬的眼圈就紅了。老伴已經(jīng)去世三十多年了。轉(zhuǎn)業(yè)前,老馬在部隊當連長,老伴一直在鄉(xiāng)下,轉(zhuǎn)業(yè)后條件好些了才把老伴接到城里,不曾想,進城才幾年老伴就得了不治之癥。臨死,老伴最不放心的就是三個孩子,囑咐老馬一定要把孩子拉扯成人。那時老馬才二十多歲,給他介紹對象的一撥接一撥,想到老伴的囑咐,老馬都回絕了人家。
老馬被一大把時間包圍著,直到認識了張福祿,才好像一下子從那種整日軟綿綿的感覺里走出來。老馬這才明白自己之所以感到寂寞是因為缺少朋友。老馬是個退休官員,他那個圈子也是大大小小的官。在臺上時,因為種種客觀的主觀的原因,難免不你搗我—拳我回你一腳,有的恨不能老死不相往來。而那些百姓的圈子里,你又擠不進去。人家看你是個官,退休了也是個官,免不了對你敬而遠之。認識了老張之后,老馬才明白,自己退下來就是百姓—個,必須擺正心態(tài),自覺融入老百姓的圈子。因為老張的關(guān)系,老馬很快就跟擺棋攤的老顧、修鞋的老胡熟悉起來。跟老張他們在一起,老馬好像有了一種重新找到組織的感覺。之前,老馬最盼的是老年大學開學。跟老張他們熟了之后,老馬最盼的是晚六點。如果沒有特殊情況,老張必然在小區(qū)門口與老顧對陣,要不就看老顧擺了殘棋讓人破解。老顧擺棋攤也是為了找個樂子。看到老馬在一旁看,就說,馬科長,來一盤。老馬總是搖頭說,我就是喜歡看。見老顧讓得殷切,這才坐下來。老張剛輸了棋,說道,老顧,讓你嘗嘗老馬的厲害。不過,老馬總是跟老顧下成平手。
有時,老馬也會賣個破綻故意輸一局。老顧心知肚明,一挑大拇指,說馬科長夠風格。老馬聽到此便笑一笑。老張在一旁道:凈瞎扯蛋,什么夠風格,輸了就是輸了。看著不斷加深的夜色,老張不停拍打著身上,好像有一只跳蚤在全身游走,急得抓耳撓腮,見兩個人沒完沒了,便一把揪了棋盤道,走,去老干部活動中心。
第一次去老干部活動中心,老馬差點樂了。老干部活動中心只是個門面不大的理發(fā)店。說是理發(fā)店又不太像,店里也擺了兩張桌子,一個放了棋盤,一個放了紙牌和跳棋。老馬剛?cè)サ臅r候,毛細妹打量打量老馬說,是個干部吧?老張說,干部,以前是領(lǐng)導呢。毛細妹就笑了說,領(lǐng)導能上咱這來。老張眼里含著曖昧道,瞧你說的,領(lǐng)導就不能來了,領(lǐng)導就沒有需要了。
老張悄悄問道:老馬,想不想試試毛主任的功夫。毛細妹笑道:你這個老張,自己得了便宜還要胡說。老馬說,那就理一個。毛細妹聽了就說,那你坐好,說著一片白布單輕輕圍了過去。老馬一面聽著推子在頭上響,一面同毛細妹說著話,自然也是些家長里短。說著話,老馬知道毛細妹有個上大學的兒子,現(xiàn)在讀大二,她說自己出來打工就是為了兒子能順利完成學業(yè)。后來,老馬還知道毛細妹的男人死了。她的男人是個礦工,死于一次透水事故。不過,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毛細妹說的時候,神情淡淡的,好像那是別人的事。理完了,毛細妹把白布單輕輕抖一下,一絲涼風吹過來,老馬聞到一股說不出的香氣。這是女人身體的香氣,而且是原始的沒經(jīng)過化妝品浸染的那種。老馬愣了一下,他覺得自己身體的某一部分一下子蘇醒了過來。老馬發(fā)覺了自己的失態(tài),就趕緊轉(zhuǎn)過身在鏡了里看著自己剛理過的新頭,說挺好,下次還來理。這時,老張和老顧已經(jīng)心不在焉地下完了跳棋。見老馬已經(jīng)理完了就說,老馬也玩一盤。老馬說改天吧,今天有點晚了。臨走,毛細妹笑瞇瞇地送出門來。老張故意高聲說,下次來就整點實質(zhì)性的,別總搞那些常規(guī)動作。出了門,老馬才知道毛細妹除了理發(fā),還提供一些特殊服務。像老張、老顧都被毛細妹服務過。毛細妹服務的對象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難怪要叫老干部活動中心。
去了幾次,老馬都是理發(fā),要不就是下會兒跳棋,那些實質(zhì)性的東西從來沒有碰過。老張老顧他們被服務回來見老馬—個人玩牌,就忍不住哧哧地笑。有一次,老張悄悄問道:下面就不想?這一問還真把老馬問住了。老馬這么多年一直壓抑著,隨著年齡增長,那方面的要求好像已經(jīng)麻木了。
霧越下越大,隔十幾米就認不出人了。再往前就是老干部活動中心了。老馬心里對自己說,回吧,回吧,腳卻固執(zhí)地向前邁過去。老干部活動中心門前那棵白臘樹的輪廓在霧里冒了出來,接著那個燈箱廣告也顯了出來。老馬敲了敲門。毛細妹開門愣了一下說,是老馬呀,瞧這霧,快進來。
后來,人們說,是那場大霧讓老馬迷失到站前街的。中秋節(jié)的晚上,老馬走進老干部活動中心再也沒能走出來。
人們一致的看法是毛細妹勾引了老馬。畢竟老馬 曾是個不大不小的干部,啥樣的女人沒見過,怎么能看上毛細妹呢。毛細妹頂多是個暗娼,老馬是退休干部,有房有錢,不成為毛細妹的獵物才怪呢。
關(guān)于老馬死亡的消息還是毛細妹打了“110”。站前街派出所的王片長帶人趕到現(xiàn)場后看到了按摩床上的老馬。現(xiàn)場保持得很好,除了一條毯子,老馬幾乎一絲不掛。王片長一見現(xiàn)場就笑了,說這么大年紀了還干這個,難怪會力不從心。毛細妹說,他們其實什么也沒干。
“什么也沒干,”王片長冷笑道:“你以為警察是吃干飯的,什么也沒干會脫成浪里白條?”王片長當晚就把毛細妹帶回了警察局。
警察仔細詢問了老馬死的整個細節(jié)。也許是想還原那晚的過程,毛細妹的供述十分詳細。按照毛細妹的說法,她只是想給老馬做一個健康按摩。
老馬來到老干部活動中心是晚上八點。毛細妹的理發(fā)店有點偏,再走一段路就差不多出了城。晚上,一個顧客也沒有,跳棋和紙牌整整齊齊碼放在桌子上。老馬進了店很尷尬,原來店里只有他和毛細妹,老張他們并沒有來。老馬站在那里走不是不走也不是。毛細妹笑了笑道,先等一會兒吧,說不定等一會兒老張就來了,以往老張星期三晚上總是要來的。說著話,毛細妹就給老馬泡了一杯茶。老馬只好坐下來。他有話沒話地說著,說得自己都感到虛假了。毛細妹說,反正也沒人來,要不給你按摩一下吧。老張他們都喜歡我的按摩呢。老馬一聽就想到了毛細妹的特殊服務。毛細妹說,按摩能把你吃了。毛細妹說,她是正經(jīng)學過按摩的,舒筋活血的那種。老馬一聽按摩并不是老張他們所說的特殊服務,就隨毛細妹去了理發(fā)店后面的一間小屋。進了屋,毛細妹打開了燈,說這就是自己的臥室。這間小屋中間用床單隔開了。毛細妹讓老馬躺下,老馬發(fā)現(xiàn)這不是他平日里電視上見過的按摩床,而是一張普通的單人床,床上鋪著干凈的床單。老馬說,跟電視上見的不一樣哩。毛細妹又笑了笑拉開了床單,發(fā)現(xiàn)另外還有一張,這才是真正的按摩床。毛細妹說,老張他們都是上那一架床。說著,毛細妹就讓老馬躺下,給他脫了唐裝,把他那頂巴拿馬帽掛在床頭上。毛細妹手上的力量拿捏得很有分寸,時而狂風暴雨,時而細雨綿綿。按摩了七八分鐘,毛細妹臉上就滲出了細密的汗珠。毛細妹習慣性地脫去外套只剩了一件內(nèi)衣,一種女人特有的香氣拂來,老馬身體居然起了反應。
說到這里,毛細妹臉紅了一下。正在津津有味聽著的王片長說,怎么停了,往下繼續(xù)往下,揀實質(zhì)的重點講。記錄的警察聽到此,又把合上的筆帽擰了下來。后來,毛細妹說,老馬喘息有些急促,并不停地撕扯衣服,她就抱起了老馬的頭。老馬一副難受的樣子,開始使勁糾扯自己的衣服,毛細妹嚇壞了,幫著老馬把上衣脫了下來,露出了白凈的皮肉。老馬用力抓扯自己的胸口,他的皮膚已經(jīng)松弛,老馬揪起一塊塊皮膚像揪著一塊塊陳舊的綢緞。毛細妹見老馬身上出了汗,又把他的腰帶松開,見癥狀還沒有減輕就幫他褪去了褲子。這時老馬的臉變成了鐵青色,豎起的旗幟也倒了下去。毛細妹一見慌了神,趕緊拿起手機報警。
毛細妹堅稱自己和老馬只是干凈的健康按摩,沒有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王片長不相信毛細妹的話,站前街是個藏污納垢的地方,也是歷次掃黃打非的重點。他認定這個毛細妹和那個老馬有賣淫嫖娼的重大嫌疑,但他們確實沒有留下什么值得作為證據(jù)的東西。毛細妹說,這事你可以問老張,老張和老馬是朋友。王片長一聽就傳喚了老張。剛開始,老張嚇了一跳,半夜被警察敲開門帶進派出所能有啥好事。老張一進門就出了汗,抬起頭又見到了毛細妹,以為過去的事犯了,當時就篩糠似的哆嗦起來。毛細妹見狀搶說道:老張你怕啥,你們不就是玩玩跳棋、打打紙牌,喝五毛錢一兩的大把抓?老張平日里腦子笨,這時反應倒快,急忙應道:就是,也就是打打牌下下棋。王片長問老張,怎么沒跟老馬在一起?老張說,一言難盡,家丑不可外揚。王片長說,什么家丑家美的,問你啥就說啥。老張趕緊道:是是是。
那天晚上,老張本來是要來老干部活動中心的,哪曾想,剛?cè)酉峦肟昃捅粌鹤佣铝碎T。兒子平日里很少上門,盡管爺倆離得不遠。兒子一進門就伸手要錢。老張每個月有八百塊錢的退休金,撐不死、餓不著。兒子一來要錢,老張就惱了,說著說著爺倆就吵了起來。兒子說,沒錢誰信?沒錢能天天上老干部活動中心跑?見兒子揭了自己的短,老張惱了,拿起馬扎朝兒子扔過去。扔完了兒子,老張就落了淚,想不到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把兒子養(yǎng)大,兒子不但不管自己還要埋汰自己。正在傷心,老顧來了。本來,老顧也是要跟老馬去老干部活動中心的,見老張這樣,就勸老張想開,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家務事就是一團理不出頭緒的亂麻。有了這樣的事,老張再想去老干部活動中心也沒心情了。老顧本來要跟老張殺一盤,見狀也打消了念頭。
老張一五一十向王片長作了交待,可是兒子說的話沒有交待,老張可沒有那么傻。交待完了,老張又抹了把眼淚說,自己說的百分之百是事實,沒有攙一點水分,不信這事可以問老顧。
王片長見老張對兒子深惡痛絕的樣子就說,你說的我信,你在上面按個手印。說著就把一張寫滿字的紙遞到老張面前。老張按了手印又狐疑地瞅了瞅毛細妹。王片長說,沒你什么事了,你可以回去了。老張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真沒事了?王片長揮揮手說,沒事了,有事你還走得了。老張聽完,逃似的奔了出去。
王片長讓毛細妹先回理發(fā)店,有事隨叫隨到。毛細妹說,自己不能回去。王片長說,咋的,還真想在拘留所里呆十天半月的。毛細妹說,你們警察總不能讓一個女人守著個死人過夜吧。王片長一想也對,這事必須通知死者的家屬。
王片長返回了毛細妹的理發(fā)店,從老馬的外套里找到了個筆記本,上有幾個手機號碼,他就摁了一個撥了過去。剛接通,王片長就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讓趕快到站前街毛細妹理發(fā)店領(lǐng)人。王片長沒等說完,對方就啪地扣了電話。王片長看了看自己的手機罵道:小樣,脾氣倒不小,等會兒來了看你還有沒有脾氣。
過了大約五分鐘,王片長的手機又響了,點名道姓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說不想干了趁早滾蛋,沒人稀罕你。被罵得暈頭轉(zhuǎn)向的王片長還沒清醒過來,又被進來的侯所長訓斥了一頓。王片長這才明白過來,剛才痛罵自己的是分局茍局長。侯所長悄聲說,這事一定要保密。
本以為奇功一件,沒想到卻捅了婁子。王片長做夢也不會想到這個躺在毛細妹理發(fā)店的家伙是馬局長的父親,更想不到他一個電話打給了馬局長。那個電話打過去時已經(jīng)半夜,難怪馬局長會一個電話打給分局的茍局長。侯所長見老馬只蓋了個被單,就指示王片長給老馬穿戴起來。王片長帶人給老馬一層層穿起來,就像毛細妹一層層給老馬脫下來一樣。最后,連那頂巴拿馬帽也給老馬扣上。這樣看起來,老馬除了臉色難看之外,整個人好像睡熟了一樣。做完之后,王片長就垂手而立。侯所長罵道:真是笨啊,還不快送醫(yī)院搶救。王片長一聽嘴咧得像被人擰了一把。侯所長說,發(fā)啥呆,快送醫(yī)院。
最后版本的消息是,老馬因心臟病急性發(fā)作搶救無效死在醫(yī)院的搶救室里。老馬是退休干部,加之三個兒子事業(yè)有成,免不了有關(guān)單位人員要參加吊唁。但是這些人都被大才兄弟婉言謝絕。據(jù)說,老馬早就立下遺囑,身后事一切從儉,不開追悼會,不舉行告別儀式,就像那些大人物做的一樣。老馬死后第二天就低調(diào)地火化埋掉了。
老馬死后不久,市里開展舊城改造,站前街也在拆遷之列。那些大大小小的旅館和理發(fā)店沒有一家乖乖就范,于是拆遷辦公室會同車站派出所一一上門傳喚,結(jié)果拆遷變得出奇的順利,旅館、理發(fā)店紛紛自動拆遷,連拆遷費也絕口不提。據(jù)傳言,省下的拆遷費一半歸拆遷辦公室,一半歸了站前街派出所做為治安經(jīng)費。因為沒有派出所配合,拆遷工作也不會如此順利。那些旅館理發(fā)店沒有一家是干凈的,在派出所都有案底。沒有這些把柄,拆遷還不知要拖到猴年馬月。
本來老馬已經(jīng)入土為安,毛細妹的老干部活動中心也關(guān)門大吉。兩個記事本又差點鬧得沸沸揚揚。拆遷的工人在毛細妹的理發(fā)店發(fā)現(xiàn)了兩本記事本。因為這里曾出過事,工頭不敢怠慢,直接把記事本交給了王片長,王片長又交給了侯所長。兩個記事本,一個是毛細妹的,一個是老馬的。毛細妹的記事本封皮是一只卡通兔,像個小學生的日記本,里面密密麻麻記著各種收入,有理發(fā)、娛樂、服務等項,最高的50元,最少的5元,不過從中并不能看出毛細妹有什么不正當?shù)那闆r。老馬的記事本是黑色牛皮封面的會議記錄本,打開扉頁上寫著“親情日記”四個字,一翻里面的內(nèi)容,侯所長笑了。老馬的親情日記也太簡單了。從春節(jié)到中秋節(jié)大半年的時間,只記下了短短幾句:
2011年春節(jié),大才除夕夜里回來,初一早晨七點離家,在家共計9小時零一刻鐘,二才、小才均在初一午飯后離開。
2011年五一勞動節(jié),小才托人送來油面等生活物資一宗。
2011年9月14日,大才媳婦打電話說中秋節(jié)回家,心里不勝高興,整整一天都在打掃衛(wèi)生,購買食品預作準備。
2011年9月15日(中秋節(jié)),大才媳婦打來電話說不能回家了,二才、小才均有事沒能回家。
侯所長看完搖了搖頭,拿起電話要撥給馬局長,想了想又慢慢放下了。他拿出打火機點著了那個記事本。很快,記事本冒出了藍色的火苗,發(fā)出烈烈的聲響。有幾片好像不甘被焚,燒殘的身軀掙扎著飄出了窗外。人們看見幾只黑蝴蝶從侯所長的辦公室飄出來,飄進城市無處不在的喧囂中……
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