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費解又趴在床上想事了。最近一段時間,他老覺得妻子景愛愛有事瞞著他。
景愛愛本來和他同在一家大型國企上班,十年前生孩子休產(chǎn)假結(jié)束后,就怎么也不愿意回單位了。原來,他們所在的單位是在備戰(zhàn)備荒的年代興建的,駐地離最近的博文市還有六十公里,三面環(huán)山,一面是河,進出只有一條鑿山開洞修成的彎曲山路,二千多人就逼仄地擠住在廠區(qū)一側(cè)的家屬樓和單身樓里。只有到了周末,單位才早早開出幾輛大客車,把愿意外出購物逛街的工人們拉到博文市區(qū)待一天,下午五時準時返回廠子,若平時有事出去找個車都難。
費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頂替父親進的這個單位,父親退休后回原籍農(nóng)村和母親團聚去了。景愛愛是駐地附近的農(nóng)家女,后因廠區(qū)大面積擴建,占據(jù)了周圍幾個村莊的山地,這幾個村莊便被整體搬遷到博文市區(qū),農(nóng)轉(zhuǎn)非成了城鎮(zhèn)居民。就這樣,景愛愛也在費解頂替上班的同一年,招工進了廠子,碰巧和費解成了同事,又碰巧擦出了愛的火花,倆人結(jié)婚了。
按說這事挺好的,兩人在一個單位上班,有穩(wěn)定的工作和收入,有家屬樓住著,既無遠慮,又無近憂,生活挺安逸的。可當(dāng)這家大型國企周圍像雨后春筍般突然冒出了諸多依附國企生存的私企后,費解就知道了,這些私企老板都是原來搬遷走了的老住戶。農(nóng)轉(zhuǎn)非后,大多數(shù)青壯年都到了集體企業(yè)或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上班,因薪水不高、待遇偏低,他們又紛紛辭職下海,瞅準了國企衍生項目,快速地建起了自己的小廠。景愛愛的哥哥也在這一撥人流中,在一個不大的山坡地里建了廠房,購了設(shè)備,雇了工人,小廠開張了。時間不長,費解就明顯感覺到了舅子哥的變化,出手大方了,腰板挺直了。等到景愛愛生孩子休產(chǎn)假的時候,她哥常開著雙排座的大頭車過來,把景愛愛接到博文市區(qū)的娘家住幾天,之后就車接車送地來回跑,不讓費解和景愛愛承受鞍馬勞頓之苦。
景愛愛休完產(chǎn)假,就給費解說要辭職不干了,這在當(dāng)年的國企里絕對算得上是個爆炸性新聞。費解不同意,景愛愛就拿著兒子小珠子說事:小珠子這么小,舍下他上班掙這兩個死錢有啥用?再說現(xiàn)在也沒人幫著看孩子,我就是休病假也得先把孩子看大了再說。
費解說:不是還可以休哺乳假嗎?
景愛愛說:休哺乳假,單位就給個生活費,還不夠麻煩呢!要辦手續(xù)也是你去辦,我有這時間還不如跟我哥到他廠里去見識見識呢!
費解依景愛愛之言,到廠里給她報批了哺乳假。景愛愛每天帶著孩子到她哥的廠子里去玩,碰上有急活,她上手就 會干,比她哥雇的工人還好使。她哥就一再動員她辭職,承諾給她翻一倍的工資,年底還給她分紅。景愛愛動心了,她看和費解商量不成,就自作主張給單位遞交了辭職報告。待單位解除勞動合同的人事命令下來后,景愛愛就把人事令連同她哥剛給她的一沓錢放在了費解的面前。
事已至此,費解無話可說。何況費解本來就是較為木訥的人,在伶牙俐齒的景愛愛面前,費解的心理活動總是遠遠多于嘴上功夫。
景愛愛說:我本來希望咱倆一塊兒辭職去跟我哥干,知道你不愿意,我就自己先辭了!
費解心里話:你言外之意是我不同意倆人辭職,但沒說一個人辭了不行。真是強詞奪理。
費解說:辭就辭了吧。
景愛愛說:哥又進了新車床,我這機床工到了那里就是頂梁柱,咋干也比在廠里強得多。等咱有錢了,就不在這里住家屬樓了,咱也到博文市區(qū)買套房子去。
都快一千塊錢一個平方了,你買得起?
你看我哥才干了幾年,房子買了,車買了,錢每天嘩嘩地進,咱跟著干,還愁買個房?
不到十年,景愛愛真的在距她父母不遠的地方買了套大房子,這時的房價早已像充氣的氣球般擴了好幾倍。但這時的她已經(jīng)和嫂子弄僵了關(guān)系,一氣之下離開了哥的廠子。她得另找出路了,這事她沒和費解說。
二
這是個周末。景愛愛看費解又悶不做聲地趴在了床上,也不理他,就拉著小珠子出去逛街了。幾個大型超市逛下來,景愛愛和小珠子手里都提上了盛滿零食的塑料袋,這也擋不住小珠子雀躍的腳步。
臨近中午,小珠子說:媽媽,我餓了!
兒,想吃什么?說,媽陪你吃去。
我想吃加州牛肉面。
景愛愛領(lǐng)著小珠子走進正大興其道的外國人注資開的快餐店里,滿臉微笑的服務(wù)生走上前來,引導(dǎo)著倆人坐在一個靠窗的位置上,小珠子拿起了擺在桌上的點餐牌。
這位小小少年老成地說:我要一杯冰可樂,一盤麻辣黃瓜,一盤花生豆。
景愛愛補充說:兩碗加州牛肉面,一碗大的,一碗小的。
倆人笑瞇瞇地吃著。景愛愛偶然一抬眼,看到窗外手拉手走著一對母女,正是她原來單位一個班組的同事。她趕忙跑出去和郝麗打招呼,硬拉著她們進了面館,讓郝麗的女兒和小珠子坐一排,她和郝麗坐一排,又點了三杯可樂兩碗面幾個小菜,邊和郝麗聊天邊讓著她母女吃喝,自己也慢慢啜上了一杯冰可樂。
郝麗看看座位一旁放著的一堆零食問:你這幾年光忙著掙線了,還有時間逛街呀?
景愛愛順手從塑料帶里掏出幾袋膨化食品塞到郝麗女兒手里,說:我這不是失業(yè)了嗎,正想著到哪兒再找份工作呢!
什么?失業(yè)?郝麗驚奇地問:你不是跟你哥干嗎?
唉,家丑!我嫂子太不是東西了,這十來年,我豁死豁活地給她扛活,我哥他們掙大發(fā)了,我也沾了點光。你知道的,我不就買了套房子嗎?手里也沒剩下多少,可我嫂子老覺得我錢拿多了,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我實在受不了了,就撂下活走了。
那你怎么辦?單位是回不去了,枉了你一手好車工活啊!
我也不能再開機床了,我嫂子發(fā)狠話了,說我走可以,但不能和我哥干同行爭買賣。你說,我和我哥畢竟是一家人不看僧面我還得看佛面呢!
也是,私企都這樣,同行是冤家。還是咱們國企大氣,三年培養(yǎng)了你這把好手,說走就走了,也沒人向你追培訓(xùn)費、技術(shù)投資什么的,讓你帶著一身好手藝出去掙了大錢。你看我,老老實實在廠里待著,到現(xiàn)在還住在廠子的破家屬樓里。
兩人都哈哈笑了。
景愛愛問:高暢還在廠里開大客?
高暢是郝麗的丈夫。
郝麗說:可不,這些年一點變化也沒有,他開那個車閑得難受呢。這些年了,單位在博文市區(qū)就蓋了那么幾座自建樓,也沒多少人通勤上班,他早接一趟,晚送一趟,一整天沒事。
不能找點兼職活干嗎?
他也想偷著找點干,可哪有合適的啊。對了,他開的那輛大客快報廢了,新車馬上就到了。廠里領(lǐng)導(dǎo)私下說可以優(yōu)先處理給職工,但需要一次性交費,高暢都動心了,可你說到哪里能一下子湊出這么多錢?
多少錢你知道嗎?
郝麗報出了一個數(shù)字。景愛愛在心里盤算了一會兒,毅然決然地說:你和高暢說,務(wù)必把這部大客先訂下,咱們合伙買也行,讓他幫我買也行,我給他一個滿意的介紹費,你們回去商量商量。事不宜遲,我這就找我哥借錢去。
大!怪不得,就沖你這膽量,你不發(fā)財誰發(fā)財!
去你的!給高暢說,我會準備個大大的紅包,讓他給他領(lǐng)導(dǎo)送過去。
行,我這就回家說去。
一有消息就給我打電話啊!
兩人各自帶著孩子匆匆分手,小珠子和那小女孩一副不盡興的樣子。
三
天快黑盡了,景愛愛和小珠子還沒有回家。費解給景愛愛打了一個電話,得知景愛愛和她哥在飯店里吃飯,說是有事商量。費解無心做飯,就用飲水機里的水泡了一包方便面,三口兩口解決了。闊大的客廳里就他一個人,他感覺空落落的。順手打開電視,連換了幾個臺,竟然巧合了,全是廣告,他啪的一聲又關(guān)了。兩腳一甩拖鞋,把腿搭上了沙發(fā),順勢一躺,他一動不動了。可腦子卻高速轉(zhuǎn)了起來。
景愛愛辭職這十來年,他自感比較壓抑。費解是個不多事不多嘴、不出頭不露面的人,景愛愛卻活潑好動、愛說愛笑。起初同在一個單位時,兩人一起上班一起下班的日子,多神仙啊!景愛愛總是使勁抱著他的一根胳膊,偶爾,還會把手挪到他的肩膀上,雙腳離地吊在他身上,讓他帶著走一段路。她在他身邊總是嘰嘰喳喳地說個沒完,他就豎起耳朵聽,有時還被她逗得笑酸了臉頰。后來,景愛愛辭職了,她哥的廠子雖說就在他單位的附近,她卻早出晚歸,回來累得倒頭就睡,玩笑不開了,家務(wù)不做了,孩子不管了。
費解心疼地說:在國企待著多好,不費力不費神的,非要累成這樣,何必呢?
景愛愛白他一眼:你就是螢火蟲子眼前光,都在廠里悠閑地靠,什么時候是出頭之日?你要是能踢能咬,還用得著我累!
這不廠里效益也是越來越好嗎?
景愛愛一撇嘴:還有好?你看看周圍的同事,除了你不從廠里往家順東西,誰還閑著手?我班上那個外號叫“掛兜”的,無冬立夏都是三件衣服穿在身上,中間那一層實際上就是件布兜,每天下班填滿了鋼板往家?guī)В瑥牟粠Э帐值摹?/p>
別把人都想成錢虱子。我是不屑干,我丟不起那個人!
就知道你不干!人家都說,國企是領(lǐng)導(dǎo)都貪了,工人都順了,剩下的都傻了。
費解這才意識到,景愛愛才出去干了幾年啊,怎么滿腦子都是亂七八糟的東西?他就想起那天同事和他開玩笑的事,同事說,當(dāng)心你老婆能干了甩了你。現(xiàn)在想起來,他很以為意。
在景愛愛掙錢越來越多的時候,費解的單位也連年漲了幾次工資。景愛愛要求費解每月按時把錢交到她手里,說攢起來買房用,花一分再問她要一分。這讓費解很難過。原來兩人在一個單位干的時候,開了工資都是往抽屜里一扔,誰花誰拿。現(xiàn)在錢多了,反而受到了如此苛刻的限制。但他沒反抗,他知道景愛愛心氣大,她離開原單位了,還住在單位的家屬樓里,怎么說也是件尷尬的事。協(xié)助老婆盡快買房,也成了他規(guī)劃的人生目標。
將近十年的時間里,景愛愛成了賺錢的工具,整天整天地泡在她哥的廠里,不休不眠地干;費解上班做飯洗衣服帶孩子收拾家,成了不折不扣的家庭婦男。兩口子沒時間傾心交流,沒時間花前月下,就一門心思踏踏實實地攢錢、攢錢。終于,博文市中心城區(qū)有了一套屬于他們的漂亮的大房子,比景愛愛她爸媽整體搬遷的房子不知好了多少倍。一家人從原單位家屬樓里搬出來,歡天喜地地住進了新居,引來同事多少羨慕的眼光。
按說,日子更該有滋有味地過了吧。可不知為什么,費解就覺得景愛愛不是原來的景愛愛了,她心里開始藏事了。從她眉眼里、情緒上費解分明都看出景愛愛有事,他問過她,可她沒承認。他認定她是有意瞞著他。
一想到這里,費解的情緒有點躁,他在沙發(fā)上連著翻了好幾個身,又把兩只腳從沙發(fā)挪到了茶幾上。他聽見心里有個小聲音在嘀咕:她怎么也成了悶葫蘆?要是老這樣下去,這日子還有什么意思?
四
景愛愛帶著小珠子和她哥坐在一家店面干凈的魯菜館里,小珠子正埋頭和拔絲地瓜、酸辣土豆絲、八寶飯們糾纏著。景愛愛她哥的面前擺了好幾個空啤酒瓶,他還在極力勸說著景愛愛不要使性子,他說他的廠子離不開她,她離開了廠子也無處可去。
哥,你不要再勸我了,我不能老讓你夾在中間作難。再說,我也不能跟你干一輩子啊,早晚我得過自己的日子。
唉,哥不勉強你。可一時半會兒你到哪找活啊?我把你從國企拉下來,不能不管你了啊!
我找你正是為了這事。哥,你市交通運輸局有認識的人嗎?
有啊,咱那廠子的貨整天出出進進的,不認識能行嗎?
那就好!我原單位有輛大客車要更新,我想把它買下來,擠到博文市到咱廠子的這條線路上跑客運。你看這條線上哪有一輛像樣的車,半天晃悠過來一輛,還全是破舊不堪的小中巴。單位這輛車雖說是快到期了,可你看它這些年哪出過力,一天就一個來回跑趟博文市,車況肯定好著呢!
你什么時候?qū)瓦\感興趣了?
嘿嘿,早就關(guān)注著呢!自從在市區(qū)買了房子,天天坐那幾輛小中巴來回顛,我就在心里發(fā)狠,等有了錢,我非買幾輛寬敞漂亮、四平八穩(wěn)的大客車,把那些破爛小中巴通通趕跑。這不,碰上機會了,你得幫幫忙,先把線路跑下來。
這倒是個好創(chuàng)意,行,我試試!
不是試試,哥,你要志在必得!做生意十幾年了,這點事還能難倒你?
哈哈,好,我立馬找人打聽去。
還有啊,你湊湊手,借我五萬元現(xiàn)金吧!
我就知道,只有你敢給我出難題。回去把你賬號發(fā)到我手機上,明天我打給你。先說下,千萬別告訴你嫂子。
景愛愛臉色一正說:你放一百個心吧!
景愛愛她哥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啤酒,說:小珠子還沒吃完,我不等你們了。說著用手拂了小珠子的頭一下:珠子,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小珠子從盤子堆里抬起頭說:舅舅再見!
這時,景愛愛的手機響了。她來不及送哥哥走,就急急地抓起手機看來電顯示,哈,正是她要等的電話來了。
郝麗,你好!有好消息了?
是的,愛愛。高暢已經(jīng)和他領(lǐng)導(dǎo)說了,他領(lǐng)導(dǎo)答應(yīng)得倒是很痛快,但有一個條件,兩天之內(nèi)必須一次性付清現(xiàn)款,過期不候。
行!我有一個能讓這車派上大用場的好辦法,但不知能不能辦成。咱們快合伙買下吧!
唉,我們死工資干巴巴的,哪有現(xiàn)錢一把抓過來?高暢說了,他給你幫個忙就是了。
其實,這正是景愛愛最想要的結(jié)果。但她還是說:我還想咱們一起發(fā)財呢,你咋不動員動員他,你們湊湊,咱各家一半,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
你就別笑話我了。等你發(fā)財了,別忘了我們就行。
好,一言為定!過會兒我去你家,把準備的紅包拿給高暢,明天趕緊給他領(lǐng)導(dǎo)送過去,免得節(jié)外生枝。
行啊,我等著你!
景愛愛掛斷手機,捏起筷子挑揀了幾樣菜放到嘴里,卻不知嚼的什么。
珠子,別吃了,我看你吃得夠多了,媽還有事,走,我先送你回家!
小珠子其實早飽了,只是沒人顧上理他,他不吃還能干什么?
景愛愛和小珠子打車直奔回家的路。到了小區(qū)門口,景愛愛把小珠子送下車來說:珠子,你先回家,給你爸說,我出去辦點事,一會兒就回來。
隨后,景愛愛直接上車,先到銀行自助柜員機里取了現(xiàn)金,又趕到了郝麗的家里。郝麗把景愛愛讓到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下,一杯用透明玻璃杯子沏好的綠茶放在茶幾上,那茶葉早已舒伸好了腰身等著她呢。郝麗把茶杯又往景愛愛的面前送了送。
景愛愛問:高暢不在?
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呢,也不知瘋哪去了。唉,這些年在廠里閑散慣了,就一門心思地知道玩!
大鳶再能飛,還能離了你這根線,他還不是服服帖帖地受你管?你看我們家那位,也不串門也不湊堆,就整天耷拉個腦袋不說話,攆都攆不出去,悶死人了!
哎,也是,我看人家費解好像越來越不愛說話了,別是你壓迫得太狠了吧!
哈,哪有的事?不說他了,咱說正事。
那我打電話催催高暢,讓他快回來!
不用了。我這準備了兩個紅包,一個送給高暢的領(lǐng)導(dǎo),一個是給高暢的辛苦費,你收好嘍!說著,從隨身背著的女包里掏出兩個信封放在了茶幾上。
郝麗看著兩個鼓得一樣厚的信封說:這怎么行?憑咱姊妹這么些年的關(guān)系,幫忙還不是應(yīng)該的。說著抓起一個信封往景愛愛的手里塞。景愛愛用手擋住說:一碼歸一碼,這是送給高暢的。事若辦成了,我還感激不盡呢!
五
小珠子跑回家時,費解還躺在沙發(fā)上。他趕緊起來,伺候小珠子洗漱、睡覺。知道景愛愛黑燈瞎火地一個人出去了,費解左頰上那個酒窩不自主地抽動了幾下。他想這十年來,兩個人過得都夠苦的,自己雖然掙錢不如景愛愛多,但卻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照顧這個家上。在農(nóng)村老家的爹娘年紀也不小了,這些年就沒怎么顧上他們,一年回家的次數(shù)都不好意思說出來,圖啥啊?還不是讓房子和錢給鬧的!好歹住上大房子了,景愛愛卻變得神秘兮兮的了。莫非真像以前同事說的,老婆能干了,想甩了自己?或者,她真的在外面有人了?
費解正在胡思亂想之際,手機炸雷似的響了起來,嚇得他一哆嗦。景愛愛曾經(jīng)因為他設(shè)置的這個來電鈴聲和他鬧過別扭,嫌太吵鬧,影響休息,他在手機里重新選擇了一遍,覺得還是這個鈴聲最中意,就一直犟著不換。費解一邊走過去拿手機,一邊想著,改天調(diào)個柔和點的鈴聲吧,冷不丁還真是嚇人一跳呢!
電話竟然是費解的父親打來的。手機一接通,費解就聽到了父親嗚咽的聲調(diào):喂,費解,你媽、你媽突然倒在地上叫不醒了。我已經(jīng)打了120,你快回來,你快回來!直接去縣醫(yī)院……
費解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一句話也沒來得及說,他爸已經(jīng)把電話掛了。
費解腦子里木木的,呆了一呆,他才想起給景愛愛打電話。景愛愛說快到家門口了,有話到家再說。
他匆匆忙忙地穿外衣、拿背包、帶身份證、翻抽屜找錢。景愛愛開門走了進來:你翻什么呢?
我找錢,錢在哪里?我媽病了,打了120往醫(yī)院送呢,咱們得趕緊回去!
病了?什么病?
我也不知道,我爸說我媽現(xiàn)在昏迷著呢,你快點!
你自己先回去吧,小珠子還上學(xué)呢!
把他送他姥姥家去,讓他姥爺姥娘照顧幾天還不行嗎?
他沒自己在他們家住過,恐怕不行;再說,我還有點別的事。
什么事能比老人生病還急?
我真有事!你先回去,我忙過這幾天就趕過去。
隨你吧,錢呢?快給我拿錢啊!
景愛愛趕忙打開更衣櫥,彎下腰從櫥子底部掏出個錢包,抽出幾張遞給費解。
費解急躁地說:這點錢夠干啥的?
景愛愛也著急地說:我手里哪有現(xiàn)錢了?就這些了,你全拿走吧!說著把錢包扔給了費解。
費解一把提起背包,嘭一聲帶上門走出了家。
深夜的博文市,路燈和建筑景觀燈都亮如白晝,車流人流都少了的馬路顯得寬闊又筆直。費解長吸長舒了口氣,穩(wěn)了穩(wěn)心神,攔了一輛出租車,匆忙地向二百多公里外的老家狂奔。
到達縣醫(yī)院的時候,天還未亮。費解在醫(yī)院的急診室打聽到,他母親已被送到九樓的手術(shù)室。費解走出電梯,迎面看到電梯口正前方就是手術(shù)室,門楣上白色的燈箱里三個紅色的大字“手術(shù)中”格外刺眼。他父親、姐姐、弟弟都坐在墻邊的連椅上,父親仰著頭,把后腦勺靠在墻壁上;姐姐和弟弟則把手臂支在兩條腿上,用兩只手蒙住了整個臉。費解喊了一聲爸,三個人一下子都站了起來。
在三個人語無倫次的敘述中,費解得知他母親患了腦出血,收縮壓已經(jīng)超了200,腦血管直接爆了,已進手術(shù)室兩個多小時了。大夫說由于腦出血的部位距頭的表皮較深,手術(shù)成功的概率不高。但是,如果不手術(shù)他母親就會很快形成腦疝死亡。
有一線希望也得試試啊!父親說:你媽苦了一輩子,還沒享一天清福呢!
費解的淚嘩嘩地流了滿臉,心里一遍一遍罵著自己:你這個不孝子、不孝子!你有多長時間沒看自己的媽了?你心疼過自己的媽、照顧過自己的媽嗎?他用雙手合了一下十字,碰了碰心臟:求求上蒼,求求上蒼,放過我媽,放過我媽!如果讓我媽活過來,我愿用十年的壽命去抵償!放過她,放過她!
姐姐遞過來一塊手絹,帶著哭腔說:快擦把臉,別哭,還有事商量呢!
弟弟也湊過來說:哥,媽病得太急了,醫(yī)院讓交三萬塊錢。大晚上的,上哪弄那么多現(xiàn)錢去?一家人來之前好歹湊了五千塊交了押金,還缺一大截呢!你帶錢回來了嗎?
費解感覺左頰酒窩處的肌肉又忍不住抽動了幾下。他大窘道:我也來得急,沒帶多少錢。
正說著,手術(shù)室的內(nèi)置門被拉開了,防盜折疊門也被推開,一個從頭到腳用淡綠色手術(shù)服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大夫走出來。姐姐對費解說:這是咱媽的主刀大夫,外科的主任。一家人趕緊圍上去。主任用僅剩在外面的兩只大眼睛轉(zhuǎn)著挨個看了一下在場的人,搖了搖頭說:我盡力了,我盡最大力了。說完快步進了手術(shù)室旁的休息室。
緊接著,一名摘了口罩的年輕大夫也跟出來,手里端著一個大水杯樣的器皿,徑直走到一家人的面前,指著杯里血糊糊的東西說:出血量太大了。你們看,這是開顱后從腦袋里清出來的,還沒等處理完呢,病人在手術(shù)中又發(fā)生了第二次腦出血。這種情況太罕見了,我們沒搶救過來,你們節(jié)哀順變吧。
手術(shù)室前,一家人嚎啕大哭。
六
費解甩門離家之后,景愛愛心中隱隱有一絲不忍:自己失業(yè)、借錢、買車的事都瞞著他,是不是過分了啊?可和嫂子鬧別扭,畢竟是娘家的事,讓他知道了,對我哥有了看法,一家人撕破臉了就難看了;再說這些年他就待在一個地方干,和社會上的事兒沒交集,縮手縮腳的習(xí)慣了,如果知道我借這么多錢買車,他和我急了怎么辦?我總不能半途而廢?還是等事情辦出個眉目再說吧!還有,小珠子他奶奶也不知怎么樣了,現(xiàn)在費解還在趕路,等過上一兩個小時后打電話問問情況。這次小珠子奶奶生病,我不是不想回去,是不能回去啊!萬一明天買車的事有了變故,我趕不過來,買不成了豈不前功盡棄?我也不是不舍得給小珠子他奶奶花錢看病,實在是我把家里所有的錢都顧在買車上了,加上打算借哥的那五萬,正好夠交買車的錢。這些,我能說嗎?不能說,忍著吧!這不,第一個事不說,后面一連串的事都不能說了,你說,我不累嗎?我這是為了誰呀?還不是為了這個家!
景愛愛想到這里,用力地跺了跺腳,甚至攥緊拳頭晃了晃。好像費解就站在她面前,她不這樣宣泄一下自己的情緒,就出不來心中的那口怨氣。
來到小珠子屋里,景愛愛探下身去。柔和的床頭燈光照耀下,小珠子那張白白胖胖的臉是那么漂亮、那么叫人心疼!寶貝,為了你,媽做什么都值了!景愛愛自語了一句,也沒洗漱,就躺在小珠子身邊,心想先歇會兒,一個小時后給費解打個電話,問問婆婆的情況再睡覺不遲。誰知,又操心又勞神地跑了一天的景愛愛,頭一著枕頭竟然就睡著了,且睡得又香又甜,一覺睡到了大天亮。
直到手機響起來,景愛愛才一下子從夢鄉(xiāng)里跳出來,跳回到現(xiàn)實中。她猛地睜開眼睛,一下子坐起來,感覺壞了,自己這一覺肯定誤事了,費解趕夜車沒事吧?婆婆的病沒事吧?景愛愛光著腳跑到茶幾上抓起手機,看電話是費解打來的,她剛接通喂了一聲,話機里卻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你是小珠子他媽吧?你們抓緊趕來家,小珠子他奶奶過世了!
什么,什么,過世了?不是送醫(yī)院了嗎?
等你們回來了再詳細說吧!對方掛斷了電話。
景愛愛的頭一下子漲大了。說實在的,自打嫁給費解,景愛愛和他父母相處的時間真是少得可憐,要說有多少真感情,還真不好說。但她畢竟是丈夫的親娘。之前從沒聽說她身體有病,也從沒給自己添過一點麻煩,就這么突然離世,的確讓人接受不了,費解肯定更接受不了,得抓緊趕回去。
她匆忙地穿衣洗臉,又從被窩里拖出還在睡著的小珠子。連搖帶叫把小珠子弄醒。剛要和小珠子說他奶奶的事,手機又響了,景愛愛以為老家又打電話來催了,沒想到是同事郝麗打來的。
愛愛,你抓緊時間到單位來一趟,高暢和他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把事情談好了,需要你到單位辦個手續(xù),交上押金,明天16點前現(xiàn)款全部到位,那車就是你的了。
啊,謝謝!我這里有點急事,你和他們聯(lián)系一下,我明天一早去辦行嗎?
哎呀,什么事能趕上你掙錢急?你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著那輛車?要不是高暢粘他領(lǐng)導(dǎo)粘得緊,這車還能到你手里?你還是抓緊來吧!
那好吧,我馬上去!
景愛愛牙一咬,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個份上,那就辦完一件說一件吧!給費解打個電話說一聲?算了吧,說什么呢?都這樣了,說什么他能聽到心里去,還是盡早把這里的事情處理好,再盡快往家趕吧!景愛愛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放下手機,到廚房弄了快餐當(dāng)早飯,和小珠子簡單吃了一點,就送小珠子到了學(xué)校。自己也去銀行取了錢,聯(lián)系上她哥開車陪著她找郝麗高暢去了。
七
縣醫(yī)院也和市區(qū)醫(yī)院一樣取消了停尸房。按慣例,病人去世后,家屬就要盡快聯(lián)系殯儀館把親人遺體送往火葬場。費解的父親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老伴走了的事實,他先是涕淚交流地給孩子們敘述這一天他和老伴在一起的點點滴滴,說了什么話,吃的什么飯。一遍遍地說,一遍遍地補充。繼而他垂下頭拉著老伴的手再也不發(fā)一言。直到殯儀館的車來了,他才和孩子們說:不能送那里去,你媽膽子小,一個人在那里害怕,咱得讓她回家,讓她先回家!
急診科通知盡快去把欠交的費用補上。一個晚上的搶救費就花去了近兩萬元,財破了,人沒了。費解姐弟三人商量著,交不上錢醫(yī)院不放人,天不亮也弄不來錢,只好留下一人押在醫(yī)院,其余人都隨殯儀館的車把母親送回家再說。
費解離開老家十幾年了,平時回來的少,和左鄰右舍、親戚本家的都生疏了,性格又內(nèi)向,讓他出頭露面地去辦一些事情,還真難為了他。他對弟弟說:我留在這里,你先回去籌點錢送來和醫(yī)院結(jié)賬,等你嫂子來了,我再把錢還給你。喏,把我手機也帶回去,和人聯(lián)系方便。
醫(yī)生、護士過來幫忙,把遺體抬到殯葬車上。費解的姐姐和弟弟架著父親也上了車。此時,天微亮了。車一走,費解像被人抽了筋一樣,一下子癱坐在急診室走廊的連椅上。母親平時有高血壓他是知道的,卻怎么也沒想到母親會在這個病上要了命。費解想,最后一次見母親是什么時候?竟然是春節(jié)!說起來已有大半年的時間了。這些年,母親還是身強力壯的,一直和父親伺候地里的莊稼,從沒張嘴向自己要過一分錢。自己則因為家里有糧食吃,父親的退休金花不了,亦從沒主動給父母交過養(yǎng)老錢,只是每年過年或者二老的生日時,才給個三百二百的了事。十幾年來,父母的生活基本沒有改觀,自己卻從小房子搬進了大房子。原想著到冬天給老人過生日時,把二老都接到博文市的新房子里,讓他們也享受享受有暖氣的冬天是何等的愜意。沒想到,現(xiàn)在一切都晚了!這一生,我還沒來得及為母親端茶送飯,尋醫(yī)問藥,沒來得及伺候母親一天,母親竟然就這樣決絕地離開了。這是母親對我這個不孝兒的最大懲罰,她永遠也不會原諒我這個該死的兒子了!媽呀,媽呀!費解“嗷嗷”地痛哭了起來,左頰酒窩附近的那片肌肉隨著他的哭聲一下一下地抽動著。
一直快到中午的時候,費解的弟弟才來到醫(yī)院,交上住院費,辦完出院手續(xù),用摩托車帶上他一起往家趕。在車上,弟弟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他,辦喪事的總管已經(jīng)請好了,是本族里的六叔。大清早六叔已經(jīng)把幫忙的人都找齊了,現(xiàn)在家里已經(jīng)忙得不可開交了,六嬸領(lǐng)著幾個娘們在院子里鋪開席子做壽衣,姐夫帶著幾個壯勞力已經(jīng)上山去修墳,幾個堂姊妹守護著父親和姐姐。靈堂扎起來了,母親的牌位已經(jīng)供奉上,就等著兄弟倆回去為母親守靈呢。早晨,六叔還給嫂子打了電話,通知她帶著小珠子盡快趕回來,說不定這會兒嫂子和小珠子已經(jīng)到家了呢。說著,一加油門,摩托車飛奔起來。
坐在后座上的費解瑟縮著身子,拉緊了弟弟腰上的衣服。他一腦袋的惶恐和無助。
八
景愛愛和她哥找上郝麗高暢兩口子,來到汽車隊長辦公室,一再表示感謝。交上押金后,景愛愛請隊長寬限幾天,準許余款提車時一次性交清,隊長爽快地答應(yīng)了。辦完購車手續(xù),定好提車時間,已經(jīng)是中午時分。她說好過幾天再和郝麗聯(lián)系,便匆忙和他們告別。坐在她哥的車上,景愛愛給小珠子的老師打了個電話請假,這才給她哥說了費解母親去世的消息,令她哥大吃一驚:愛愛,你也太能沉住氣了吧?這是大大的事,你得抓緊回去!
哥,我手里沒現(xiàn)金了。費解昨晚走得匆忙,也沒帶多少錢,你再借我點,回頭我一并還你。
什么還不還的,我包里有。咱們先接小珠子去吧。
你把我們送到長途汽車站,就去忙你的吧。
還忙啥?啥事能趕上你這事忙,我直接開車送你們回去!
中午飯沒顧上吃,也是一路狂奔。到費解的老家時已經(jīng)是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了。
景愛愛和她哥老遠就看到,費解家貼了好幾道白紙條的大門虛掩著。推門進去,天井里設(shè)著靈堂,堂前掛著婆婆放大的鑲著鏡框掛著黑紗的照片,桌子上點著長明燈,放了水果點心等供品。地上鋪了兩張大席子,席子上放著個破鐵盆,里面還有未燃盡的黃表紙。院子里沒有人。景愛愛眼里涌滿了淚水,拉著小珠子走到公公婆婆住的屋子里,才看到公公在炕上躺著,大姑姐和一個姨表姐坐在公公的炕頭上。
看景愛愛他們走進屋來,大姑姐站起來,張羅景愛愛的哥哥坐下,又拉住小珠子的手送到他爺爺手里,自始至終沒有和景愛愛對一次眼光。小珠子怯怯地叫了一聲爺爺,惹得爺爺一把摟住小珠子放聲慟哭。表姐一邊遞給景愛愛一個黑臂紗一邊說:大姨送火葬場了。一家人就等著你們回來告別封棺,可大姨出門的時間到了,你們也沒到。總管說不能誤了好時辰,我那可憐的大姨臨了也沒能見上她孫子最后一面。
景愛愛一邊往胳膊上戴黑紗,一邊說:對不起。高速路上出了事故,堵車了。
景愛愛她哥站起來打圓場說:要不,我們開車去迎迎親家母?
大姑姐說:不用了,你快坐下歇歇吧,估計這個點也快回來了。話音未落,院外傳來一片嘈雜之聲。幾個人趕忙走出屋去,只見打頭的是六叔,他一把把兩扇大門同時推開,隨之一轉(zhuǎn)身站在門一邊。費解抱著用黑布裹緊了的骨灰盒走了進來,身后呼啦啦跟了一群人。這正應(yīng)了一句古話,活人卑微,死人為大。六叔引導(dǎo)著把骨灰盒放到費解他母親遺像前的方桌上,把長明燈移到骨灰盒的前面,然后鄭重地喊了一嗓子:來,大家緊著拜拜先人,咱們趕在天黑前下葬。六叔拖長了音又道:來,往前聚一聚,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景愛愛拉著小珠子不自覺地也跪了下去。三叩首完畢,大家都沒有爬起身來,天井里響起了一片悲痛的嚶嚶嗡嗡的哭泣聲。景愛愛從這片哭聲里分辨出了費解的聲音,那是一種絕望到極點的嘶啞的哀嚎。她跪著往前挪了幾步,眾人紛紛給她讓開路,她看到費解雙手抱頭曲成一團,趕忙伸出手去抱緊了費解的胳膊往上拉,嘴里一迭聲地說:保重、保重、你要保重啊!費解可能是聽出了她的動靜,順勢往席子上一歪,睜大兩只腫成一條縫的眼睛,看了她一眼,又緊緊地閉上了。只這一眼,就讓景愛愛出了一身冷汗,費解那眼光分明就是一只狼的分量。
六叔又吆喝起來:大家都起來吧,咱按程序排排。待會兒,小珠子舉著幡走在最前頭,給他奶奶指路;費解抱著骨灰屜子,在小珠子后面;其他的親屬講究就少了,排成一長溜跟緊了就行。助忙的提供品、拿鐵锨。大家麻利點,把先人安葬好了,七點咱就開飯啊!
九
給小珠子的奶奶上完三日墳后,一家人回到博文市。費解的情緒沒有平撫,老是感覺身上懨懨的,就向單位申請了年休假,每天窩在家里。他想的最多的一件事,是母親倒下的那一刻發(fā)生了什么?她是一下子昏迷了,還是慢慢失去知覺的。他情愿母親是瞬間進入無意識狀態(tài),瞬間讓靈魂脫離了苦海。這樣,母親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是沒有痛苦的。他不想讓母親在病魔襲來的時候想起他,他怕母親想起他會感到冷、感到疼、感到失望。他拿起母親的手術(shù)記錄,那是復(fù)印母親病歷時他能看得懂的一張帶打印字的紙,他已經(jīng)看了一遍又一遍。手術(shù)記錄上說,術(shù)中所見:病人頭皮光滑,額角有磕碰外傷,打開左顱腦后,內(nèi)見血液較多,止血清理過程中,病人腦部發(fā)生二次出血,血量較前更多。急救,病人無生命體征,關(guān)顱。每每讀到這里,費解就覺得母親頭部的血液并沒有因醫(yī)生給她做了關(guān)顱手術(shù)就停止了流動,它繼續(xù)往外流,淹沒了母親的整張臉,模糊了母親的身影,染紅了他的雙眼。
費解又想到景愛愛。母親病逝那天,明明是六叔一大早就給她打了電話,為什么直到下午才趕到家?小珠子還去上了半天學(xué),這說明他們是下午才開始趕路的,沒有高速路堵車的事,景愛愛說了謊話。近來,景愛愛干什么都神神秘秘的,這一上午她都干什么了?母親連看病帶出殯前前后后花了好幾萬,她回去奔喪為什么連一萬元都沒拿夠?讓他這個出門在外的公家人在親戚家人面前手足無措、丟人現(xiàn)眼。這兩年,單位開工資不發(fā)現(xiàn)金了,每個職工有兩個銀行卡,他的卡都在她手里拿著,他從不過問如何支配。景愛愛跟她哥干,錢是掙得多些,比他多得多,可再多也到不了他手里一分。就因為自己手里沒錢,他極少和同事聚餐喝酒,也幾乎沒有其他應(yīng)酬,逐漸地連個能談心的朋友也沒有了。要說自己這些年活得是真夠窩囊,真窩囊!
景愛愛帶著小珠子回家的動靜響起來,費解才想到一天的時間又沒了。這一天,他沒吃沒喝也沒覺得又餓又渴,日子是這么無聊、這么簡單。對,日子原來是可以簡單著過的。今天,他沒穿油膩工作服到單位上班,沒忙著接送小珠子上學(xué)、放學(xué),沒忙著買菜做飯,沒把洗過的水果擺在茶幾上,這一天不也消失了嗎?
景愛愛進門招呼了一聲,沒做飯啊,就放下背包下了廚房;小珠子打開電視,找到灰太狼與喜羊羊的動畫片,眼神就被電視定格了。
景愛愛剛把一個炒好的菜放到餐桌上,手機就響了起來。她一邊接電話,一邊往廚房走,一動不動的費解隱約聽到了她幾句模糊的話,好像是說明天把款全部結(jié)清,不見不散什么的。她和誰有金錢交易?她和誰不見不散?難道她外面真有人了,她逮著機會就去約會?景愛愛又端上一盤菜,張羅著小珠子洗手吃飯,再往回走的時候,費解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心說,這是景愛愛嗎?她怎么還穿著那件水紅的毛衣,我媽不是死了嗎,她穿紅衣服干什么,她穿給誰看,給明天她約會的人嗎?我不看她,我不想看她!他反感地閉上了雙眼,左臉頰酒窩處的那塊肌肉突突地跳了起來。任由景愛愛和小珠子喊叫,他也沒到餐桌前吃晚飯。
十
看費解呆若木雞的樣子,景愛愛無奈地嘆了口氣。本來,費解就是不善言談的人,經(jīng)受了母親突然去世的打擊,他仿佛和景愛愛有了仇一樣,看也不看她,理也不理她,過日子的心氣都撒了。景愛愛知道,費解最大的心病就是他們一家三口都沒有和母親見上最后一面,自己和小珠子沒趕上去火葬場與婆婆的遺體告別。再就是自己這趟回去確實帶錢帶少了,他們花費的還不如一個身為農(nóng)民的弟弟花得多。她和費解也都看到了弟媳那鄙夷的眼神和賬房那詫異的目光。她不能做任何解釋,她不能說她現(xiàn)在其實最缺的就是錢。她和費解卡上現(xiàn)在所有的錢,包括她哥打在她卡上的五萬元,都已經(jīng)不屬于她所有。明天就是一手交錢一手提車的日子,她本來有足夠的理由慶祝一下,甚至可以把整個事件告訴費解,讓他分享自己的快樂。要知道有多少人會因為她買成了這輛車而羨慕嫉妒恨啊!可費解現(xiàn)在的精神狀態(tài)讓她牢牢地拴住了嘴,她還把無意中蕩漾在臉上的高興神態(tài)強壓了回去,扯上了一副沉痛的表情。她得保持和費解有難同當(dāng)?shù)淖藨B(tài),等他徹底擺脫喪母的悲痛、等那輛車在博文市通往原單位的線路上運營起來,再慢慢和他說吧。
景愛愛想,她哥還真有兩下子,又那么顧及兄妹之情。在自己的事上,他真是費盡心機了。這幾天,他已經(jīng)為她打通了一切關(guān)隘。據(jù)說只要她的車一到,立馬就能上路,前提是拿一輛車況最差的私營小中巴開刀,找個理由先讓人家停運,之后讓她的車補缺,借用人家的營運手續(xù)跑起來,以后再想法弄套手續(xù)就了事。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虧他們想得出來。這時,景愛愛掩飾不住地笑了。等她意識到自己在費解面前的失態(tài)時,她趕緊糾正了一下坐姿,左拉右扯地活動了一下面部表情。當(dāng)她抬眼去看費解時,卻發(fā)現(xiàn)他正面無表情地盯著她一旁的墻壁發(fā)呆呢。
景愛愛又在心里盤算起了另一件事。當(dāng)務(wù)之急,是盡快招聘一名技術(shù)過硬、適應(yīng)山路的好司機。可一時半會兒,她還真沒有足夠的人脈資源解決這事。她想到了高暢,他每天就那么一來一往地跑兩趟車接送職工,中間除了侃大山,就是打牌睡覺,閑散得難受。如果讓他悄悄地兼起司機,豈不是兩全其美的事,郝麗一定高興死了。他在單位一早一晚上班的時間段,就讓她哥的司機來補上。暫時,這是最可行的辦法了。當(dāng)然,我景愛愛這雙開機床的手,今后就要用來售票了。更重要的是,還靠這雙手嘩嘩地數(shù)錢呢!
景愛愛在心里打了幾個哈哈,拿起手機進了臥室。她要盡快給郝麗打電話,說出她的打算,還要和她哥聯(lián)系,把暫時借用他司機的想法告訴他。如果贏得他們的支持,她的車就等于是成功上路了。她想,車輪滾滾,財源滾滾啊,有點借款怕什么?用不了多長時間,她就會有足夠的實力到銀行貸筆款,更新一輛豪華觀光巴士,讓旅客和她原來的同事們坐在觀光車上欣賞連綿起伏的山容山貌,那才是再愜意不過的日子呢!
費解盯著臥室的門看了很久,他本來以為他顧不上考慮景愛愛的事,也不愿意去正眼看她。可是,潛意識里他還是看到了景愛愛臉上壓抑不住的笑意,看到了她取手機走進臥室的急迫步伐。他知道,她又要背著他去打他不知道對方是誰的電話了,他是用目光送著景愛愛的背影進入臥室的。之后,他就一直把眼神放在那里懶得轉(zhuǎn)動了。母親沒有任何征兆地離世,給了他致命的一擊;多年閉門鎖戶、與人疏遠的生活,讓他缺少了和人交流的技能;景愛愛的逐漸強勢,也讓他越發(fā)瞧不起萎縮的自己。這些年來,他就知道圍著自己的小家轉(zhuǎn),機械地忙忙碌碌。他一直以為母親還身強力壯,有的是時間享受自己將來給予他們的富足生活,他從來沒想到母親會等不及這一天,連母親留給自己最后的影像都是模糊不清的,越想越想不起來。
他焦躁地從客廳的沙發(fā)上爬起來,走到?jīng)雠_上,拉開了防盜窗。此時已是秋末,室外明顯涼意加深了,他還嫌不夠通透,又推開了防塵紗窗,讓秋風(fēng)直接送進來,吹到他的臉上、身上、心里。突然,他感覺有嗡嗡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定睛看時,才知道是蒼蠅也順勢進來了。這可不是討人喜歡的家伙,他急忙關(guān)閉紗窗,拉上防盜窗,跟著嗡嗡聲又回了客廳。也許是季節(jié)到了,這個碩大的蒼蠅飛行的速度是如此之慢,又一直飛直線,最后斜斜地落到沙發(fā)旁的一個亮著的落地?zé)舻耐该鳠粽稚喜磐O拢缶鸵粍硬粍恿恕YM解本想找來蒼蠅拍滅掉它,目力所及的范圍內(nèi)卻沒看到蠅拍。這時他注意到,客廳里雪亮的吸頂燈燈光也從上面打在了蒼蠅的身上,讓它毛茸茸的身體如此清晰地展露在他的眼前,驚動了他的惻隱之心。它不過就是一只為了延緩生命而四處取暖的小生物,在這之前,它從未侵犯過他、騷擾過他、招惹過他,他有什么權(quán)利消滅它的生命?他重新坐在沙發(fā)上,把一只胳膊放在靠近落地?zé)舻纳嘲l(fā)扶手上,身體傾斜過去,仔細觀察起了這只小東西。只見它兩只透明的翅膀并沒有因為不飛翔而收縮起來,而是呈八字形伸展著,好像是隨時做好了逃走的準備。長在后半身的四條腿強力地支撐著身體,像是從前半身里長出的另兩條腿卻向前伸張著,要把頭部保護起來。而頭卻低下去,伸出一根粗短的喙,喙頭張開后便快速地吮吸著燈罩。費解似乎聽到了“嗞嗞” 的聲音,他剛準備揮手去破壞這不入耳的動靜,卻見它收起喙,壓低前身,抬起后身,搓起了四條腿。這令費解大為驚奇。之前,他從沒如此真切地看過任何一只蒼蠅,沒想到它還是這么聰慧伶俐、這么惹人愛憐……
凝神屏氣的費解這時候臉上的肌肉松弛了些,老愛抽動的左頰部也因了神經(jīng)的放松而舒緩了。
小珠子做完作業(yè),從書房蹦蹦跳跳地跑了出來,看到爸爸還坐在客廳里,他徑直走到爸爸身邊,一眼就看
到爸爸在盯一只落在燈罩上的蒼蠅。他喊道:爸,爸,你在干嘛呢?費解說:噓,小聲點,別驚動它!小珠子說:爸,你快打死它啊,多惡心的東西!費解說:別亂說話,它咋著你了?小珠子委屈地大喊:媽,媽,你快來!景愛愛從臥室急步走出來,問:小珠子,怎么了?小珠子說:你快看,一只大蒼蠅!趴在燈罩上,爸爸不打它呢!景愛愛到廚房拿來蠅拍,啪一下,蒼蠅粉身碎骨了。費解的左頰又抽動起來,他一下子站起來,狠狠瞪了一眼景愛愛,頓感萬念俱灰。
景愛愛愣了一下,費解的反常已經(jīng)超出了她的想象,她心里轉(zhuǎn)了一個彎,唉,小珠子他奶奶這一走,讓費解把一切怨恨都記在了她的賬上,這是不公平的。這樣的日子過下去太難了。看來,抽個時間和哥哥商量商量,給他找個心理醫(yī)生開導(dǎo)開導(dǎo)吧。
十一
景愛愛的大客車一如她想象的那樣,運營出奇的順利,收入出奇的好。她的車一天來回跑四趟,一早一晚是她哥的司機開,中間兩趟是高暢跑,她則忙著賣票,收錢找錢捻得指頭疼。由于這車座位多、車況好,很多人寧可多等一會兒也坐她的車來回,加上景愛愛服務(wù)好、嘴巴甜,時間不長就形成了固定的客源,特別是她原來單位的女同事,一到周末都成群結(jié)隊地來擠她的車去博文市區(qū)逛街,玩上幾個小時,再大包小提地坐她的車回單位家屬樓。凡是原單位她認識的同事坐車,景愛愛一視同仁,每人讓一元錢車費。一開始,同事們不適應(yīng),經(jīng)不住景愛愛的堅持,漸漸地都習(xí)以為常了。郝麗也湊這份熱鬧,有時也帶上女兒來坐車,景愛愛照例讓一元錢車費。車到終點站,景愛愛再叫住郝麗說幾句話,待乘客都下車了,她再把錢拿出來,硬還給郝麗。郝麗一方面眼紅著景愛愛發(fā)財,一方面暗暗佩服景愛愛的膽識和精明。高暢多次在家翻著白眼數(shù)落她,嫌她沒有答應(yīng)當(dāng)時景愛愛提出的合伙購車條件,郝麗就斥責(zé)高暢說:你傻兒巴唧吧,景愛愛要是真愿意和咱們合伙干,她咋不早告訴咱買車是為了跑客運,她沒打好譜她敢買車?說句你不愛聽的,你沒那發(fā)財命,就老老實實給她當(dāng)驢算了。好在她還有良心,還能讓咱得點實惠。高暢嘟囔著說:誰搞得懂你們,凈小心眼兒,還是女人了解女人。一個月干下來,高暢把景愛愛開給他的工資一把交到郝麗手里,望著這筆意外的收入,郝麗眉開眼笑。
景愛愛卻另有打算。她知道,她原單位遲早會出來干涉高暢的兼職,國企能容忍職工一天到晚閑著沒事干,卻絕不能容忍他們當(dāng)班時間掙外快,到時不能因高暢撤出誤了她的事。所以她四處打聽,悄悄物色好了司機人選,只要高暢一離車,她立馬就讓后備頂上。當(dāng)然,這事高暢郝麗是不知道的。
正因為有如此多的心需要她去操,如此多的事需要她去辦,所以,她既沒和費解談過購車跑運輸?shù)氖拢矝]工夫關(guān)注費解的所思所想。她認為,她帶車跑客運原單位同事都知道了,他能不知道?可他從沒問過她,就知道整天耷拉著眼皮裝啞巴,連小珠子都不大理。好吧,你不問,我就不說,看你能撐到幾時。
入冬時節(jié),天氣轉(zhuǎn)冷了,人們逐漸用厚衣包裹起來。周六一大早,景愛愛也翻出一家人的厚衣物,讓還在床上睡著覺的費解待會兒拿出去曬曬,聽到費解嗯了聲,景愛愛跟車走了。晚上回到家,一進門,一眼看到她早晨收拾出的衣服還在沙發(fā)上堆著,廚房里沒有飯菜的香味,臥室里沒有人,小珠子在他的房間寫作業(yè)。再走到?jīng)雠_上,才看到費解正蹲在那里,用手指頭在瓷磚地面上胡亂畫著什么。景愛愛頓時感覺氣沖腦門,臉也漲紅了,她大聲喊道:費解,我整天豁死豁活地在外面拼命,你在家里待了一天,都干了什么?費解頭也沒抬,半天才說:我同事這兩天都說你車上換了個司機,還油頭粉面的是嗎?景愛愛一聽,費解原來早知道她買車了,便急急地說:是的,我不給我哥干了,我買了車,請了司機跑客運。我整天起早貪黑忙著往家掙錢,你用你娘死了當(dāng)幌子,整天裝啞巴和我較勁。說吧,你打的什么譜?費解慢慢站起來,直勾勾地看著景愛愛問:那個司機是誰?景愛愛一接上費解的眼光就嚇了一跳,她好像是看到了一個全然陌生的人,費解的眼神呆板、僵直、淡漠、無光,左臉頰的肌肉已經(jīng)不是抽動了,而是整個牽拉緊了一大片。他雖然問了景愛愛問題,但看樣子并不需要她回答,費解的心理真的出毛病了。景愛愛自責(zé)地想,前一陣子還想找個心理醫(yī)生幫他看看,一忙起來竟然忘了這事,看來費解是非去醫(yī)院不可了。
十二
第二天,天還沒亮,景愛愛給郝麗打了電話,請她幫忙叫高暢替她賣票去。自從高暢被單位追究,安安穩(wěn)穩(wěn)上班后,景愛愛這還是第一次找他,她原想著也許郝麗會生她的氣呢,沒想到郝麗語氣熱情,滿口答應(yīng),她這才知道,郝麗高暢兩口子也是通情達理的,畢竟高暢不給她兼司機的事也不是她的意愿。
景愛愛又找了她哥,把費解的情況一說,她哥急忙開車趕過來。景愛愛打發(fā)小珠子上了學(xué),和費解說她不舒服,要他陪她到醫(yī)院看病去,費解啥話也不說,溫順地走在景愛愛和她哥的后面上了車。汽車向博文市第五醫(yī)院駛?cè)ィ鞘且凰h近聞名的精神病院。
接診的大夫聽了景愛愛的表述,又認真地和費解交流了半天,便給景愛愛說:病人需要住院做進一步測試,不過,觀察他現(xiàn)在的表現(xiàn),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典型的人格缺陷和精神衰退,初步診斷為精神分裂癥,屬早中期表現(xiàn),需要盡快做系統(tǒng)治療。
景愛愛一聽這話,頭都炸了:精神分裂癥?就是神經(jīng)病嗎?
大夫笑了笑說:不是神經(jīng)病,是精神病。這種病越早治療越有效,當(dāng)然還需要家屬的密切配合。
景愛愛哭了:大夫,能治好嗎?
經(jīng)過我們的系統(tǒng)治療,病人的病癥一般都能得到控制,也有康復(fù)的可能。你同意他現(xiàn)在入院嗎?
看景愛愛點了頭,大夫隨手按了按桌子上的電鈴,隨之進來幾位身強力壯的男女護士,其中一位手里還提著一個類似警棍的東西。景愛愛看了這架勢,不由自主地哆嗦了幾下。側(cè)頭看費解,沒事人似的坐在那里,對誰是病人一點也不關(guān)心。護士們走到他身邊,讓他隨他們走出醫(yī)生辦公室,并引著他向走廊走去。那里,一道防盜門與外界割斷了一切聯(lián)系。
一個月后,景愛愛又返回第五醫(yī)院看望費解。防盜門里的費解看她的表情顯露出他還是認出了她,但他沒有驚喜、沒有悲傷、沒有話語,她問一句,他答一句;她不問,他就不吭聲了。景愛愛把目光放遠,防盜門里是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的兩側(cè)是病房,整個走廊上散布著各式各樣的病人,讓景愛愛看得心驚肉跳。她把帶來的衣物食品交給護士,自己黯然找到接診他們的大夫打聽情況,大夫語氣沉重地說:不容樂觀啊,經(jīng)系統(tǒng)測試,你丈夫?qū)儆谄珗?zhí)型精神分裂癥,妄想和幻覺的表現(xiàn)突出,僅僅一個月的治療時間,還很難奏效。你要準備好打持久戰(zhàn)啊!說著,還給景愛愛舉例說明費解的臨床表現(xiàn),讓景愛愛聽得情緒更加低落。
轉(zhuǎn)眼快到春節(jié)了,景愛愛又來到醫(yī)院。大夫說,經(jīng)過三個月的正規(guī)治療,費解的病情有了很大改善,妄想和幻覺的癥狀少了,只是還不愛說話,但正常的交流是沒有問題的。景愛愛問:那能接他回家過年嗎?大夫說:通常像你丈夫這種情況,我們不鼓勵他老是待在醫(yī)院,還是提倡早點回歸家庭、回歸社會,盡早去感受親情和友情,用家庭和社會的力量溫暖他、召喚他,這對他的恢復(fù)有好處。景愛愛說:那我聽大夫的,今天就接他回去吧。大夫說:你別忘了提醒病人按時吃藥,多注意和他溝通交流,有什么異常及時和醫(yī)院聯(lián)系。景愛愛一連聲地答應(yīng)著,隨之在護士的引導(dǎo)下,辦理了出院手續(xù),帶費解回家了。
景愛愛還得跑車,費解在家待著也不是辦法。景愛愛就陪著費解到了他的單位,請求領(lǐng)導(dǎo)讓他上班,車間主任為難地給他調(diào)了一個清掃庫房衛(wèi)生的活,費解答應(yīng)了。還沒到中午,車間主任給景愛愛打來電話,說費解到處亂走,怕出意外,還是先領(lǐng)回家吧。景愛愛氣不打一處來,恨恨地說:真是個廢物。
景愛愛問費解:我整天忙得死的心都有,你還想過不過,費解說:過。景愛愛說過個屁。費解說屁。景愛愛說我和你離婚,費解說離。景愛愛一氣之下翻出結(jié)婚證,身份證,領(lǐng)著費解到了民政局婚姻登記處。在那里,景愛愛才知道離婚還需要先把財產(chǎn)分割好才能辦手續(xù),便向工作人員要了一張紙,寫道:景愛愛與費解因感情不和自愿離婚,兒子歸景愛愛撫養(yǎng),費解不交撫養(yǎng)費;房屋兩套,博文市區(qū)房子歸兒子費珠,X廠院內(nèi)家屬樓歸費解。她沒有提大客車和其他財產(chǎn)的事,然后簽上自己的名字,又讓費解簽了名。在工作人員的例行詢問中,景愛愛同意離婚,費解也同意離婚,兩本離婚證發(fā)到了兩人手中。
景愛愛回到家,簡單收拾了一下費解的衣服和藥物,還拿出費解的兩個工資卡,看了看,又放回了原處。打車把費解送回了原單位的家屬樓后,她癱坐在家里的沙發(fā)上,嗚嗚地哭了。
年三十,景愛愛早早停了客運,準備回家包餃子。想起費解一人待在廠子的家屬樓里,心中十分不忍,便想打個電話叫他回來過年。電話響了半天沒人接聽,景愛愛心下一凜,急忙拉上小珠子,打車急急趕向他們原來的家。到了房門前,景愛愛用手攥成錘頭去敲防盜門,里面也沒有一點動靜。景愛愛想起,自己身上是掛著原來家的鑰匙的,便急速地打開門。客廳里沒有人,費解的手機就放在茶幾上,還有一堆零散的方便面袋子胡亂地扔在上面。景愛愛叫了幾聲費解,沒人應(yīng)聲,便快步走進臥室,里面沒人。她又推開小珠子原來住的小屋,赫然看到費解用一根繩子把自己吊在了窗戶頂上的暖氣管道上……
責(zé)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