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小猛的濼源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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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楊的眼皮跳了一下午，把小紙片貼在眼皮上也不管用。李楊跳的是右眼皮，記得奶奶說過左眼跳財右眼跳災，會有什么災呢?李楊望著窗外如血的晚霞露出晚霞般的笑容。暑假過后，她就是建筑大學的學生了。她放下手中的言情小說，長長地伸個懶腰。

懶腰伸到一半，媽媽進來了，媽媽看了李楊一眼說道:“楊楊，媽媽有件事要給你說。”媽媽的臉色不好看，這使她看起來有些蒼老。就在這一剎那間李楊的眼皮不跳了，她摸索著揭掉小紙片，歪過頭來看著媽媽說:“媽媽，不要老是這么嚴肅?！眿寢尣]有像往常一樣被李楊逗笑，她看著女兒，繼續說:“有件事媽媽要給你說，是時候了……”這時爸爸走進來，背對著李楊站在李楊和媽媽中間，爸爸用一貫沉穩的語氣對媽媽說:“楊楊在看書，不要影響她?！眿寢寭P了揚嗓門說:“楊楊高考結束了，談不上影響，你不讓我說，就別做呀!”李楊的眼皮忽地又突突跳起來，媽媽這是怎么了?她一下子從椅子上跳起來，驚惶叫道:“媽媽?”媽媽看著女兒黑白分明的無辜眼神，眼淚差一點掉下來。停了半晌，她靜靜說道:“我要出趟遠門?！?/p>

李楊覺得媽媽要說的并不是這句話，可是她沒敢再問，她說:“放心吧媽媽，我的十八歲生日已經過去了二十天。”媽媽靜靜地看著李楊，告訴她要去外地進修一個月。每年暑假媽媽所在的中學都安排老師出去進修，自從李楊上了高中，媽媽一直沒有去過，不是在家陪李楊學習，就是陪李楊去上補習班?，F在媽媽確實該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了。李楊覺得這是件好事，可是不知為什么怎么也高興不起來。屋子里剛才只是有一點暗，這時全黑了下來。外面傳來狗叫聲，一陣高過一陣。一家人就這樣悶悶地吃了飯。整個吃飯期間媽媽只說過一句話:“楊楊，爸爸要是忙，你就去奶奶家?！碧岬饺ツ棠碳遥顥畎l現爸爸好像抖了一下。

事實上媽媽走的第二天，爸爸就帶李楊去了奶奶家。那是個星期一。李楊很是奇怪，作為房產公司工程師的爸爸整天忙得不可開交，這個星期一早上竟然可以不去上班。吃早飯的時候，爸爸就說要送她去奶奶家，她一個人在家爸爸不放心。過后爸爸看了李楊好幾眼，好像有話說，李楊一看他，他就把頭埋進報紙里去了。李楊的眼皮又開始跳。

奶奶家在三樓，走到二樓的時候，從上面下來一個小男孩，兩眼放光地叫著“爸爸”沖下來。小男孩長著一雙小眼睛，小臉，一笑起來露出右邊一顆小虎牙。李楊往身后看了看，樓梯間空無一人，不知道這個小男孩在叫誰。一回身，看到小男孩晃著爸爸的胳膊問:“爸爸，媽媽什么時候回來?”李楊一時沒反應過來，他在叫她的爸爸爸爸。她重又打量一下小男孩，小男孩的問題沒得到答案，祈盼的目光立刻變得陰郁，他低下頭，擺弄著白色圓領衫的衣角說:“媽媽不放暑假嗎?”眼中似乎有淚光閃動。

李楊覺得自己的眼淚馬上就要涌出來了，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這時奶奶從虛掩的防盜門后走出來，嘴里喊道:“小猛，小猛，別亂跑——”忽然就沒了聲，看到了樓梯間的三口人。接著又喊:“楊楊?！崩顥钣X得奶奶的聲音有些發虛，發澀。進門的時候，李楊聽到奶奶低聲問爸爸:“你都給楊楊說了?”“沒有?！卑职趾喍痰鼗卮鹨痪?，坐沙發上去了。

奶奶頓了一下，拉過叫小猛的男孩到李楊跟前說:“小猛，這是姐姐，奶奶跟你說過的，姐姐今年就要上大學了?！毙∶筒亮瞬裂劬辛寺暯憬?，有些勉強，不過馬上他又仰起頭問:“大學好考嗎，姐姐?”李楊本不想理他，可是看著他黑黑的俏皮的小眼睛，忍不住搖搖頭說:“不好考?！边@雙眼睛很像爸爸的，小而有神。李楊的眼睛隨媽媽的，雙眼皮，黑白分明。奶奶讓小猛去看電視，艱難地對李楊說:“楊楊，他是你弟弟……”“爸爸和別人生的孩子?”李楊問。奶奶面色沉重地點點頭，可是李楊看出來了，奶奶的眉宇間分明有歡喜在里頭。這讓她記起小時候的事來，奶奶不止一次地看著她，嘆著氣說:“楊楊要是個男孩子就好了。”這下奶奶如愿了!

李楊沖進她的房間，反鎖上門。這時她發現這個房間也不完全屬于她了，在她的床對面鋪上了一張小床，小床鋪著涼席，涼席上躺著一只大玩具熊貓。李楊給媽媽打手機，她說:“媽媽，我看到那個私孩子了……你要給我說的，就是這些嗎?”媽媽說:“楊楊，不要說臟話?！睗线@地方罵人的口頭禪就是私孩子，你這個小私孩子。爸爸媽媽從來不允許李楊帶口頭語。李楊哽咽著說:“他就是個私孩子!一點也不摻假的私孩子!”媽媽在那邊沒說話，李楊又問:“媽媽，這是真的嗎?”媽媽說:“是真的，那孩子已經十一歲了，媽媽早就知道。半年前，你爸爸對我說孩子的媽媽出國留學去了，我估摸著是嫁人走了，你爸爸不得不把他帶回奶奶家。那時你正忙著備考，大家沒有告訴你?！崩顥畹难蹨I叭嗒叭嗒落在涼席上。

李楊問媽媽:“媽媽，我們該怎么辦?”媽媽反問:“你說呢楊楊?”李楊說:“媽媽你和爸爸離婚吧，我跟著你?！眿寢屧谀沁厖s沒有哭，聲音低沉冷靜:“楊楊，媽媽對不起你。”李楊抹了抹眼睛說:“媽媽，我已經十八歲了?！?/p>

床頭上的小書櫥里放著一個穿粉色公主服的芭比娃娃，是頭幾年過生日時爸爸送的，爸爸說:“楊楊，看這娃娃像不像你?”她翹起薄薄嘴唇生氣道:“她有我漂亮嗎?”那時情形歷歷在目。李楊拿起芭比娃娃扔到窗外。芭比躺在一樓陳奶奶種的辣椒棵上，大眼睛無辜地望著湛藍的天空。

2

李楊走出房間的時候，爸爸正在她房間門口徘徊，爸爸偷偷瞄李楊一眼，欲言又止。小猛剛剛吃完爺爺買回來的包子，扎煞著雙手跑過來問:“爸爸，我們什么時候回濼源花園?”李楊胸口疼了一下。濼源花園離李楊家很近，只有兩站路。從濼源花園再往前兩站，就是爸爸平常去打乒乓球的永康健身俱樂部。不忙的時候爸爸都去俱樂部，風雨無阻，敢情是借機去了濼源花園。爸爸摸摸小猛的頭，說:“有時間就去，現在爸爸要去上班了?！卑职肿叩嚼顥钌磉?，低低說道:“楊楊，對不起，有時間爸爸和你好好談談?！崩顥钫f:“黃瓜菜都涼了，還有什么要談的?！币晦D身又進屋了。

在屋里李楊聽到奶奶說:“小猛，快點寫作業?！毙∶驼f:“看完這一集，看完這一集。”儼然在這屋里住了十一年。小私孩子!李楊在床上翻了個身。

過了一會兒傳來敲門聲，李楊爬起來坐在寫字臺前，剛剛擺好看書的姿勢小猛進來了，后面跟著奶奶。小猛在寫字臺上邊翻找他的作業邊問奶奶:“奶奶，我媽媽什么時候回來?她說過要來看我的?！崩顥钫f:“你媽媽都不要你了，還想她來看你呢。要是想來早來了，她不會來了，想想吧，誰家的媽媽半年不來看看自己的孩子。”

李楊話音未落，小猛嚎啕大哭:“誰說我媽媽不要我了，我這就給她打電話!媽媽——嗚——媽媽!”小猛掀起涼席，又掀起涼席下的小褥子，小褥子底下有個黑色諾基亞手機，正是爸爸以前用的。爸爸換了3G手機以后，李楊說過原來的手機歸她，專門用來玩游戲。爸爸卻說手機是公司給配的，要收回去，沒給，原來到了小猛手里。李楊上前一步搶過手機，小猛一只手拽她的胳膊，一只手搶手機。奶奶漁翁得利，順手從李楊舉著的手里拿過手機。兩人都看著奶奶，期待著奶奶做出有利于自己的處置。奶奶表情復雜地看了李楊一眼，按住小猛的手說:“小猛，美國現在是晚上，媽媽正在睡覺呢，媽媽學了一天習，太累了，小猛乖?！毙∶涂薜妙^一顫一顫的，說:“我就問媽媽一句，她還要我嗎?”“要，要。”奶奶說，“好小猛，別讓媽媽聽到你哭。等到了約好的時間好好說不行嗎?”小猛的下嘴唇撇著，不住地發顫，眼淚叭嗒叭嗒往下掉。李楊突然就看不下去了，她說:“我就是給你開個玩笑。這么不經事?！边@時爺爺進來叫小猛去看喜羊羊，連哄帶勸小猛總算出去了。

手機被撂在涼席上。就在幾秒鐘前李楊還想把它從窗戶里扔出去，就像對待芭比娃娃一樣，可是現在她沒有這個想法了。奶奶小心翼翼地對李楊說:“小猛沒有媽媽，很可憐。剛來的時候，不吃不喝，光哭，想起來就哭，哭了一個多月，才慢慢順和過來?！崩顥顩]搭話，奶奶頓了頓，擦了擦眼角，也出去了。

李楊攤開素描紙，在上面胡亂畫著。畫來畫去，她發現樹下的那個人影，怎么看怎么像小猛。她一把抓起來撕得粉碎，背起畫夾出門。在客廳里，李楊看到小猛兩眼紅腫，正吃著冰糕看電視。李楊給爺爺奶奶說去上素描課，逃也似的走出家門。

馬路反著太陽光，照得李楊有些眩暈。李楊茫然坐上一輛公交車，車上有一個時尚女子抹了濃烈的香水，李楊幾欲被熏倒。真是喝涼水也塞牙。半個小時后，李楊跳下車，發現對面就是自家小區。李楊望著小區熟悉的大門，感覺很不真實，它在一片白光之下，像是一個夢境。

李楊敲開四樓的一家房門，開門的是個小伙子，看到李楊，小伙子馬上笑了:“楊楊!”李楊又看到他整齊潔白的牙齒?！坝畛扛绺纭！崩顥钕肟?，卻讓自己努力笑了笑。房間里有一個溫和的男中音在說英語，叫宇晨的小伙子走過去把錄音機關上，男中音便消失了，一時間房間里空蕩蕩的。

宇晨哥哥暑假過后上大四，年底就要考研，李楊覺得自己不該來，來了就會影響他學習，可是她非常非常想來，她想和他說說話。他家和她家同在一個小區，再往后走兩座樓就是李楊的家。李楊把畫夾放到茶幾上，說:“我爸爸說了，學建筑首先要學好素描，大學里要專門開這么一門課呢，我先提前學學，管用吧?”宇晨說:“當然管用?！崩顥钫f:“我學建筑，就是因為我爸爸是個建筑工程師，我很佩服他，他能設計那么漂亮的大樓。我長大了也要設計很多很多，很漂亮?！庇畛啃πΓ瑥谋淅锬眠^一瓶可樂遞給李楊——他知道李楊最愛喝可樂。

宇晨翻看著李楊畫夾里的畫頁說:“我爸爸脾氣硬，可他最服氣的就是你爸爸了，我爸爸說你爸爸從小在東大槐樹長大，都說棚戶區東大槐樹不出好孩子，你爸爸偏偏爭口氣，自己考上大學找工作，工作不滿意，就考研，再找，每走一步都是靠自己。你爸爸就是我的榜樣?！庇畛扛绺绲陌职趾屠顥畎职质峭?，在公司開車。

李楊知道宇晨不是拍馬屁，他說的都是心里話。以往每每聽到他這么說爸爸，李楊心里總是樂開了花。這次她卻覺得有什么堵在心口，說不出的憋悶。她長長地嘆了口氣，轉移話題說:“學習這么緊，你還去打工嗎?”“當然要去，勞逸結合，當作休息又能掙錢。”宇晨說著從抽屜里拿出幾張肯德基的優惠券給李楊:“去吃的話帶上它?！彼诳系禄蚬??！澳闵蠋c的班?”李楊問?！跋挛鐑牲c?！崩顥羁戳丝幢恚稽c十分。

李楊感到異常疲憊，她側了側身，在沙發上躺了下來，閉上眼，一句話也不說。

“楊楊，你不高興?”李楊睜開眼，看到宇晨關切的目光。他坐在旁邊的沙發上，俯身看著她。她真想坐起來摟住他的脖子大哭一場，告訴他他的榜樣做的好事。可是她只看了看他的脖子和肩膀，重又閉上眼。楊楊，從小到大，他一直這樣叫她，他們一起在院子里玩，他護著她。后來，在某些正式的場合，他會叫她李楊，這讓他們倆都適應了好長時間才習慣。

李楊的眼前飄浮著一個一個的身影，先是爸爸，戴著眼鏡，在書房的大桌子上畫圖紙，又是媽媽，還有一個年輕女人的身影，細高個子，留著長頭發，李楊極力想看清她的容顏，卻怎么也看不清，看得最清的要數小猛的臉了，他撇著嘴，眼淚叭嗒叭嗒往下掉……

李楊呻吟了一聲，想睜開眼睛，眼皮卻有千斤重。這時她聽到呼吸聲，就在眼前，接著，有人在她額頭上吻了一下。那個吻很輕柔，但是在她額頭上停留的時間很長。這個吻讓她戰栗著想哭。她緩緩睜開眼，看到宇晨驚慌的眼睛，她摟住他的脖子，把整個的臉送上去。他們的親吻局促而熱烈，由于驚慌、激動和不知所措，兩個人都氣喘吁吁。接下來要發生什么李楊一點也不清楚，但是她期待著有什么發生，無論發生什么她都會接受，這會讓她忘了那個闖入她生活的私孩子。也不知過了多久，宇晨停了下來，說:“楊楊，吃飯吧，我做好了?！闭f完起身走了，慌亂中撞到茶幾，一只塑料杯子滾到地板上。

吃飯的時候宇晨又打開錄音機，那個溫和的男中音便又充盈著整個房間。宇晨說:“楊楊，我考研——考上考不上還不好說……”考研與剛才發生的事有什么關系呢?李楊知道他不是指耽誤他的時間。那是指什么呢，他難道不喜歡她?這話女孩子是不能問出口的?！坝畛扛绺?，你有女朋友了嗎?”李楊問。“沒有啊，當然沒有?！庇畛炕卮鸬煤芸?，接著他笑了。李楊也笑了，她知道他沒有。

中飯是涼面，用肉丁和土豆丁做的鹵子。李楊大口吃著，心想，宇晨哥哥連飯都做得簡單好吃。

“楊楊，要做一個優秀的建筑工程師，恐怕要讀到博士?！庇畛空f。“那我就讀到博士?！崩顥钫f。宇晨笑了，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這讓他整個人顯得很干凈?！澳悄銓W經濟，將來是不是要做高級白領，大企業家?”當然是這樣的，李楊從來沒有懷疑過。“不是，”宇晨很認真地說，“不是。我想讀到博士或者更高，留校任教?！薄耙斀淌??”李楊夸張地盯住他。她看到宇晨的臉微微有些發紅，小眼睛閃閃發亮?！笆堑?。”他認真回答，“這是我的目標，不過太遙遠——替我保密哦。我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只有你。即便實現不了，楊楊也不會笑話我?！薄澳阋欢軐崿F!”李楊拍拍宇晨的肩膀。這個中午因為擁有另一個人的秘密而變得生動起來。

吃過飯還有一段時間，有那么一會兒，李楊期待有什么事情發生，哪怕宇晨哥哥再抱她一下也好，可是什么都沒有發生，宇晨哥哥換上另一件T恤，他們一前一后走出宇晨哥哥家。

3

在宇晨哥哥的目送下，李楊沒有理由不回自己家。剛坐到沙發上電話便響起來，是爸爸打來的，他焦急地問:“楊楊，為什么不接電話?”聽口氣是爸爸確信她一直在家，但是就是不接電話，便說:“家里太熱，我在樓下樹陰里看書。”爸爸似乎相信，確切地說爸爸讓自己相信了李楊的話。李楊記起從小爸爸就告訴她不要撒謊，撒謊不是好孩子?？伤约簠s是個騙子，騙了她和媽媽至少十一年。爸爸又說出門要帶手機，不回奶奶家吃飯要打個電話之類的，從來沒有過的啰嗦，李楊一言不發地聽著，直到爸爸掛上電話，才說了聲再見。

接著又是媽媽，又是奶奶，約好了似的打電話。李楊一一回過:在家看書畫畫，餓了下去買了吃。

就這樣過了三天，第四天的時候爸爸對李楊說他要出差，讓她住到奶奶家，李楊同意了。那天李楊下了素描課便迫不及待地往奶奶家跑，這讓她自己也覺得吃驚。

那天中午飯，盤子里的鳳爪一人一個之后還剩下兩個，奶奶說:“楊楊和小猛一人一個?！睕]有人動手。小猛忙著喝綠豆湯，李楊看兩個鳳爪差不多大，但還是有一個略大一點，一個略小一點，她想看看奶奶怎么分配。果然，過了一會兒，奶奶看沒人動手，便伸手拿了一個，很隨意的樣子，順手放在了李楊的小盤子里，李楊看得清清楚楚，那是略小的那個，它本來離小猛比較近。但她仍笑道:“謝謝奶奶。”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李楊看到奶奶似乎松了口氣，恨得一使勁兒，咬斷了一個雞爪子。

吃過飯，李楊說:“天太熱了，小猛，咱們買冰糕吃去。”屋子里的人都愣了一下，小猛見沒人阻止，便跟著李楊出去了。正是熱的時候，兩個人很快一人吃了兩塊冰糕。到第三塊在手里的時候，小猛有點吃不下去了，李楊便領著他去廣場，走得滿頭是汗，小猛便吃下了第三塊。在廣場里玩了一會兒，李楊又買回兩塊冰糕，小猛說:“姐姐我吃不下去了，光吃冰糕都吃飽了。我媽媽說過，吃多了會拉肚子?！崩顥钫f:“天這么熱，最后一塊。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一口氣吃了五塊?！闭f著自己伸出舌頭舔了一口，小猛一見，也接過去吃了，不過吃得很慢。其實李楊也早吃不下去了，以前她最多一氣吃兩塊冰糕，吃四塊她也是頭一遭。

午睡的時候，李楊給肚子疼醒了，連著跑了兩趟廁所，想吐卻又吐不出來。李楊知道是吃冰糕的事兒，看看小床上的小猛，睡得呼呼的。第三次去廁所時碰掉了書，小猛被吵醒了，他看著李楊捂著肚子去廁所，便明白了怎么回事。他叫醒了爺爺奶奶，說姐姐拉肚子，得去打吊瓶。他說:“我媽媽說了，連拉三次以上就得打針?！崩顥畋緛韺λ麐寢尩乃醒孕卸紨硨?，這時卻也顧不上那么多了。李楊捂著絞痛的肚子，小猛在一旁煞有介事地扶著她，去小區診所打了針。

打針回來李楊躺在床上，小猛端過來一杯熱水，瞅著四下無人，說:“姐姐，我不會告訴爺爺奶奶你吃冰糕吃多了。奶奶剛才偷著問我，我說一人吃了一塊。”李楊看著小猛瞇成一條縫的細眼睛，心里有些發虛:他一點沒有想到我是故意讓他吃這么多冰糕的?真是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她發現自己竟對這個小私孩子不那么反感了。

打了三天吊瓶才好徹底。第四天是星期六，爸爸回來了，小猛纏著爸爸問:“爸爸，今天咱們去濼源花園吧?”爸爸說:“真不巧小猛，爸爸一會兒還要去加班?！毙∶偷哪橁幭聛?。爸爸又說:“要是不去，領導就扣爸爸的工資，那爸爸可就沒錢給小猛買玩具了?！毙∶筒蛔雎暳?，默默走回他和李楊兩人的房間。

李楊這一刻非常討厭爸爸，他那么溫和地說著，其實心里早就打定主意再也不帶小猛去濼源花園了?！靶∶停托牡却??！彼淅涞卣f，接著她看到爸爸驚愕的像是受到傷害的眼神，這些天來第一次感到痛快?？墒撬辉冈俣嗫匆谎圻@副嘴臉，只說同學聚會，甩門而去。

離聚會還有一個小時，李楊已到了聚會的酒店。她沒有進去。酒店就在護城河邊，她在柳樹下的石凳上坐下，看著歡樂的人群。小孩子們在玩水，大人們在一邊看著，有許多人拎著各式各樣的塑料桶排隊接泉水。她不明白，他們為什么這么高興，他們就沒有煩心事嗎?比如發現自己的爸爸是個騙子，騙子!一個角落里有一對情侶摟抱著親嘴，這讓她想起宇晨哥哥。宇晨哥哥的小眼睛，潔白的牙齒，干凈的笑容。

“李楊同學，發什么呆呢?”背后傳來歡快的聲音，不用回頭，李楊就知道是龍飛。剛剛一個人，就又來了一個闖入者。李楊百般不情愿地回頭，送給龍飛一個禮貌的微笑。“我來的時候就想，說不定在這兒能碰上李楊，果真就碰上了。——是不是心有靈犀?”最后一句是壓低了聲音說的，只有李楊能聽到?！笆恰！崩顥钚Φ馈｝堬w喜歡李楊，這誰都看得出來，李楊喜不喜歡龍飛，大家可摸不透，一向自我感覺良好的龍飛也摸不透。他不相信會有不喜歡他的女孩子。

據說龍飛的爸媽都當官，所以龍飛有一股公子哥兒的灑脫派頭，身量修長，一身名牌?？墒抢顥羁傆X得他比不得宇晨哥哥，宇晨哥哥沒有他長得帥，個子也沒他高，可是宇晨哥哥的牙齒特別白，整個人讓人覺得干凈清新。

李楊無所謂的一個“是”字，讓龍飛很受挫敗，不過他幾乎不露痕跡地調整了過來，學著偶像劇中男主角口氣道:“真的好高興，大學又可以和你做同學了?！彼部嫉慕ㄖ髮W?！拔乙埠芨吲d?！崩顥钫f。李楊的回答讓龍飛甚覺無趣，可他又不愿走開，便有了小小的沉默。兩人看著流水，各想各的心事。

一幫同學的到來打破了沉默。為首的是班花周曉清，她喊:“龍飛，龍飛?！苯又吹嚼顥睿崃锪锏?“哎喲，不巧，攪擾你倆約會了?！崩顥钗⑽⒁恍?“誰和他約會，我們也是剛巧碰到。”“是我約的李楊?！饼堬w說著站起來，看看李楊的臉色又道:“開玩笑啊李楊?！?/p>

一幫人擁向酒店，周曉清輕盈高傲地走在龍飛身邊。龍飛和她說笑，眼睛卻一刻也沒有離開李楊。

4

聚會結束了。李楊一個人走在夏日午后的人行道上，忽然發覺身邊多了一個人，是龍飛。“李楊你不是去立交橋南坐車嗎?我家就在附近，一起走過去?！饼堬w說著遞過來一個冰淇淋，他渾身上下洋溢著的快樂和活力包圍了李楊，這讓李楊心情好了許多。

快到立交橋的時候突然狂風大作，烏云密布，大雨點叭叭地砸在地面上。龍飛說:“暴雨來了，去我家避一會兒吧?”李楊猶豫了一下，答應了。龍飛高興得孩子似的，說:“剛剛我還在祈求下雨呢，果然就下了。人不留人天留人，不是嗎?”說這話時一陣狂風掃過來，李楊哆嗦了一下，龍飛猶疑一下，攬過李楊的肩膀一起往前跑。

一進門，龍飛很自然地打開電視。娛樂節目，主持人說了個什么笑話，一幫人笑得前仰后合。別人都那么快樂。李楊靜靜走到窗前，望著窗外電閃雷鳴，突然就淚流滿面。龍飛走過來看著她。她一下子哭出聲來，邊哭邊說:“龍飛，我爸爸和別的女人生了孩子，都十一歲了，他們一直住在濼源花園，我才知道!我才知道!——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悶得要死，所有的快樂都沒有了……他們一個姓李，一個姓楊，我才叫李楊的……可是你說這是為什么?”龍飛看著她語無倫次的無助樣子，把她的頭摟在胸前，說:“我也不知道，很多事我們都沒法理解，也用不著明白。”

良久李楊才平息下來，龍飛扶她坐下，給她倒了杯水。李楊看看龍飛，不好意思地笑笑。仗著他喜歡她，諒他不會出賣她。

龍飛說:“你一直以為我很快樂是嗎?”李楊看了看他，他表情平靜?！拔乙裁从惺裁?，有不快樂的理由嗎?”這下輪到李楊納悶了，她不明白他在說什么。

“知道我為什么一進門就開電視嗎?不是因為多么想看那些糟爛節目，只是想聽到點動靜而已。我一個人在家呆的時間太多?！饼堬w說著拉起李楊讓她挨個房間看:“看到了吧，書房里也鋪著床，爸爸在那兒睡，他和媽媽不在一個房間，五年了。”書房里有兩面墻的書架，書擺得滿滿的?！皶芏啵宋矣袝r翻翻，沒人看?！薄八麄優槭裁捶志?”“說是怕有一方回來晚，互相影響。爸爸一向回來很晚，媽媽也時有應酬，一般不很晚。有一段時間背著我吵得厲害，后來不吵了，就分開住。高一的時候，我參加周曉清的生日派對回來，在一家大飯店門口看到我爸爸，他身邊有一個女的，不超過二十二歲，挎著爸爸的胳膊嬌滴滴說著什么。那一刻我想到媽媽疲憊的面容和臉上的皺紋，上去給了那女的一耳光。這一耳光并不重，我就是想當著爸爸的面打她一耳光。爸爸阻止了我，爸爸憤怒又膽怯的表情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我甩開爸爸揚長而去。那晚我回家不久，爸爸也回來了。我什么也沒給媽媽說，我的表現和往常一樣。這是我一個人的秘密，放在心里太久……”龍飛似乎說累了，他就那么倚在書房的門框上，目光空洞地看著那兩架書。

李楊說:“我一直以為你很快樂，無憂無慮的那種?！?/p>

龍飛說:“我不快樂還能怎么樣?天天嘴上掛個油瓶?”

“你是說那天，你給周曉清過生日去了?”李楊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問。

“是，她約了一大幫人?！?/p>

“大家都說你們倆是絕配的一對兒。”

龍飛微微一笑:“我還聽人說我和你是絕配一對兒?！?/p>

這時龍飛的手機響起來，龍飛看看，有一絲慌亂，匆忙掛掉了。李楊覺得有些怪。一會兒龍飛去洗手間，李楊偷偷看了看他的未接來電，第一個果然寫著周曉清的名字。龍飛為什么不當著我的面接周曉清的電話呢?看來他倆之間肯定有事兒。周曉清清麗高傲的樣子在李楊眼前一晃而過。聽到沖馬桶的聲音，李楊趕緊把手機放回沙發上。

放下之后李楊心里一緊，壞了，剛才手機趴在沙發上，現在仰面朝上了。龍飛看了一眼手機，從他的臉上李楊沒有看出異樣。不過他拿起手機說:“猜剛才誰給我打電話?周曉清。她約我一起去看剛剛登陸的好萊塢新片，聚會時就說，我打個電話不去了?！崩顥钚南臊堬w是不是看出她動手機了，再一想又不像，就說:“雨下得不算大了，我也該回去了，借我一把傘，咱們一起出門?！?/p>

“李楊——”這一聲里有一慣的任性和自負，但是到最后成了乞求。李楊仿佛看到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他揚手打了一個大他六歲的女子一記耳光。

龍飛開始打電話:“下雨，不去了。明天?明天我在青島。不行，我和老爸一起去，他開會，我玩。”電話里周曉清還在說什么，龍飛聽了一會兒，禮貌但生硬地道了再見，便結束了通話。

李楊還沒有反應過來，龍飛已經抱住她:“李楊，我一直都很喜歡你，你為什么裝作不知道?”這時李楊想起宇晨哥哥，要不是宇晨哥哥，或許她不會裝，其實龍飛也沒有什么不好，他就是有時自信到狂妄?？墒沁@時，宇晨哥哥的面貌模糊起來，她集中精力去想，還是一片模糊。

龍飛開始親吻她，他的吻和他的人一樣，自信，狂妄，還摻有他那真真假假的快樂……雨聲大了起來，有車在雨水中駛過的聲音。龍飛掀起她的裙子的時候，李楊沒有拒絕，也沒有幫他。生活那么沉悶，總需要打破，打破!李楊的眼角溢出眼淚，她就那樣含著，沒讓它們流出來。

一切都結束的時候，李楊起身收拾好自己，然后拖著微微疼痛的身體去窗前看雨。龍飛過來從后面抱住她，俯在她耳邊說:“李楊，我愛你。”李楊就那樣站著，剛剛經歷的事讓她覺得龍飛和周曉清之間，不像龍飛說得那么簡單。

5

李楊回到家時小猛正對著手機說拜拜，看到她來，跑上去說:“姐姐你早來一會兒就能聽到我媽媽的聲音了?！崩顥钆读艘宦?，心說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愿意聽到那個人的聲音。接著又聽小猛說:“我想回濼源花園?！蹦鞘墙o爸爸說的。爸爸依舊答應去，但最近沒時間。

李楊當著所有人的面給媽媽打電話，匯報她的素描課，她看的小說，她今天和同學的聚會，仿佛她對整個世界都很滿意。打完電話她宣布說中午吃得太多，晚飯不想吃，洗了澡就進屋躺下了。

李楊以為今晚會睡不著，她想好好地想一些事情，可是剛想了個開頭意識就模糊了，她睡了一個這許多天來沒有睡過的好覺。

第二天照常早起上素描課，其間收到龍飛一條短信，約她一起去黑虎泉玩兒，李楊沒回，沒回又發過來，李楊回:沒空。

中午午休時，小猛躺在小床上一個勁兒翻身打滾，李楊問怎么回事，小猛低低說:“濼源花園?！睘T源花園成了他的心病。李楊說:“我帶你去?！毙∶蛷拇采咸饋恚瑥睦镞叞欠瓫鱿?，一會兒工夫翻出了一串鑰匙掛在脖子上。

倒了一次公共汽車，李楊把小猛帶到濼源花園，小猛把李楊帶進一個兩居室的房子。房間里落滿灰塵，有一股濃烈的霉味兒。李楊把所有的窗戶都打開。小猛一連打了幾個噴嚏，說:“嗯，媽媽想我了。”徑直走進大臥室，看著空空的大床，眼圈紅了。臥室里沒有掛照片，李楊便無從知曉那個女人的長相。打開衣櫥，里面還有幾件男裝女裝，李楊認出其中一件T恤是爸爸曾經愛穿的。

小猛跑進自己的房間，四仰八叉躺在那張一米二寬的小床上。衣櫥，寫字桌，小書柜，一應俱全。很溫馨的一個兒童房，難怪小猛留戀。書柜里的書東倒西歪，顯然是一些書被抽出的結果。小猛翻看屬于他的兩排，從中間挑出幾本書準備帶回去。

“小猛，有影集嗎?”房間里到處留有一個女人的痕跡，李楊突然對她很好奇?！罢掌荚陔娔X里，電腦讓媽媽帶走了。——影集也有?！毙∶驼f著搬來一張椅子，站上去看書柜的最上層?？戳艘粫?，很低落地說:“影集也讓媽媽帶走了?！笨磥磉@個女人走得很決絕。李楊連忙說:“是啊，媽媽想小猛的時候好看看?！毙∶鸵宦狇R上轉悲為喜。

李楊站在客廳里，想象著爸爸在這個房子里生活的情形，他也像在家里一樣，把腳蹺在茶幾上看電視嗎?爸爸都是什么時候來這里呢?問小猛吧。小猛說:“媽媽說爸爸在外地工作，不能像別人的爸爸那樣天天回家。爸爸有時回來吃飯，有時吃過飯來，有時回來一會兒就又去加班。每個早上我醒來的時候，爸爸都不在家，他很早很早就去上班。”“媽媽做什么工作?”李楊問?！皨寢屨f生我以前是翻譯，生了我，就不去了，等我上了幼兒園，媽媽才又去上班，不過不是做翻譯，媽媽很不樂意。”停了一停，小猛很神秘地說:“媽媽這次去美國，是去讀MBA，媽媽說這是她年輕時的夢想，再不努力，就一輩子都完了?！边@個女人也不容易，李楊憐惜地摸摸小猛的頭。

小猛拉著李楊去他常去的小區廣場，小猛摸摸這兒，摸摸那兒，坐在秋千上輕輕蕩來蕩去，一副故地重游的歡喜勁兒。太陽還很毒，廣場里沒有其他人，小猛坐在秋千椅上晃呀晃的，李楊覺得鼻子有些發酸。過一會兒來了一個比小猛大點的男孩，小猛馬上迎上前去，兩人一起追逐著，又站在雙杠下聊天，小大人似的。這時龍飛又發來短信，約李楊在立交橋下見面，李楊回:沒心情。

回去的時候，李楊帶小猛去了宇晨哥哥打工的肯德基。宇晨哥哥沒在那里，可能是上午的班，這讓李楊心里暗了一下，又無端松了口氣。小猛問:“姐姐，以后咱們常到濼源花園去玩玩好嗎?”李楊點頭，小猛伸出小拇指:“拉鉤。”

第二天上完素描課出來，龍飛站在路邊。兩人對看一眼，一前一后往前走，李楊在前，龍飛跟著。走著走著，便又進了宇晨哥哥打工的肯德基。李楊想:宇晨哥哥看到我和龍飛來吃飯，會怎么想?我就說是同學好了。然后我就等著宇晨哥哥下班，和他一起回家。她走進店里，沒有看到宇晨哥哥，她便上去詢問，一個短發女孩告訴她，宇晨昨天打了個連班，今天不來了。這一刻李楊感到絕望。為什么來過好幾次都見不到，失之交臂，李楊想了想，對，就是這個詞。

吃過飯一起去了龍飛家。一進門兩人便摟作一團，畫夾被扔在地上，這一次龍飛把李楊抱進了自己房間。有那么一會兒李楊想問問龍飛和周曉清的事，可是又覺得無關緊要，便一刻也沒有打斷龍飛。龍飛不停地說:“李楊，我想你，我想你?！?/p>

滿身的汗。洗過澡兩人偎在沙發上看碟片，聽音樂，吃冰淇淋。窗外小廣場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白花花的一地陽光，陽光突然就刺痛了李楊的眼，她閉上眼，眼中有潮濕的東西。龍飛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李楊亮晶晶地睜開眼，直視龍飛:“電影你和周曉清去看了?”龍飛說:“去了。說沒去是騙你。一天那么長，我都干些什么呢?”

李楊不再接這個話題，繼續喝水，看碟片。這個時候，按照原來的計劃，她該和媽媽在海邊呆著，畫畫，游泳，吃海鮮，如果不是小猛和濼源花園的闖入?，F在她的生活中又多了一個闖入者，龍飛。龍飛在房間里晃來晃去。李楊知道自己該走了。收拾畫夾的時候，龍飛抱吻她:“每天都來陪陪我好嗎?”李楊說:“好?！彼X得自己比龍飛更需要一個人來陪。

自此李楊天天來，除了公休日。她給家里說是去圖書館，除了帶畫夾，又多帶一個環保袋，里面放著從圖書館里借來的書，有時她就在龍飛家看這些書。下午四點半左右，這個城市絕大多數人下班之前，李楊準時離開龍飛家。

在這期間李楊又去了一次宇晨哥哥家。他連電話都不給她打，她覺得沒有必要去找他，可就是這么想著，她敲開宇晨哥哥的家門。開門的是宇晨的媽媽，她穿著人造棉的短褂短褲，一把把李楊拉進門。“楊楊啊，早沒見你了。考上大學了你媽媽還抓得這么緊嗎?”李楊站在門里張望，宇晨媽媽說:“宇晨出去了。”李楊說:“哦，又去肯德基了。”“沒有，這次是去見同學了，說中午不回來吃了，下午直接去上班?！崩顥钫f:“那我走了，我沒事，就是有兩個題要問問宇晨哥哥?！崩顥顠吡艘谎鬯浱蛇^的沙發，在那兒宇晨哥哥吻了一下她的額頭，仿佛已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6

小猛臉朝里蜷縮在床上，像一只孤獨的小貓，這樣子讓李楊很心疼。這些天和龍飛瘋玩，確實忽略小猛了。這時小猛的身子抖動起來，李楊還沒來得及發問，小猛已坐起來，臉上全是淚:“姐姐，濼源花園沒有了?！?/p>

“怎么回事?你自己又去了，沒有找到?這么遠還要倒車，你不要自己去，明天上完素描課我帶你去。”李楊說著幫他擦眼淚，“說好了，明天一起去?！?/p>

“不用了。”小猛的嘴咧成了八點二十，和第一次李楊惹他哭時一樣。

“你生姐姐的氣了?”

“不是，媽媽把濼源花園的家賣了。”

賣了?我應該想到的。李楊看著小猛一下一下用手背擦他的眼淚。小時候聽奶奶說過，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是沒有辦法的事。

許久，小猛又說:“姐姐，濼源花園我能找到。我自己去過一次，和那天咱倆一起去一樣，我在家里轉了一圈，到小廣場玩了一會兒，就回來了。那時候我可高興了，我覺得我成大人了。今天下午我又去了，鑰匙插不進去，試了半天也不行，我急得快要哭了，就給媽媽打電話。媽媽說她學費不夠，找什么中介把房子賣了。我怕媽媽難過，沒有哭。媽媽答應我，讀完書找到工作，給我買一個更漂亮的房子……”

“那不很好嗎?！崩顥罟首骺鞓返卣f。

“可我還是想濼源花園，我經常夢到它?！甭牭酱嗽捓顥畋尺^身去，輕輕擦掉眼淚，說:“什么時候你想濼源花園了，姐姐再帶你去看看?！毙∶驼f:“我不想去了。”李楊覺得這個話題再進行下去太累人，便拿出畫夾來說:“小猛，姐姐教給你畫畫，等你學會了，可以把濼源花園畫下來，這樣你就可以天天看到濼源花園了?！毙∶秃鴾I的小眼睛一下子亮了。

李楊以為今晚小猛會睡不著覺，可是燈熄了沒一會兒，便傳來小猛均勻的呼吸聲。李楊跳下床，在小猛床前站了許久。一個沒有家沒有媽媽的小孩。

李楊醒來的時候，看到小猛正趴在桌上畫畫，他現學現賣的功夫倒不小。畫面上有一幢像積木一樣的房子，房子旁邊有一個小廣場，廣場里有一個類似秋千一樣的東西，有一個小小孩，站在廣場的中央。此時，小猛正在畫一棵樹，那棵樹比房子還要高?！靶∶?，你快成抽象派的大師了，畫的真是好吔!”小猛笑了，李楊這才發現小猛的眼里含著眼淚，畫的右角有兩處印痕，原來是被眼淚打濕了又干了的痕跡。小猛一筆筆畫完，在下面工工整整寫下“濼源花園”四個字，然后學著李楊最后落款，戴小猛，某年某月某日。

戴小猛?李楊指指名字，看看小猛。她不打算問什么，要是小猛不愿說?？墒切∶驼f了，小猛說:“我媽媽姓戴?！崩顥铧c點頭。小猛說:“我喜歡姓戴，我要一輩子都姓戴?！崩顥钫f:“我支持戴小猛小同學?！彼伊藥字粓D釘，幫著戴小猛把畫釘在他床邊的墻上。

手機響了，是龍飛打過來的，約李楊下午去體育館打網球，他有那兒的免費卡。李楊說:“不去。”龍飛說:“親愛的李楊同學，去吧，在家里捂著會發霉的?！薄熬筒蝗?。”李楊格格笑著掛掉電話。我不去，他會和誰一起去呢?李楊猛地想起這個問題，腦海里便冒出周曉清的影子。龍飛是什么樣兒的鳥，她還不知道?不過，也許不會吧。

龍飛抬頭，看到站在路邊的李楊，這是進體育館的必經之路。龍飛下意識地松開攬著周曉清腰的手，周曉清的頭膩膩地貼在龍飛肩頭，卻不肯閃開，斜一眼李楊，挑戰道:“這不是李楊嗎?和誰約會呀?”李楊看著周曉清，她太知道她的底細了，別看她打扮得像個公主似的，其實老媽是賣豬頭肉的，老爸是工廠工人，休班時陪老媽一起在道德里集頭上賣豬頭肉。周曉清不說不承認，就能瞞天過海?追她的人很多，她只相中龍飛，還不是看龍飛爸媽都當官，可是她知道龍飛爸媽分居五年了，龍飛打了他爸爸情人一記耳光的事嗎?龍飛不會告訴她。而她的心思李楊太明白了。還有啊，爸媽都當官怎么了，她李楊的爸爸是建筑工程師，房子好幾套，媽媽是重點中學高級教師，哪一點比當官差?只是，想到無中生有的戴小猛和他的濼源花園，李楊心中暗了一下。

李楊并不示弱:“是龍飛死皮賴臉約我，是吧龍飛?”周曉清和李楊一起看龍飛，龍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推開周曉清，嘻嘻笑:“是是是?！薄拔也幌雭?，后來一想，就又來了。沒想到這么快就找到替補的，真是龍飛速度呀?！饼堬w打著哈哈說:“走吧，三人一起去，誰輸誰下場，正好大家輪著休息?！崩顥钫f:“我在這里等你是想告訴你，我改變主意了，下午有一場電影，美國最新商業大片，陪我去看吧。”周曉清把臉轉向龍飛，等著他做決定。龍飛嘻笑著說:“好啊好啊，三人一起去，我請客?！敝軙郧逭f:“可我想去打球?！饼堬w心想這就是你沒數了，嘴里說:“下次吧下次吧，先去看電影?！敝軙郧宥⒅堬w看了一會兒，一轉身走了。她轉身很決絕，走得卻有些猶豫，大概想等著龍飛叫住她，可是她什么也沒有等到。李楊看著周曉清的背影，她穿著運動短褲短褂，網球鞋，長長的馬尾辮一甩一甩的。那背影讓李楊心中無端生出些許凄涼。

李楊朝龍飛微微一笑:“我又改變主意了，不想去看電影。”扭頭走了，龍飛攆上來賠笑，想拉她的胳膊，李楊站住了說:“馬上從我眼前消失，信不信我扇你?!”頭也不回地走了。

7

媽媽在一個雷電交加的黃昏回家了。讓母女倆都感到吃驚的是，對方的氣色竟比自己想象中要好得多。媽媽問:“那個小男孩你見到了?”李楊點頭。媽媽想讓李楊說點什么，比如像第一次見到他時罵他是“小私孩子”，李楊沒有，卻說:“小猛長年見不到媽媽，怪可憐的?！眿寢屄牭嚼顥铍S口叫出小猛自然而親密，心中一陣悲憤，說:“那都是他們造的孽——”李楊知道媽媽下一步要控訴爸爸和那個女人，然后在激憤中提到離婚，她趕緊搶先一步說:“可是媽媽，小孩子是無辜的，你見到他就知道了，他是個機靈可愛招人疼的孩子。”這時李楊看到媽媽的眼淚，媽媽正從旅行箱往外拿衣服，眼淚便撲簌簌滾進箱子里。

李楊嚇壞了，媽媽一向要強，當著女兒的面流淚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李楊從身后抱住媽媽，說:“媽媽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吧，我聽你的?！眿寢屨f:“我想了一個月了，婚是不能和你爸爸離的，不夠丟人現眼的。那個小男孩，他不能進這個門，我一看到他就想到那個女人，這會讓我崩潰?！崩顥钫f:“那好，就聽媽媽的?！?/p>

閃電照亮了整個客廳，李楊看到媽媽的臉，竟然出奇地冷靜。雷聲轟轟，好像就在窗外。李楊聽到媽媽問:“楊楊，你喜歡上那個小男孩了?”李楊一愣，說:“沒有?！眿寢屨f:“沒有就好。”這時李楊的手機響起來，是小猛打來了。李楊趕緊拒接，接著發過短信去:我在家，天不好，今天就不過去了。小猛回過來:是你媽媽回來了嗎?李楊回:是。然后手機再也沒了動靜。李楊想著小猛在他們共同的小屋里傷心欲絕的樣子，他一定哭著在看他畫的濼源花園。想到這些李楊心里一抽一抽的。

爸爸回家后，和媽媽關在臥室里談了很長時間，當晚就睡在了書房里。李楊早已料到，龍飛家的悲劇將在自家上演。在家陪著媽媽打掃了兩天衛生，第三天的時候媽媽去學校有事，媽媽前腳走，李楊后腳就去了奶奶家。一進門，奶奶說:“快進去看看小猛，這兩天給掉了魂似的?！毙∶团吭谛∽狼爱嫯嫞嫷氖且粋€小人坐在窗前看外面的閃電，閃電像蛇一樣在窗外蜿蜒，又像是玻璃的一道裂痕。小猛抬頭淡淡地給李楊說了聲“姐姐來了”，便又埋頭畫畫。小猛的神情嚇了李楊一跳，那是一副成熟憂郁的面孔。

李楊脫口而出:“小猛，想不想搬到那邊和姐姐一起住?”小猛的眼里放出轉瞬即逝的光芒:“不可能?！崩顥钫f:“一切皆有可能，那邊在給你收拾房子。”李楊說完愣住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說。

中午李楊帶小猛去吃肯德基。宇晨哥哥正好在，收拾桌子的時候，他在他們桌前呆了一會兒，悄聲說:“楊楊，這些天忙什么呢?都瘦了。”李楊鼻子一酸，未及搭話，宇晨哥哥又說:“開學后我就不再來了，全力備考?！睖睾鸵恍?，就又去收拾別的桌子。他的目光中有溫情、堅毅、關懷和其他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這讓李楊在夏日的絕望和繁亂中安定下來。

中午午休，有李楊在，小猛平靜睡去，李楊突然一陣惡心，首先想到的是吃的那個冰淇淋，又一想，臉都嚇白了。和龍飛在一起每次龍飛都采取措施的，他褥子底下塞滿避孕套?？衫顥钸€是不放心，她打開電腦搜了搜，出門去了離奶奶家較遠的藥店買了試紙，回來試了試，沒有懷孕。剛剛松了一口氣，又一陣惡心，接著是肚子一陣絞痛，又去廁所拉了一通。至此李楊基本確定是吃壞了肚子而不是懷孕?？尚南乱廊汇枫?，祈求老天保佑別是懷孕。

小猛被吵醒，說:“姐姐，你又吃壞了肚子，去打針吧?！崩顥疃亲油吹弥辈黄鹧鼇?，便由小猛扶著去小區診所。剛打上針不久，龍飛發來短信:下午一起去看電影，《非誠勿擾3》。李楊正被懷孕的恐懼包圍，一看短信火上澆油，立刻回:去踏另一條船吧，你我從此形同陌路。龍飛打過電話來，不接，再發短信:我知道你不是隨便的女孩，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李楊一看話里有威脅的意味，回:你以為我是怎樣的女孩?上了床就跟定一個人?龍飛再發短信，一概不理。李楊很慶幸有周曉清這么一個借口甩掉龍飛，龍飛可不是說甩就甩的。和龍飛的交往就像一場夢，那些不可思議的事真的發生過嗎?

一只蒼蠅嗡嗡地圍著李楊轉，小猛拿著蒼蠅拍追打，邊追邊說:“叫你敢咬我姐姐，還想要命嗎?”屋里的人都被他逗笑了。這時李楊看到媽媽站在玻璃門外，媽媽臉色凝重，但是并不可怕，甚至還有一點松動的溫和，李楊猜媽媽也看到了剛才一幕?！皨寢?”想想不久前經歷的恐慌，李楊有點想哭。“媽媽?”小猛下意識地跟著叫了一聲，回頭便看到媽媽。媽媽臉上綻開溫和的笑容，沖著兩個孩子點點頭，小猛小貓似的蜷到李楊身邊，李楊用沒打針的那只手握住小猛的小手。

媽媽詢問了李楊一些情況，又說了一些讓李楊注意的話，最后說:“打完針回家吃飯吧，我給你們做些可口的。”李楊問:“我們?”媽媽點點頭，李楊驚喜道:“媽媽，你讓小猛到咱家?”媽媽認真地點點頭，聞言小猛把頭埋進李楊的腿上，一會兒的工夫李楊覺得大腿被小猛的眼淚打濕了。

在家里吃過晚飯，李楊在媽媽的授意下把小猛帶進書房，對他說:“媽媽說了，你要愿意，這個就是你的房間?！崩顥钭⒁獾剑职值恼眍^和毛巾被都被媽媽收回臥室。小猛說:“姐姐，上了大學你就要住校了，你回來的時候我就住這里，你不在家時我就在奶奶家，你問媽媽行嗎?”事情很快就這樣定了。小猛在家里過了第一夜。

接下來的日子里，李楊從爸爸和爺爺奶奶臉上看到感激涕零的表情，他們比以前更尊重媽媽了，媽媽反而平靜如水。有一天李楊看到媽媽對著教案出神，便起身給媽媽泡了一杯茶，放下茶杯時李楊說:“媽媽，你要不愿見到小猛也不要勉強，爺爺奶奶在那邊也不會虧待他?！眿寢屨f:“我以為我永遠都不能接受那個孩子，可是在診所里見到他，小大人一般的神情讓我很心疼，孩子是不應該承擔這么多的。你很疼愛他，是嗎?”李楊點頭承認。媽媽說:“這不就很好嗎?這是媽媽的命運，媽媽只能接受。”媽媽最后一句話讓李楊尋思了很長時間也沒有想透，可是她沒有再問，有些事弄得太明白了有好處嗎?

宇晨哥哥在一個清晨發過短信來:清晨的校園安靜清新，在樹陰下讀書，最想的人就是楊楊。窗外布谷聲聲，李楊在這個清晨被感動得熱淚盈眶，她回:我也是。那次之后再也沒有嘔吐的感覺，李楊還是用試紙試了幾次尿，沒有懷孕。最后一次時李楊坐在馬桶上哭了。宇晨哥哥的這條短信李楊反反復復看了無數次，趴在床上幸福地哭了。

李楊眼淚未干的時候，有人敲門，接著是小猛低低的聲音:“姐姐。”李楊裝作沒有睡醒。過了大約五分鐘，又傳來敲門聲，李楊清了清嗓子讓來人進來。小猛閃身進來跑到床前，對李楊說:“姐姐，還有一個星期就開學了，我想最后去看一看濼源花園，然后一輩子也不去了?！币惠呑?，李楊心里不是滋味，說:“好，我陪你去。”

濼源花園房子的屋門似乎沒有什么變化，只是門好像比上次來干凈了一些，灰塵被擦去了?！鞍谚€匙給我，說不定我能打開。”她讓小猛把鑰匙拿出來，抱著一線希望去開門。她馬上就失望了，鑰匙根本插不進鎖孔。她看到小猛的臉陰了下來，說:“沒用的姐姐，我試過了。”兩人正相對無語，門突然從里面開了一道縫，有一張風干的臉在門縫里一閃，張望了片刻，問:“干什么的?”小猛上去賠著笑說:“奶奶，我原來就住在這里，我能再進去看一眼嗎?”老太太上上下下打量他倆一番，說:“不行?！薄斑选钡囊宦暟验T關上了。小猛的眼淚涌出來。李楊趕緊又敲門，觍著臉叫:“奶奶，奶奶，我們只看一眼就走，真的?！彼緛硐胝f小猛沒有媽媽怪可憐的，可是想想這樣會讓小猛更傷心，便忍住了?？墒侨嗡趺春埃鯓影撮T鈴，屋里再也沒了動靜。她相信門里的人在門后沒有離開，便執拗地站在門外等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小猛拽拽她的衣角:“我們走?！?/p>

兩人牽著手默然走在小區的路上，正午的陽光把整個世界照得白花花的，仿佛一個夢境。這時李楊看到一個黑衣長發的女子，身量修長，打著一把紫色蕾絲花邊的太陽傘，背對著他們走在小廣場對面的小徑上。李楊覺得那個女子好像在哪兒見過，待要細看時，那女子已不見了蹤影。這當口一直低頭看地的小猛說:“姐姐，這個老奶奶像個鬼似的?！崩顥顝膭偛诺木秤蛑谢剡^神來，右眼皮又開始突突地跳，她覺得小猛的話里有一種不祥。

來到公交車站牌，看著馬路上如流的汽車和穿梭的行人，李楊感覺好了一點。這時她看到小猛伸著脖子揮著手沖馬路對面大喊:“媽媽!媽媽!”李楊想這孩子想媽媽想瘋了。順著小猛的視線看過去，李楊又看到那個黑衣長發的女子，她匆匆走在馬路對面的人行道上。李楊突然想起她在夢中見過這個女子的，她在夢中曾經極力想看清她的容顏，卻怎么也看不清楚。現在依然看不清楚，長發遮住了她的半邊臉。那女子分明聽到了小猛的叫喊，可她頭也不回一回，更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李楊拍拍小猛的肩膀：“小猛，冷靜點，你媽媽在美國呢，這可是China。”小猛無暇理會李楊的幽默，依然“媽媽!媽媽!”地喊著，飛快地掙脫了李楊的手。李楊趕緊抓過去，抓到小猛細細的胳膊，那胳膊涼浸浸的。從這一刻起，多年以來這種涼浸浸的感覺一直纏繞著她。可是小猛只一甩，便掙脫了李楊的手掌向馬路對面跑去。幾乎就在同時，傳來“砰”的一聲悶響，李楊看到小猛飛了起來，他在空中弓著腰，四肢蜷縮著，像是嬰兒在母親子宮里的姿勢，又像是一只小小的知了猴兒。很快小猛又落到地上，兩只胳膊張開著，以一種擁抱的姿勢伏在白花花的馬路中央。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