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窗子的想象

窗子的最大功能是采光。

我最愛那種從斜上方的窗戶里透射進來的光，那是一種有方向的光，它界分陰陽，形塑物體，使事物立體而又生動，不像在散射的光下看東西那樣蒼白而平面。它營造氣氛，讓簡單的事物充滿戲劇感！記得小時候在農村的房子里灑水掃地后，最喜歡看那些從窗欞間漏泄進來的光柱，從它們前面經過，會在身上留下許多光斑，每一束里都有無數的細小灰塵在飛舞，這些灰塵仿佛不是無生命的事物，它們每一粒都會喊叫與歌唱！

在中國文學里，窗子是一件重要的道具。《詩經·采蘋》有“于以奠之，宗室牖下”，窗下是舉行很重要典禮的所在；《古詩十九首》里有“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從此美人與窗子成了密不可分的靚麗風景。唐詩、宋詞、元曲里有多少發生在窗前的故事？母親在窗前將對遠方游子的思念縫進密密的針腳里；被狠心丈夫拋棄的怨婦在窗前張望那過盡的千帆；寒門學子，十年窗下苦讀，偶爾從泛黃的書卷中抬頭望望窗外那樹早已緋紅的杏花。“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看看不便出行的天氣，一扇窗難以遮掩早已歸心似箭的焦躁；“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最想的還是故鄉那一扇窗，以及窗前的梅花。連西門慶與潘金蓮的艷遇也離不開一扇窗子，而李笠翁寫《閑情偶寄》時，直接提筆在書里畫起了格子，再后來，還有“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窗子在文學中的地位可謂重要。

可是我們很多時候卻忘了關注“窗子”本身。

框架結構的中國傳統建筑，墻不承重，卻留給門窗無與倫比的想象空間，世界上沒有哪個民族可以像我們這樣在門窗上做這么多的文章！外墻通常樸素，天井這一圈卻是工匠們展示技藝的絕佳舞臺。他們殫精竭慮，費勁巧思，一定要設計出或端莊典雅、或大氣堂皇的圖案，來裝點我們的生活。鏤空透雕，拼插攢接，凝神靜氣間，一扇小窗要費數日之工，裝好一幢房子要花數年之力。幾百個部件經過精確的計算，上千個榫卯細細開鑿，一個部位不成功，則全體皆廢。窗上還會有很多雕刻，神仙仕女、翎毛走獸、博古珍玩，每一扇窗仿佛就是一幅畫，豐富著不能隨意遠行時代的人們的精神世界。婦女們在花鳥的紋樣前做著針線，孩子們在人物的雕飾下接受教化。尤其在古代，窗是人們生來讀到的第一本美妙的書與畫冊！

在西方的世界里，人們也很喜歡窗子。彩畫花窗總是哥特式教堂最典型的標志，因為幻彩的光線營造了天國神秘的境域。畫家們非常喜歡描繪窗子與光，17世紀荷蘭的黃金時代，維米爾的《讀信的女子》，沒有那窗前清澈的光，便勾勒不出年輕女子的美麗面龐；《倒牛奶的農婦》，沒有頭頂傾泄的質樸的光，便傳達不出生活平凡而又真實的模樣。

光是畫家們手里的主要利器，窗子是畫家們靈感的重要源泉。

時光荏苒，當俠客們在檐角倒掛金鐘卻發現已無窗紙可破，當粘接在窗上的薄薄蚌殼被厚重的玻璃取代，當我們欣喜于眼前的鋁合金窗戶更明亮和整潔時，那些曾經富有詩意的窗子已經被無情地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我們端坐房中，享受著空調帶來的調轉冬夏的愜意，卻忘了眼前已然損失了一道美麗的風景。

沒有了這扇窗，忙碌而封閉的我們在哪里敞開心靈呢？

（撰文及封三圖片供稿：浙江師范大學附屬中學 高旭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