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時代的審判

白珍兒和幾個地富反壞右并排站在電影院的門口。他們脖子上都掛著大木牌子，寫著各自的稱號，他們弓著腰撅著腚，很規矩地站好。認真完成幾年來他們每天中午的必修功課。

白珍兒站在一排人的最里邊，這靠近安全門又緊傍著售票處，頭頂有一塊雨檐，為白珍兒遮出了一片難得的陰涼。正午的日頭沉重得很，每天頂著這個日頭做足兩個來小時日光浴確實不是什么明媚的事。白珍兒每天天不亮就得爬起來，跑二十多里地到農村收土豆，然后氣也來不及勻一口，馬不停蹄地趁著剛放亮的天光趕回來，在電影院斜對面的單身公寓門前擺好攤兒，一邊小心著視心情而定而隨時可能出來征剿她的軍代表紅衛兵什么的，一邊就鬼鬼祟祟或被攆得雞飛狗跳地賣過一上午。中午收了攤兒，白珍兒自動來到電影院門衛室，和門衛老麻頭打聲招呼，從門后邊寄存著的一摞牌子里挑出投機倒把分子，拿到外邊掛上站好。有時候白珍兒翻來翻去卻怎么也找不到投機倒把分子了，出去一看，投機倒把分子讓不識字又不識數的老唐或老呂掛上了，老唐的牌子是：壞分子，老呂的牌子是：富農扒女廁所，耍流氓分子。白珍兒也不急惱，回去把老唐或老呂的牌子替他們找著，跟他們換過來。白珍兒和所有的普通人一樣，一陣兒一陣兒脾氣挺好的。

中午站完了樁兒，白珍兒下午繼續投機倒把，一直到天黑得看不見，星星月亮一齊出來，照著白珍兒鬼頭鬼腦地回家去。

今天白珍兒是第一個來到電影院門外的。她才得以占到了那塊有陰涼的最佳位置。她深深勾著頭，盯著腳下的陰影，那陰影很大，不知不覺間在白珍兒腦海里疊化出一攤血跡，比那陰影更大，而且仍在疾速地向四周流淌擴張著。要不是為了這一片陰涼，白給二斤土豆白珍兒也不會站到這個地方。白珍兒忘不了那令她至今想起來還會從惡夢中驚醒的一幕，現在那攤血跡早已不見蹤影了，腳下的水泥上面什么痕跡也找不到，白珍兒卻仿佛聞到了撲面而來的血腥氣。

那是幾個月前的一個晚上。白珍兒望著電影院那邊，知道快八點了，準備收攤了。白珍兒沒有手表，但她對時間的判斷卻比較精確，誤差左右不會超過五分鐘。白珍兒判斷時間的根據是電影院售票窗口外的混亂程度。近來售票窗口前經常發生混亂，幾部剛引進來的南斯拉夫影片折服了無數雙饑渴的眼球和寂寞的耳朵。每天的晚場電影八點半開演，從六點開始售票窗口前就拉開了混亂的序幕，當混亂達到空前的無序時，就快八點了。這時候前仆后繼的人們擠在一尺見方的窗口前，你推我搡，后面的揪住前面的頭發死命向后拽，邊拽邊焦急地問：今天晚上什么電影?前面的一邊用后肘擊一邊不管不顧地向前猛拱，嘴里不干不凈地回答：你他媽放開我，今天晚上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所有的嘴都在破口大罵著，還夾雜著一聲聲尖利的口哨。一只只青筋畢露的拳頭匯集在不足拳頭大的窗洞四周，一邊不分目標地向所有障礙狠砸一邊拼命捅進窗洞里去。賣票的小個子女人賣票之前總要一邊戴套袖一邊很仔細地把厚厚的藍布窗簾嚴嚴實實地拉上。她很悠閑地縮在椅子里，不緊不慢地把一張張被拳頭攥得皺巴巴的毛票撫平，把一只只沾滿汗水的硬幣按不同面值分摞碼好，懶著腔調問：買幾張？

即便是到了這種程度也還不過是業余水平的混亂，白珍兒司空見慣，知道真正的職業高手還沒出場。白珍兒身旁單身公寓的門口站著幾條漢子，四五個簇擁著中間的一個，都戴著帽殼里墊著手巾的軍帽，都穿著長幅的風衣，鼻梁上架著墨鏡，不慌不忙地抽煙。白珍兒不明白他們為什么在軍帽里墊手巾，但白珍兒知道他們的軍帽都是搶來的，白珍兒還知道他們抽的煙都是大生產，大生產以下的煙就是打死他們也不會抽的，而中間那個抽的沒準還是大前門，很有可能是帶過濾嘴的。

一個漢子說：二哥……中間那個點點頭，嗯，過去吧。中間的漢子向前踱去，其余的跟在后邊，好像

在散步。前邊那個跑了起來，越跑越快，幾大步掠上電影院門前臺階，雙手就已經按上了混亂群體中最后邊一個人的肩膀，噗地一口把煙頭并一口濃痰啐進那人的脖梗子里，一叫勁兒，噌地一下躥了上去，踩著人群的腦袋和肩膀快速前進……

他們每天都是這樣激情地演繹著一個快樂程序的，在人腦袋上邊站穩腳跟而后抓住售票窗口上方的照明燈桿，用釘著大帽鐵釘的大皮鞋不分腦袋肩膀和手地向下狂踹，從一片慘叫中踹出一個從容的空間來，一只手抓著錢胳膊長長地探下來，另一只手仍抓牢燈桿，身子歪在伸直的兩臂之間，風衣的下擺鼓起來，撲拉拉地響。這是一個高難度的動作系列，遠遠看去很像一架以俯沖姿勢行將墜毀的鬼怪式戰斗機。

可是這架戰機今天卻沒能滿載著電影票成功地墜毀。白珍兒挑著空土豆筐突然停住了腳，她看見，另一個人從另一個方向攀上了人群的頭頂，以同樣的腳法一路踹來，踹到了戰斗機的對面，這時他們出腳的方向已經不再是向下了，直接踹向對方，瞬間由空中踹到地面。

后來者是個瘦小伙子，挺精干。一群軍帽墨鏡和風衣將他團團圍住，緩緩逼近，躍躍欲試。為首的戰斗機將眾人撥到兩旁，輕蔑地笑著一邊上前一邊甩手遞過去兩個強有力的南斯拉夫電炮，瘦小伙子沒躲沒閃，用肚子和下巴一俯一揚地體驗了對手的兩拳，小伙子對這兩拳表示滿意，臉上帶出了正式比賽前先踢一場球熱熱身的感覺。然后從后腰里取出半截暖氣管子，單腳跳一個高，掄起管子向下砸去。

瘦小伙子的臉上和前胸濺滿了紅色，他沒有時間去擦，他停不下揮動管子的節奏。白珍兒離得稍遠，聽不太清管子落下來砸出的聲音，但她清晰地聽見了瘦小伙子有節奏的詢問聲，那聲音隨著砸彎了的管子一下一下迸發出來：你服不服?心服口服……

其他的軍帽墨鏡和風衣們都嚇傻啦，或者說他們才不傻，全都呆站在原地不動，沒有一個上前。

白珍兒看見電影院的黃主任從馬路那邊跑過來，黃主任邊跑邊喊：住手、住手——黃主任跑得急慌，撲通一聲在馬路牙子上絆了個大跟頭，黃主任趴在地上，揚起手堅定地喊：住手——

瘦小伙子抬頭看了看摔得不輕的黃主任、最后又砸了兩下，跳下臺階向一條小黑胡同里跑去。

白珍兒過去扶起黃主任，黃主任推開白珍兒，大喊：站住、于衛東你給我站住——快抓住他、抓住于衛東——

這小伙子叫于衛東，白珍兒想。

白珍兒站得時間長了，肚子餓。偏偏頭上的陰涼也沒了，被太陽挪到了老呂的屁股上。陽光暴烈下來，把系牌子的雙股粗鐵絲曬得很燙，燙得白珍兒的后脖頸極不舒服。白珍兒生氣地在心里罵起自己的兒子胡小六來，這小兔崽子怎么還不給我送飯來。白珍兒知道，這孩子放學以后又去貪玩了，把給媽媽送飯的事又給忘了。

白珍兒抬手調整一下粗鐵絲的位置，揉揉脖頸上勒出的深溝，順便偷偷地抬一下頭，心有不甘地向馬路上尋找胡小六的身影。卻不料眼角的余光掃到了陪著幾個領導走上臺階的黃主任。白珍兒趕緊垂下手，頭更深地勾下去。

黃主任剛陪著幾個領導吃完飯。黃主任有些喝高了，滿臉通紅地檢閱了一下地富反壞右隊伍，滿意地點點頭，揮揮手說：今天便宜你們了，下午一點開庭，你們就別站在這妨礙工作了，先滾吧。

白珍兒好像沒聽明白黃主任的話。老呂和老唐從她身邊經過，只剩下她自己還呆愣在原地。黃主任說：那個投機倒把的，你聾啦，還不把牌子還回去，站上癮了是不?

白珍兒還撅在那犯傻，今天她之所以能最早來到電影院門前占據了最佳位置，并不是她今天的土豆賣得快，而是一大早上土豆就讓黃主任給沒收了。這會兒她很想跟黃主任談談土豆的事，可她嘴巴張了幾張，想說又不敢說的當口，黃主任已經陪著領導進電影院去了。

單身公寓門外昨天就貼出了一張告示，白珍兒昨天有事沒出攤兒，今天一早白珍兒擺攤兒時天還沒亮，沒看到那張告示。等黃主任踏著晨曦走到白珍兒對面并指示手下兩名工作人員將土豆連筐抬走時，白珍兒慌了：黃主任、黃主任，您一直很可憐我照顧我，從沒沒收過我的土豆啊，今兒這是咋啦?

抬著土豆筐的工作人員回身斥責：什么黃主任，這是我們黃院長。

黃主任則一指告示。

告示上說：因本地區鐵路革命委員會已撤消，恢復鐵路分局建制，根據上級指示，分局所在地即日起成立鐵路中級人民運輸法院。原單身公寓改為法院院址，原鐵路電影院主任黃玉山同志擔任首任院長。從即日起法院門前一律不準閑雜人員逗留，攤販更不允許在此非法營業……

告示上順便說：即日下午一點本法院在鐵路電影院里不公開審理第一個案例……

告示下邊落著款：一九七八年六月二十九日。

白珍兒有好多字不認識，更有好多地方看不懂，法院?白珍兒以前好像聽說過法院什么的，好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想問問黃主任法院是干啥的來著，法院為啥也像紅衛兵似的不讓賣土豆；她想問問黃主任啥叫“即日”，可是來不及了，黃主任很沉穩地咳嗽一聲，邁步往法院里走。白珍兒撲過去撲通跪在地上，抱住黃主任大腿聲淚俱下：黃主任黃主任吶，您行行好，可不能沒收我的土豆啊，您這一來可把我的小本給傾了，我家六個孩子吶，孩子他爸趴在炕上起不來，全等著我掙點錢給他吃藥吶黃主任吶——

黃主任歪過腦袋皺起眉：你不要這樣，從現在起要全面恢復公檢法了，這是我們國家民主生活的一件大事，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所以你沒有必要這樣……黃主任還想說，昨天開會傳達上級精神，好像你們這幫人很快也不用天天掛著牌子示眾了，要給你們重新確定性質。黃主任話到嘴邊了想了想又咽了回去。

工作人員跑過來拉開白珍兒：黃院長，分局郭局長和梁書記來了好一會兒了，請你快點過去研究工作呢。

你完全沒有必要這樣。黃主任臨進門時強調。

白珍兒很茫然，黃主任親自沒收了她的土豆，這是件很不妙的事情。黃主任的原則性誰個不曉。黃主任是個老革命了，在抗美援朝中立過大功的，據說在朝鮮戰場上被美帝國主義的炮彈炸飛了睪丸，所以他至今也沒有成家沒有孩子。黃主任平時總是黑著一張臉，也只有見到孩子他的眼角才會綻出幾絲暖和些的紋路來，會摸摸孩子的頭頂，沒準還會從衣袋里找出幾顆糖果來。可即便這樣一到了工作崗位黃主任立即變成了孩子們更加懼怕的人。電影院門外有擁擠有混亂有為買票打架拚命的，但從來沒聽說過有膽敢在黃主任眼皮底下逃票的人。負責收電影票的是門衛老麻頭，老麻頭老眼昏花，一些大人便穿上又長又大的雨衣，讓孩子抱著自己的后腰藏在雨衣下面，四條腿一起向門里挪動。老麻頭十分疑惑，搞不清這些大晴天穿雨衣的家伙為何如此上下比例失調地魁梧而肥胖。黃主任不動聲色地出現在老麻頭身邊，黃主任嚴肅認真地向雨衣下部猛踢，幾腳就踢出一批滿頭大汗驚恐萬狀的孩子。

白珍兒擺攤兒的地方在一個靠近花壇花木掩映的窗口下。窗子里邊傳出談笑聲，白珍兒忙蹲進茂密的花叢里，細聽。

黃主任說：梁書記、郭局長，請二位領導對我們的工作做出指示……

梁書記說：指示談不上，隨便說兩句，小黃啊，你的工作分局領導班子一向是非常滿意的，你的工作能力我和郭局長更是心里有數。就因為這個我們才由班子集體研究決定并報上級批準，由你來擔任這第一任法院院長，小黃啊，擔子不輕啊。

白珍兒心里陡地一揪，壞了，梁書記也看見黃主任沒收我的土豆了，那擔子可不不輕，七八十斤土豆還一個都沒賣吶。光是黃主任沒收就夠嚴重的了，梁書記又看見了，不用說郭局長也一定看見啦，這土豆怕是要……

郭局長說話前習慣地清了清嗓子，白珍兒連忙屏住呼吸。

郭局長說：小黃啊，今天下午的開庭審判是咱們院的開門第一炮，分局和各站段的領導都要到庭旁聽，兩個兄弟分局也專門派了人來現場觀摩，鐵路報社的記者也要來做專門報道，這第一炮能不能打響，能不能鬧個開門紅，可就全看你的啦，你可不能把戲給我和梁書記唱砸了噢……

黃主任說：請書記局長看我的行動吧，我一定不會辜負你們的期望，把工作做得讓分局滿意，讓領導放心。

梁書記說，哎小黃啊，我記得，你是個當過兵的人吧?

黃主任說：是呀，哦對了，請書記局長放心，我保證完成任務!!

梁書記和郭局長開懷大笑起來。

窗外傳來憤怒的吼聲：那是誰?在那圪垯蹲著干啥?那是你隨地大小便的地方嗎?出來，快出來——

白珍兒還了牌子，仍在門衛室里磨磨蹭蹭。老麻頭說，你咋不走啊?白珍兒怯怯指了指放映大廳，老麻頭瞪大眼睛說啥，你要——白珍兒忙做手勢求他輕點，老麻頭說：你要進那里邊去?白珍兒點點頭。老麻頭說你沒發燒吧?不知道今天下午里邊要開公判大會?白珍兒搖搖頭，說，啊，法院不是管演電影的呀，是管開公判大會的?老麻頭說對呀，不過我聽黃主任吩咐了，今天這個公判大會是不公開的，來的都是段級以上干部，最小是個車站的副站長。一般人就算有票都不讓進的，更何況你連一般人都夠不上，投機倒把分子。白珍兒說那今天的大會要批斗誰呢?老麻頭說：這可是工作秘密，不讓說的。老麻頭走過來一撥白珍兒的肩膀，你還是走吧。白珍兒感覺到了，老麻頭的這一撥用力的方向不是向外而是向下，他五個手指頭都搭在了白珍兒肩上，做了個撥的動作實則是捏。而且老麻頭說讓白珍兒走，在捏完一下后用另一只手把門推上了。白珍兒坐在老麻頭的單人床上，低聲說：他麻大爺，你老人家就行行好，讓我……白珍兒肩膀上的手像小孩坐滑梯似的，出溜一下在白珍兒衣服里邊沒了影。老麻頭的手指肚拉拉巴巴，白珍兒的奶子感覺到了很粗糙的探索和撥弄，感覺完左邊的，又感覺到右邊的。老麻頭十分為難，說你這可讓我咋整，你這不是讓我犯路線錯誤嘛白珍兒同志……老麻頭的另一只手抓住了白珍兒的腰帶，就勢把她向后推。白珍兒的身子就有些猶猶豫豫的僵硬，白珍兒想，看來兩個奶子不夠，他還要一個身子哩。可他只不過是個把大門的，一個比我強不多少的最下等人吶，他又不是黃主任，說了又不算，他又沒有法院的門鑰匙，不能到里邊把土豆拎出來還給我。可是要真不依他，恐怕連眼前的門都進不去，連黃主任都看不著一眼了……老麻頭一推沒推動，兩推沒推動，三推四推，白珍兒的身體終于由一截木頭變成了一只裝滿面的口袋，又沉又軟地向后癱去，腰帶也被老麻頭拽出了半截。老麻頭抓著白珍兒的褲子剛扒到肚臍眼下邊，一只手抖抖嗦嗦地向褲襠里去掏自己的家伙，放映大廳擴音喇叭里突然嗡地傳出一聲：現在開庭——嚇得老麻頭立時把著自己的家伙半硬不硬地住了手。

白珍兒溜進大廳、看到前邊兩三排觀眾席很密集地坐了足有八九成人，后面全都空空蕩蕩著。白珍兒怕被人認出來給攆出去，低著頭縮進最后一排最邊上的一個黑暗角落里，她身后有一道門，門通向廁所，白珍兒隨時準備逃進廁所。老麻頭開始還有點心有不甘，想跟進來，挨著白珍兒坐下，能摸就再摸兩下，能掏就再掏兩把。老麻頭一探頭連忙縮回去，白珍兒敢為土豆而獻身，老麻頭可不敢為女人身體而介入公審。

白珍兒看見，前邊的舞臺擺著一長條桌子，舞臺天幕上方和兩側的聚光燈都打開了，明亮地照在坐在桌后的黃主任和黃主任兩側一邊一個年輕人身上，就是早上抬走她土豆筐那兩個人。

黃主任換上了一身嶄新的軍便裝，戴上了一頂新軍帽。黃主任已經向兩側的陪審員和書記員吩咐過了，審判完了之后要招待梁書記郭局長及所有來賓看電影，咱們快點審，別耽誤了領導看電影。陪審員和書記員點頭稱是，黃主任便一伸脖子打了個酒嗝，一拍桌子威嚴地喝道：把犯罪分子于寶田給我押上來——

大廳側中央的一扇太平門開了，前邊觀眾席的人們紛紛回頭去看，幾個端著照相機的忙站起來，鎂光燈刷刷地閃個不停，照完了又趕忙掏出小本記上點什么……

兩個身穿雪白制服的公安押著一個戴著手銬的身材矮小頭發花白的半大老頭，一直走到舞臺下邊與觀眾席之間的正中，那有個半身高的小鐵籠子，公安打開籠門，摘下半大老頭的手銬，讓他站進籠子里，公安把籠門鎖上。

黃主任說：犯罪分子于寶田，你認識我不?

半大老頭囁囁嚅嚅點頭哈腰：認識認識，黃主任……

黃主任說：認識就好，知道為啥把你抓來不?

半大老頭：知道知道……

黃主任說：知道就好。黃主任扭頭對書記員說：把這條先給他記上，于犯認罪態度較好。又扭頭對陪審員說：給他念念。

陪審員拿著一張紙站起來，念道，起訴書：一九七八年三月十七日晚八時許，我分局機務段大集體裝卸工人于衛東，在鐵路電影院門前因購買電影票問題與我市河東區待業青年杜反帝發生斗毆。于衛東將杜反帝打成重傷后逃跑。經法醫鑒定，杜反帝顱骨被打成開放性骨折，肋骨被打斷二根，四肢軀干也存在多處青腫淤傷，已構成重傷害。當晚十時，我公安人員前往于衛東家實施抓捕，卻沒發現于衛東在家。據其父親于寶田說，于衛東前一天晚上就沒回家，至今不知去向。我公安機關隨即發出通緝令，全省通緝打人兇犯于衛東。幾個月來，經我公安機關大量偵查結果表明，三月十七日晚于寶田向公安人員說了假話。于衛東打傷杜反帝后立即跑回家中，從于寶田手里拿了錢和衣服等物品后由于寶田親自護送，從機務段大墻外翻墻跳進院內，扒上貨車畏罪潛逃。致使于衛東至今逍遙法外。于寶田之行為已構成包庇罪。五月二日，我公安機關依法逮捕于寶田，經審理，認為于寶田犯罪行為事實清楚，證據確鑿。六月二十五日，鐵路中級人民檢察院正式向我院提起公訴，對犯罪分子于寶田……

黃主任看看表，打斷了陪審員并點點手讓他坐下，說，于寶田，聽清楚沒?

于寶田：聽清楚了。

黃主任：那好，現在我來審審你，你要是再敢有半句假話，哼——

于寶田：是、是，不敢不敢……

犯罪分子于寶田——

到——

你姓啥叫啥?

敝姓于，于寶田。

多大歲數？

虛歲五十一，屬龍的。

在哪上班，干啥工作?

機務段，火車司機。

于衛東是你家老幾?

老三。

你把三月十七號那天晚上的事詳細說說。

那天晚上八點半左右吧，我家三兒——哦是于衛東、于衛東著急忙慌跑回家來，渾身都是血呀。我嚇壞了，以為他讓人打了……

黃主任打斷：你當時咋說的?

我……

說——

我當時就操起鐵鍬，說三兒呀，誰把你打成這樣，我把你大哥二哥都找回來，咱整他去……

黃主任：他咋說的?

他說，爸呀，我把人家給鑿了，那小子傷得夠嗆，怕是要犧牲。我一聽更害怕了，說那你還敢回家來，還不快跑啊。他說我回來取錢取東西。我趕忙給他找衣服，找糧票，他跟我要二百塊錢，我家里只有九十二塊七……

黃主任打斷：當時你家還有別人沒有?

沒有沒有，就我自己在家。

你老婆呢，你家老大老二呢?

我老婆吃完晚飯就串門子去了，不知道去了誰家。老大老二去西邊大野地幫人打架去了……

你接著說。

是、是，我只有九十二塊七毛五，我就讓于衛東換了衣服，騎上洋車子帶著他去了牛文普家。我讓于衛東貓在黑地兒里等著，我進去，跟牛文普借了一百塊錢。于衛東拿了錢要奔火車站，想坐客車走。我說，你傻呀，現在車站上保證有公安蹲坑等著你呢，你去了還不得讓人一抓一個準。他說那咋整?我就又用車子帶著他來到機務段大墻外邊，讓他跳墻扒貨車跑，跑到哪算哪……

黃主任：他奔哪個方向跑的，他扒的是哪次貨車?

這他都沒跟我說。

你敢撒謊——黃主任咚地一拳砸在桌子上。

天地良心我沒撒謊呀——于寶田雙腿一彎跪下去，鐵籠子太小，跪不開，于寶田的兩個膝頭被卡在鋼筋之間，半弓著腰把腦袋向鋼筋上磕，語不成句地說：黃主任，我要敢撒謊您槍斃我，我真不知道他跑到哪兒去了呀……

你起來，繼續坦白。

完了我就回家了，不大會兒公安就來了，我對公安撒了謊，我該死，我愧對組織，愧對人民……

你后來還干了別的啥沒有?

后來、后來的事我在公安局里也全說了呀。

黃主任又低頭看了一下表，說，你再說一遍。

是、是，第二天我就到醫院里看了杜反帝，請他家人別再告了，杜反帝的一切費用我都出。

他家人說啥?

他家人一頓大嘴巴把我打出來了。

嗯——黃主任長出一口氣：總體來看你的態度還算是不錯的。你先等著。黃主任回頭小聲問陪審員，證人到位了吧?陪審員點點頭。黃主任又一拍桌子：把證人給我押上來——

太平門又開了，兩個公安帶著一個中等身材的胖子走來。胖子戴著一頂前進帽，滿臉帶著驚惶的笑，向臺上的黃主任鞠躬，回身向觀眾席鞠躬，胖子眼神很好，看見最后一排還有個模糊的人影，忙又招招手遞去一個遙遠的問候，回身面向黃主任立正站好，抓下前進帽不住擦著胖臉上的虛汗。

白珍兒嚇得一陣尿緊，忙把身子又向黑暗里用力縮了縮。幸好臺上臺下誰也沒注意到胖子的招手，黃主任已經開門見山地發問了。

你姓啥叫啥?

我叫牛文普。

多大歲數?

四十八。

你是干啥的?

我是機務段的，副司機。

你和于寶田什么關系?

我們是開一個火車頭的伙計，他是大車，我是二車。

牛文普，我們今天找你來是讓你為于寶田包庇的案子作證的。你必須問啥答啥，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你要知道，作偽證是要負法律責任的，你要知道，我們的政策歷來就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我說牛文普啊，我說這些你都理解了嗎?

理解、理解，黃主任，我一定坦白交待。

那我問你，今年二月十七號晚上于寶田到你家跟你借過一百塊錢沒有?

借過，借過。

他借錢時咋跟你說的?

他說他第二天要給他家老大對象家過彩禮，錢不夠，找我借一百，我一聽這是正事啊，就給他拿上了。

你那天晚上看到于衛東了嗎?

沒有，真沒看見。我是后來才聽說他借錢那晚上他家三兒把人打了。我心里就犯嘀咕，趕緊跑到公安處把借錢的事說了。

黃主任笑了：老牛啊，你警惕性蠻高的嘛，你這屬于自首行為嘛。你做得對，做得好，該表揚。我也不瞞你，今天晌午吃飯的時候公安處的王科長還對我說，老牛是個老實同志，你看，人民政府還是了解你的嘛。那個什么現在沒你啥事了，你先下去吧，不要有啥顧慮老牛同志，回去以后照常好好工作好好生活，為四化多做貢獻，啊。

牛文普千恩萬謝，向臺上鞠躬，向臺下鞠躬，向遠處的黑暗角落舉起手——那里的模糊人影卻不見了，白珍兒比牛文普快捷，腦袋藏到了前排椅背下邊。

黃主任對著臺下說，梁書記，郭局長，我看咱這案子到這也基本上清楚了，我們是不是也該搞一下法庭合議了?

梁書記和郭局長簡單地碰了一下，郭局長給梁書記點了根煙，自己也點了一棵，梁書記狠狠抽一口，徐徐吐出來，在郭局長的耳語中頻頻點著頭，郭局長就對臺上說：小黃啊，我看就按你說的辦吧。

梁書記卻突然一舉夾著煙的手，站了起來。對臺上說：小黃啊，你方才說，要搞什么合議?我看咱是得合計合計。梁書記的臉上嚴肅起來：黃庭長，在這里，我以一個老同志老職工的身份，懇請法庭批準我、為犯罪分子于寶田做出幾點辯護意見。

鎂光燈們閃起來，比于寶田剛入場時頻率要高。

梁書記指著鐵籠子：同志們，大家可能都了解，我是老火車司機出身，可是大家可能不知道，我當年是和犯罪分子于寶田同一批走進機務段的，我倆還在一個師傅手下學過徒吶。現在，我看到從前的老伙計墮落成了一個為人民所不恥的被告，墮落到了人民的對立面上，我感到痛心吶。在這里，我懇請法庭，懇請黃庭長能根據于寶田的認罪態度，以寬大為懷，教育為主，適當量刑，給他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同時我要提醒同志們，子女的教育永遠是不容等閑視之的首要問題，青年人是我們的未來，我們的希望，今天的于寶田，就是我們的一面鏡子，一個反面教材，永遠值得我們警鐘長鳴。吸取教訓吧同志們……梁書記嘆息著緩緩坐下。

梁書記一席話贏得了臺上臺下一片熱烈的掌聲。

于寶田在掌聲里哭了，泣不成聲：梁書記、黃主任，我我我有愧呀我……我一定不辜負你們的期望，爭取寬大處理，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黃主任說：你住口!還不到你哭的時候。黃主任宣布：現在休庭，進行法庭合議。

黃主任梁書記郭局長等一行人順著白珍兒靠著的這一側過道向后走來，白珍兒慌了，這時站起來跑向廁所肯定會被發現，白珍兒連忙臥倒，趴在兩排椅腳之間的水泥地上。心里咚咚地敲著鼓，聽著一行人的腳步聲消失在身后的門外。

黃主任領著領導先上了廁所，然后到貴賓休息室去了。

老麻頭趁這工夫溜進了大廳，他知道白珍兒坐在哪兒，他得趕緊把白珍兒攆走，整個庭審過程中他一直心里七上八下地捏著一把汗，他為自己目光短淺的孟浪行為而懊悔不已，一旦白珍兒被發現黃主任最少也得給他個記過處分。尤其現在黃主任管法院了，黃主任可以說判他就判他，弄不好他也得被頒發一塊“搞破鞋分子”的大牌子到電影院門外和白珍兒之流一塊兒排隊去。自己清白一輩子了臨退休了再背上這么一個污點，今后怎么做人呀。老麻頭躡足潛蹤來到黑暗角落一看，白珍兒不見了，老麻頭目瞪口呆，這女人哪去啦?老麻頭又不敢大聲喊，老麻頭心亂如麻。

女人在地上匍匐前進。白珍兒從兩排椅腳之間從二十五排一號爬到了三十五排二十二號座位下。

白珍兒剛想爬起來，冷不防身后一陣歡聲笑語的喧嘩，黃主任和梁書記郭局長一行從這邊的門進來了。原來貴賓休息室在廁所的另一側，白珍兒本想避開它，卻差點來了個自投羅網。腳步聲終于過去了，白珍兒戰戰兢兢地往起掙扎。

梁書記郭局長等歸位坐好，黃主任則直接站在臺中，電影院四處所有的燈突然一齊亮了，黃主任的聲音在燈光里充滿了威懾力量：現在宣判，全體起立。

白珍兒再次臥倒。

黃主任說：犯罪分子于寶田因犯包庇罪，給國家和人民帶來了重大損失，念你認罪態度較好，本法庭經過合議，決定判處你有期徒刑二年。從即日起押赴南山監獄實施改造。如犯罪分子于寶田對此判決不服，可于即日起之十五日內向鐵路局中級人民運輸法院提出上訴。犯罪分子于寶田，你還準備上訴嗎?

我……不上訴。

你服不服?

我服、服。

心服口服?

心服、心服。

這時候電影院那個賣票的小個子女人匆匆穿過大廳直接走到臺上，蹺起腳趴到黃主任耳邊說了幾句什么，黃主任頓時臉色一變。

原來這女人早在開庭前就被黃主任打發出去了，拿著黃主任親筆寫的條到市電影公司去調一部剛到本地的南斯拉夫新片《蘇捷斯卡戰役》，這是兩個兄弟分局專門來觀摩審判的人和鐵路報社的記者在中午的酒桌上特地點名要看的。不想電影公司的經理根本不尿黃主任那一壺，小個子女人好話說了一火車，就是不肯借片子。

黃主任憤怒了，這個狗屁經理一向與自己不和，處處與自己找別扭，不就是想讓自己給他辦不花錢的臥鋪票讓自己堅持原則給他頂回去了么，現在我想招待領導和客人看場電影，你就這么給我上眼藥，你大概還不知道本干部從今天起已經不是小小的電影院主任了，我現在管法律了，你等著瞧，本院長好好記著你!黃主任不敢再看臺下邊疑惑不解的梁書記和郭局長，黃主任愧得滿頭大汗。黃主任突然覺得二年徒刑對于于寶田實在是太輕了，應該判他五年七年，他越看于寶田那張臉越可憎，五年七年都輕，槍斃他都不冤!可是現在宣判結果剛剛由自己親口公布，改口已經來不及了，法律是有尊嚴的，法律的尊嚴至高無上，任何人也不容侵犯。黃主任越想越窩火，猛一拍桌子：把犯罪分子于寶田給我押下去!

公安咔地給于寶田扣上手銬。

白珍兒亂了方寸，黃主任這又咋了?批得好好的，咋突然氣成這樣，誰惹著黃主任啦?黃主任吶，您快消消氣吧，露個笑臉兒，我好過去跟您說說話……冷不丁一陣鈴聲刺耳地炸響，驚得白珍兒一瞪眼睛，隨即大廳里的燈全滅了，漆黑一片，白珍兒的心咕咚一聲掉進了沒底兒的黑井里。

不是開批斗大會嗎?這咋還放上電影了?哦，于寶田批斗完了。那放完了電影還會不會接著開大會，還有別人需要批斗嗎?

銀幕上光華閃閃，在悅耳的音樂中現出片名：《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

在黨衛軍軍官關于“勞費爾計劃”的敘述中，白珍兒很憂郁地想，土豆啥時能要回來呢?

假瓦爾特出場了，假瓦爾特領著一伙人到處搞破壞。白珍兒看著長得很像黃主任的假瓦爾特，突然想起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看電影了。

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