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寫作有各種習慣,星期六回家路上,我經常聽到這兩人在議論這件事。一男一女,長得既像兄妹又像情人。那男的長相特殊,所以容易記牢:上翹的眉,歪嘴巴,背略駝,有時戴墨鏡,有時不戴,但向來都穿一件花格子半袖衫。女的長相平平,只是語聲俏麗,而且愛在驚奇時發出“呀”的一聲,能驚動一車人。那年夏天,我就在這兩人的談話聲中度過了。
有的作家,喜歡站著寫作,一邊寫,一邊念念有辭。每天如此,而且總要寫滿八個小時。真不知道累不累?
有的人非裸體寫不可,否則沒有激情。我懷疑只有熱帶作家有這種條件。像這里的氣候,怕是無法常年堅持的吧,到了秋冬季,就會凍出病來。
有很多作家,寫時必得抽煙,好像,這也是大作家的通病?
有人像得了自閉癥一樣寫作。家里關門閉戶,連一絲縫隙都不能留。太陽光射進屋子,也會影響他的思維。
有的作家卻只能跑到咖啡屋或酒吧去,否則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有人寫東西時要喝濃茶。
有的作家干活,得在腳下放只水桶,循環加熱水,促進血液循環,靈感才源源不斷。
我的一位寫東西的朋友有怪癖,寫前必須上衛生間。把身體里的多余物質排空,才可以坐到寫字臺前。整個過程還不能有干擾,他的自尊心極重。
呀,你說的這個人我認識,他曾經住我家隔壁,不久前搬到市府宿舍去了。聽說他在那里找到了女朋友,后來結婚了吧?
諸如此類。聽起來,這二位是對作家感興趣的,或者說,便是兩個文學愛好者。因為其后他們斷斷續續談到構思了。有趣的是,他們所談經常在性上面或與性有關,由此可見二人關系非同一般,該是情人無疑了。
我有時想寫寫那篇《游泳池》,開篇也已經想好了,你聽聽:每逢暑假,學校里人員減少,游泳池便關閉了,但并不排除這時節會有故事。因為游泳池的欄桿極容易翻越,住在鄰近的學生常常受不了那一池子好水的誘惑,三五成群,或單個一人,在暑熱散盡的黃昏,跑到這里來游上幾個來回。沒有鼎沸的人聲和周遭的目光,他們可以盡興地裸游。
真是裸游嗎?
是真的呀。平時也有這種心思,但苦于人多……
我來猜猜,你接下來準備寫什么。可能會有女人,在一個偶然的間隙里發現了這場景,掩飾著難得的窺視的激動,靜靜地注視裸游的男子。
為什么非要有女人呢?看來你又脫不了俗人的常規。
你不準備寫女人?
就不寫,又如何?
或許吧,但這樣一來,看的人就減少了一半的興致。
我倒沒覺得會這么嚴重,只有情色狂才時時留意那些文字。
你覺得自己與那些人真有不同嗎?
那你以為呢?
要我說,是一丘之貉,哈哈哈哈,你想想你昨天夜里。
然后我便覺得那男的意外地沉默下去。我急欲聽到的他那篇小說的構思,終于是落空了。一路上,我總在想他會將那游泳池寫成什么?是兇殺之場?還是落寞者的自瀆之所?想想還是搖頭,因為缺乏有力的情節,那未完成的部分便始終是一個懸疑。有一天我在家里看電視時有一個奇怪的發現:電視屏幕上有個正在夸夸其談的人,真是像極了那個男子。他那時正在談論《金瓶梅》。我曾經在漫長的星期六回家路上看完了這本書。前前后后,客車上對我側目的乘客不計其數。
那時的日子,是異常的瑣碎沉悶。我只有在路上,還可以歡快一些。沿途經過的村莊,都被一片暑熱籠罩,有時突兀地升騰起一片朦朧的白霧。霧氣中有車輛疾行,超越我們前去。偶然會看到一兩個漂亮的女子,打花傘,步行在路邊的鄉間土路上。有男子會吹起口哨,招來幾聲唾罵。但這樣的時刻又何其稀少。更多的時候,我只能坐在車上聽故事。
這回,我要對你講的這一樁,卻是真事。
那一對男女也總在周六回家,與我相隨始終,而且與我的趣味相同,都喜歡坐車尾靠窗的幾張座,如此一來,便貌似我的兩位旅伴了。他們不久也認識了我,有時會笑一聲,或搭句話,說天氣太熱了之類。但我們都很明白,這熱的天氣很快就過去了,然后秋涼會如水一般彌漫這車上的每一個角落。
那男的看起來很怕熱,因為常坐在陽光照不到的一側。安頓下來之后,他總是先行開言。
昨天找你的那個男的,我可是瞧見了。以前追過你的,就是他吧?
不,我們早分手了。
你還是死不悔改。我這會兒,真是,真是殺你的心都有。
你來呀,你來,我早都不想活了呢。工作這么忙,人累得像頭騾。你早點殺了我,大家都省心。
我真會殺了你。
你來,你殺,不殺,你就是孬種。
他們發出壓抑的低聲。我實在忍不住,就扭頭去看,結果看見一張鐵青的臉。因為憤怒,那男的對我的注目頗為不滿,幾乎就要張口呵斥,可我又覺得他實是異常膽怯的一人,直憋得自己汗出如雨才終于對我說:
看什么看?
這一來,我們打過的招呼便全不作數。我輕輕笑了一聲。我早已確認了他的膽怯,而且出于對那位講述《金瓶梅》者的厭惡,繼續盯著他看了一陣子。他眼珠子通紅地咆哮起來:
小心,連你也殺。
看來他的膽怯已經去除了一些,我覺得不必要跟他對抗,就轉身不看他了。他的手卻伸在我頭頂,像要動武。我察覺到了這一動作,站起身來。他的身子在我的眼前矮下去。
這是僅有的一次。以后相遇,我們重又無話了。然而這變故來得異常,我時時留意他們的言辭,想明白何以如此。聽來聽去,漸漸了然了。他們果真是不甘心的一對。因家人反對,從老家跑來這里,已經兩年了,初時連家都不回,熬不過時間,家人慢慢妥協了。眼下兩人,一個在酒店里做工,另一個卻因多讀了幾年書,還有夢想,所以在小小的縣城跳來跳去,希望出人頭地。年歲卻不饒人,他不久前應考某單位,因超齡之故受阻,所以性情變壞了。
無奈之下,他寄身于一個小小的廣告公司,是非常業余的小說家。他住在公司提供的宿舍里。
這境遇,他是非常不屑的。
他這種人,我以后是常見的,漸漸就不覺得新奇,連聽他們說話的興致也減弱了,除了再次聽到他要寫小說,在他談起構思的時候。他也是覺得自己有小說家的底子,所以才看清世人吧。那篇《游泳池》,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寫下去。
但是有一天,他復又談起這篇小說來了。
是游泳池的水變渾濁了,你知道,夏天陽光曝曬,水不換新,是會發臭的。再加上水底滑溜,異常的粘腳,所以,那些人漸漸不去了。只有一個人,舍不得那難得的體驗,幾乎每天夜里都在水中泡到很晚。
哎呀,他沒有嗅覺嗎?水都已經發臭了。
大概是沒有,這也不足為奇。這幾年,患鼻炎的人是越來越多了。
他堅持裸游?
這個自然。他的泳技不高,甚至是很差,所以除非沒有人,否則他是難得下水的。以前他常站在岸上。要不,也頂多在淺水區撲騰一陣子。
其他人都不去了,他的泳技提高了嗎?
一下子就好多了。說來有些奇怪,他頭一次單個兒游泳,就在淺水區,暢游了幾個來回。兩次過后,就游到深水區了。游得好,從不嗆水。
我知道了,他大約和有怪癖的作家相似,不太適合于在公眾場合發揮。這種事倒是比較罕見。
有一個夜晚,月光普照,他在水里游著游著便產生了幻覺,好像自己變成了魚類,然后他便鉆在水里看月亮。月亮很大,而且虛無,有許多光暈在水面上漾開。
我覺得你寫的,像一個失戀的人。
沒錯。
興許就是你。
不,這是虛構的小說。
后來呢?
還沒有想到要怎么寫。我只是覺得,他會返回岸上,在月夜里大哭一場。
然后,就驚動了水鬼。那水里原本住著人,她已經窺視他很久了。
不,我說過,這個小說未必非要寫到女人。
可這不能當平常的女人看。
那也不行,這不符合我的思維習慣。
你錯了,我覺得你平常就是這樣的,興許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總是充滿了奇思異想,甚至包括在那上面。
而后,她幾乎就是在耳語了。男的再度沉默下來。我已經預計到他的沉默了,所以就不再注意他們,而是專注地打起瞌睡來了。這是我新近學會的本領,只要一仰頭挨著坐椅的靠背,睡意便悄然吹拂。過不了二分鐘,我的呼嚕聲也便響起來,一車的人都聽得分明。
到家的時候,天已昏黑。我看見月光下的池塘,想起那個夜泳人。猝不及防地涌上來一股子悲傷。我有點兒可憐那位夜泳人。
我同那兩位同坐一輛車的機緣,還有最后兩回。
我漸漸對這男的加重了注意。因為某一天,我聽到了女的叫他名字。一鳴。白一鳴。本地新近出現的一位病態小說家,采用的便是這名字。他的短小說曾經刊在市報的一角。他喜歡寫到一些離奇的故事,對于鄉村俚俗也頗有研究。夏末的一天,我讀到他寫鄉村喪葬的一篇,其中談到他爺爺的死,并對甩銘旌的場景有詳細的描繪。
他寫道,在鄉村的長街上,旌幡飄蕩,雖是熱力發散的陽間,但也有陰朝的彼世的氣息撲來。所持情感未免過于沮喪。想不到其本人的生活漸已如此不堪。
他在大街上罵人,被潑皮打了,他手持彈簧刀追趕那潑皮,被派出所的人架住,呵斥了一頓后被收容,然后要家屬拿錢贖他。可憐家屬都不在縣里,他只能委托那日常相好的女的取了他銀行里的錢,乖乖地交到派出所的賬上。
我遇見他們,便在這事發生后的第三天。女的還在嘀嘀咕咕,把男的說惱了。
我真想殺了他們。
殺誰?你這個孬種。
你,你給我閉嘴。
別總像個孬種,有本事也揚眉吐氣一回讓我看看,不然,我真不敢嫁你!
你等著吧。
呀,你真敢?我看你是瘋了。算了吧,我也只是隨便說說罷了。
你等著。
男的信誓旦旦。我看見他眼神中的殺氣。那一刻,假如有人觸他的霉頭,大約他真會殺人。可那一刻,很快過去了。
我最后一次遇到他們,兩位像是已有了婚約,男的帶女的返鄉辦喜的途中。因為他們一路上都在嘀咕,喜宴上要請什么人,用什么煙酒之類。看樣子,他還是有些不樂。我猜他們不會再回來了,因為這一次帶的行李異常多,售票員連連說超重了,要求再打一張票。他罵罵咧咧的,不情愿地掏出錢來,而且故意使壞似的,抓了一堆毛票。售票員有些生氣,一下子抓過去,嘟囔著,沒有錢,就不要帶那么多東西。他也生氣,罵她是蠢貨,直到他的那一位數落他,他才坐下來。
你累不累呀,跟這種人計較。
他媽的,一幫子蠢貨。蠢貨。蠢貨。
他的聲氣使周圍的人都不高興了,有許多人看他,形成一張充滿敵意的網。女的識相地拉他,他才漸漸地低了聲去。然后她說起一件高興的事,他的眉頭才舒展開了。他站起身來拿行李架上的一袋梨子,微駝的背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怎么看,都覺得他像那個孤獨的夜泳人。這個人喂他的女人吃梨子,被她一把推開了。
我不想吃了。這下跟了你,扔了工作,人是閑了,我的心卻總不安定。
甫聽此言,他一把奪過梨子,“咔嚓”幾口吃完,便扔到車窗外面去。然后他憤然地望向周邊,眼角浮上淚光,這情景也是極少見的。我注意到他轉頭的瞬間,那女的不安地立起身來。她帶著顫聲說道:算我錯了吧,我們還是分開吧。
他瘋了一般橫眉怒目地往起站,卻又渾身乏力似的頹然坐了。
這時節已是立秋,暑氣早于數日前開始退了。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