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學最后一位世紀學人

北京大學未名湖畔疏朗清秀的“未名湖”三個字為北大教授侯仁之先生所題寫。侯仁之先生已過百歲，是中國歷史地理學的創始人，北京城研究的著名學者，北京大學唯一還健在的與季羨林、張岱年先生同輩的學界泰斗，北大最后一位世紀學人。

侯仁之先生給我最深的印象是愛國、敬師、激情洋溢，侯仁之先生夫婦給我最深的印象則是恩愛、默契、待人謙和而禮貌。先生的家在北大佳木蔥郁、清幽僻靜的燕南園內。侯仁之先生可以說是燕南園里住得最久的先生。

第一次見到侯仁之先生是很偶然的。我在燕南園中尋覓林庚先生的住所，走到燕南園六十一號的時候，見到一位慈藹而頗有風度的老人拄著拐杖在澆花，我就走上前去深深給老人鞠了一躬，然后詢問林庚先生的所在。老人極熱情地說就在前邊一個院落，并說林先生比他長一歲，身體卻比他好，每天還要在燕南園里跑步。我頓時被老人的親切仁藹打動，又見老人風度翩翩，料想必也是北大的老教授，我就恭敬地問老人貴姓，老人溫和地說姓侯，我馬上激動地追問是不是侯仁之先生，老人很謙虛地回答就是。我內心有不可言說的驚喜，且侯先生又是如此的仁厚和藹熱情，自然喜出望外。我又連連給侯先生拜了三拜，并說待會兒一定要來拜望先生。侯仁之先生竟微笑著說：“歡迎，歡迎。”

從林庚先生家出來，我徑直來到侯仁之先生家。侯先生家的住宅與燕南園其他的屋舍差不多，都是青磚灰瓦舊式兩層洋樓。進屋便是客廳，客廳不大，最醒目的就是掛在正墻上的一張乾隆年間的京師大地圖，地圖將整個墻壁占得滿滿的。側墻上還有著名史學家顧頡剛先生的叔父顧廷龍先生書贈侯先生的篆書條幅，整個客廳緊湊溫馨而富有書卷氣。

侯仁之先生臉長長方方的，帶一副金絲眼鏡，頭發全白了，但眉毛卻又黑又濃又長，和白發形成了鮮明對照。胡子剃得干干凈凈的，穿一身干凈整齊的夾克，整個人顯得清爽。侯先生告訴我他夫人叫張瑋英，中國科學院研究近代史的教授，比他小四歲，今年已八十六歲了。張瑋英先生頭發花白，穿著老式小領藍色西裝，文雅謙和。侯先生的聲音有些濃重，張先生的聲音則很斯文。張先生一直陪坐在侯先生身邊，靜靜聽侯先生說話，偶爾補充一句半句。

侯先生講他之所以投考燕京大學就是因為當時在《中學生》雜志上看到一篇顧頡剛先生滿腔熱情勉勵青年不要空談救國，要樹起脊梁喚醒民眾的文章后大受鼓舞，又得知顧頡剛先生是燕京大學的教授，遂決心投考燕大。而自己終生對北京城研究的興趣也是在顧頡剛先生的影響和啟發下產生的。說到這里，侯先生眼里盈滿淚水。

接著侯先生又談洪業先生，說洪業先生的學術造詣不讓顧頡剛先生，只是洪業先生四十年代去了美國哈佛大學任教，所以鮮為人知。我也是在侯仁之先生這里第一次聽說洪業先生的。侯先生怕我聽了印象不深，又爬到二樓的書房去找洪業先生寫的書給我看。九十二歲腿腳不便的侯先生為我一個從不認得的人爬上爬下，讓我感動不已。侯先生下樓來怕我等久了，又抱歉地說：“我因為長期在野外考察，受了風濕，損傷了筋骨，行動不便，讓你久候了。”聽到這里，我的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侯先生又講洪業先生對他影響巨大，讓他終生難忘。他到美國講學曾專程去看望了洪業先生，沒想到回來不久，八十一歲的洪業先生便去世了，沒過幾天，與洪業先生同年的顧頡剛先生也去世了。一年之中他痛失兩位恩師，真是悲痛欲絕。說到這里侯先生又激動得滿眼淚水，良久不語。坐在旁邊八十八歲的張瑋英先生輕輕拉了拉侯先生的手，又給他遞上手絹。過了一會兒，侯先生又說他能走上歷史地理學的研究道路，與洪業先生有極大關系。解放后在侯仁之先生的引領下，北大建立了中國第一個歷史地理學專業。沒有洪業先生的指引，這一切是不可能的。明白了這些，也就不難理解侯仁之先生對自己老師的深情厚誼了。

我所見的老先生不少，從不相識接見我的也有，而像侯先生這樣因碰見后就熱情真誠地待我，并一說就是一兩個小時，且一兩個小時內就激動地流了三四次眼淚，為自己的老師流淚，為自己的祖國流淚的九十多歲老人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離開燕南園，我的腦中一直浮現著侯先生飽含激情，張先生文雅而溫婉的形象，經久不去。和兩位老人這一次偶然而充滿感動的交往，成為我生命中最溫馨美好的記憶。

編輯/林青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