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生活欺騙了我

我敢保證，絕大多數的年輕爸爸和我一樣，對于廣告里的年輕媽媽和乖巧孩子之間的和善對話都會持有蔑視和懷疑態度，因為我不相信，這個世上真有如此聽話懂事的孩子和貌美又耐心的年輕母親。比如，此刻，我正看著這樣的美好廣告，而我家的餐廳里，正在進行一場激烈的戰斗，我的老婆王大華和我的兒子李小勇因喂飯問題正在進行較量，因為追逐，很多東西被掃落在地，很顯然，勝負已決出，我的兒子李小勇以勝利者的姿勢跳上冰箱，而我的老婆王大華矮胖的身子正癱在地板上，像一個氣球，這個比喻曾得到王大華的贊揚，氣球是輕盈的，好過冬瓜。現在氣球的左邊是一只塑料碗，右邊是一只雞毛撣，特別要交代的是，后者其外形已叫人不忍卒觀，負傷累累，然后王大華就用它指著冰箱上的李小勇喊道，小赤佬，你就別下來，下來看我怎么收拾你！

至于我的兒子李小勇有沒有下來，已經無需交代了，我把身子陷進沙發里，把電視聲音調到最大。這樣的打斗場面，每天都要進行若干次，到晚間睡覺前，戰火會達到制高點，隨著我的兒子李小勇聲嘶力竭的哭喊和我的老婆王大華聲嘶力竭的咒罵后逐漸平息，王大華常常命令李小勇：把電視關了，睡覺。李小勇置若罔聞，于是王大華大聲喊起來，突如其來的高分貝也會將我嚇一跳。后者不屈不撓，甚至調高了音量。我叫你關電視聽不見是嗎？王大華果斷地掐斷電源，抬手飛起一只耳光，李小勇蹬著腿哭了，我就要看電視，我就要看電視。閉嘴，王大華咆哮起來，然后轉過身對我繼續咆哮，叫你兒子給我閉嘴——我的兒子沒有閉嘴，越哭越烈，最后索性坐到電視機上了。我常常想，李小勇的倔勁是從哪來的？還沒思索出名堂，一只鞋就從我的腦袋上方橫飛出去。

我絕不是稱贊我的老婆王大華武藝高強，在被她當做武器的諸多東西里，比如碗，勺子，書，遙控器，筷子，鞋……隨手可撈起的任何東西，從來都沒有傷及到我和李小勇，只是起警告或震懾作用的在我們身旁的墻壁上撞擊一下，發出一聲刺耳或不刺耳的聲響，也就是說，從未失手過，對于王大華和李小勇的脾性，我曾試著幫他們改變，比如陪李小勇練一會兒毛筆字，或者幫王大華買來一張十字繡，最終這些東西都將成為他們相互較量的工具。

按照王大華的要求，每天的晚飯后我要對李小勇進行一個鐘頭的輔導，輔導內容不限，語數外物化，李小勇今年七歲，幼兒園大班，下半年升小學，用王大華的話說，笨鳥就要先飛。我伸出一雙手問李小勇，左手有五個手指頭，右手有五個手指頭，一共有多少個手指頭？李小勇不假思索地回答：六個。我說，怎么會六個呢？你數數你的左手有多少手指頭？于是李小勇撅著腦袋數起來：1、2、3、4、5、6，6個，他大聲回答。我問左手怎么有6個手指頭呢？再數數看，然后李小勇繼續撅著腦袋數著：1、2、3、4、5、6。話音剛落，我的老婆王大華的一只鞋從遠處呼嘯而至。我閉上眼睛，真的，對這一切我已感到無比的厭倦和絕望。

我一直在想，哪兒出錯了？一定是哪兒出錯了！像被摻進了某種化學元素，將我的生活發生了變化。曾在青春期的時候，我也有過那些小小的不為人知的幻想，幻想未來的婚姻，有一個貌美如仙的老婆，即使不貌美如仙，也要溫柔可人，我們將有一個兒子，遺傳了我和老婆的一切優良基因，他聰明機靈，乖巧懂事，我們一起做游戲，共進晚餐，飯后安靜地閱讀，間歇抬頭相互友好微笑，然后真的像廣告里一樣，齊聲唱道，我們是幸福快樂的一家。

可現在呢？是什么將我的生活推到這個狀態？人生就像解一道應用題，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錯？當我帶著這個疑問走近我的老婆王大華的時候，她正在餐廳里喝湯，李小勇剛被其制服，正在進行一場罕見的午睡，大概因為體力消耗，或者是對自己的一頓獎賞，王大華捧著一只超級大碗窸窸窣窣地喝著。這使我很難過，我想起戀愛的時候，那時還是女朋友的王大華體重不足一百斤，吃飯只吃那么一小碗，走在我身邊顯得那么纖小柔弱，我們一起看電影，一起逛商場，一起散步，總是迎來無數羨妒的目光。而現在呢？剛才我已說了，像一個氣球，纖小這個詞已成為過去式，她站在我的面前，就是一堵矮實的墻，我們幾乎沒再走進電影院，沒有攜手散步，即使逛一下超市也像打仗一樣，常常是兵分兩路，當我購買結束后站在門外需要等待很久，王大華才會飛奔而至，她夾雜在一群人中，多么引人注目啊我的老婆，人群越來越近，突然咚的一聲，有人腦袋撞上玻璃櫥窗了，毫無疑問，這個人肯定就是我的老婆王大華。

回到剛才的話題吧，當我把這些天來的疑問告訴王大華時，她停下了手中的大碗，然后認真且動情地看著我，是的，她說，是什么把我們變成現在這樣？

這個中午我們像十年來第一次交談一樣，顯得那么和諧和融洽，我們一起追憶了戀愛的美好歲月，重溫了那么多動人的瞬間，我們圍繞這個問題探討了很久，是的，是什么把我們的生活變成這樣？究竟是從哪一步開始偏離了？我們一點點仔細地討論，謹慎地排查，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啊，王大華突然尖叫起來，她說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然后我們雙手緊緊攥在一起，一同把目光落在我們的兒子李小勇的一只鞋上。

那個中午無疑是幸福的，我們像歷盡千辛終于找到答案一樣，為此我們做了一場愛，像熱戀的時候，新鮮，棉柔，充滿深情，我們用此來祝賀和祭奠。王大華躺在我的懷里，她粗短的手繞過肩膀勾住我的脖子，在我耳邊輕柔低語著，那個瞬間我覺得一切是多么的美好，世界是多么的美好，我甚至開始相信電視上那些美好的廣告，王大華說，你看，我們以前就是這樣的。是的，以前，在沒有李小勇的以前。

王大華說，李小勇應該遺傳我們的優良基因，應該像你一樣聰敏，像你一樣帥氣。接著我說，李小勇也應該遺傳你的溫順，遺傳你的靈巧。怎么會這樣呢？我們同時發出了疑問。王大華翻了個身，換了另一只胳膊勾住我的脖子，盡管這個姿勢使我很不舒服，但又怎樣呢？至少這個姿勢讓我想起了從前，我們幸福的從前。于是我們又破天荒地來了一次，我的老婆王大華嬌羞地蜷在我的懷里，這種感覺使我們更加堅信不疑剛才的答案，也就是說我們的生活是在有李小勇之后發生了變化，李小勇怎么就變成現在這樣呢？我們進行一番細心的推斷，比如懷孕的時候沒有進行胎教，沒有讓他聽舒緩的音樂，出生后我們沒有參加父母學習班，沒有及時從書本學習養育知識，沒有如電視中那樣補充各種微量元素，沒有進行右腦開發教育，沒有進行統籌訓練，沒有提前做數字訓練，沒有……我們感到愧疚而面面相覷。

怎么辦呢？我的老婆王大華萬般沮喪地問我。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我無法回答，好比我們犯了一件無比嚴重的錯誤，我們將原本好好的生活搞砸了，錯誤的痕跡無法抹去。

可是，怎么才能修正生活呢？我的老婆王大華依然在我的臂彎下發出疑問，她的嘴里還散發著骨頭湯的氣味，很不好聞。可是我的老婆以前不是這樣的，每天飯后刷牙，因為她最受不了的就是人體發出的各種氣味，但自從有了李小勇后，我的老婆再也沒了這些習慣。還有她的手指，曾經像嫩筍一樣的手指，現在也十分粗糙。這雙手摔碎過多少東西，扇過多少耳光，這些不都是李小勇的調皮導致的么，他活生生地將我的老婆變成另外一個人。我把她抱在懷里，內心無比蒼涼。修正生活吧！我突然對王大華說。

怎么修正？我的老婆問。

再要一個孩子，我們重頭開始，我說。然后，我們在這個近乎神圣的驅使下進行了第三次做愛，當然，感覺依然美妙。

這個中午，窗簾多情地把陽光擋在室外，知了也知趣地停止嘶叫，我和我的老婆王大華筋疲力盡地躺在地板上，像兩個積極而上進的學生，終于將作業本的錯誤排查和改寫完畢。重新開始，是的，這是多么鼓舞人心的一句話。直到一個月后，得到懷孕的消息，我們才感到那個中午是多么的具有力量和神圣的意義。

我們的意見一致，即懷孕期間將李小勇寄放在姥姥家，這既不至于讓李小勇對即將到來的弟弟妹妹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也可以讓王大華心平氣和地進行完美的胎教。送走李小勇的那幾天，我和我的老婆王大華激動和興奮，時間大把大把地涌向我們，我們又開始牽手散步，一起逛街，觀看電影，然后再躺在床上和未來的孩子小聲說話。多么美妙啊，我的老婆王大華感嘆說，在懷李小勇的時候，我們卻因為工作原因分居兩地，迫于生計，我的老婆王大華每天要擠一個鐘頭的公車，再穿過一個嘈雜的菜場，于一個小商品市場停下，打開一扇卷簾門，將各種小商品鋪排整齊，然后在喧囂聲中等待買主和肚皮的逐漸隆起。

現在王大華不用再工作了，每天躺在我們寬敞的床上聽著英語和音樂，床上散落著很多書，《懷孕百科》《怎樣做一個好媽媽》《胎教一百問》……我從沒看過我的老婆王大華如此聚精會神地進行閱讀過，做孕婦食譜，練孕婦操，對照書上的數據每天進行尺量和稱重，定期去醫院檢查，細心地聽醫生講解分析，記錄各種要點，再將體檢表對照書上進行復查，哪一個數據高了，要減少某些微量元素的攝入；某個數據低了，要加強某項體能的訓練，總之，這些繁復的事情在我們這里都轉換成幸福的指數。

十五周的時候，我們已經能夠聽到胎兒心跳了，但需要借助一個儀器，儀器半個鞋盒大小，置于肚皮，聲音就出現了。于是每天晚上我們都會取來儀器，傾聽一會兒，開始不清晰，像是從遠方傳來，有如馬蹄聲，嘚兒駕，嘚兒駕，逐漸在我的耳邊敲擊起來，那是一種有力量的奔跑，充滿正義的奔跑，逐漸強大，逐漸隆重。這種聲音常常使我和王大華百感交集，然后緊緊抱在一起，任憑淚水被逐出眼眶。

八個多月的時候，王大華的肚子已經滾圓了，各項檢測數據都在規范之內，我們已經為孩子的出生做好一切準備，各種嬰兒用品，相關撫育知識，了解防疫疫苗利弊情況，以及每天晚上我們朗讀的書籍都做了強化和更新，英語已經從四級讀到了托福，地理從西沙群島轉到了西雅圖，歷史從南北朝進行到了清代，一切都按部就班，只等那個分娩的時刻到來。

在這期間，我們去姥姥家看過幾次兒子李小勇，為了避免后者對胎教的影響，將每次相聚時間限制在一個鐘頭以內，李小勇比以前胖多了，個頭也高了，調皮的勁兒卻沒有減少，但我的老婆王大華很有信心，會好的，她說，孩子出生后，一切就會好的。是的，為此我們十分堅信，那個滾圓的肚皮下孕育的不只是一個孩子，更是一個強大的正確符號。

十月懷胎，真是一個不短的日子，我和我的老婆王大華艱辛且幸福地走完全程，當王大華躺在手術臺上的時候，陣痛使她的臉變了形，我們深情地對視著，手指緊緊扣在一起，這使我們想起了那個決定要修正生活的下午，生活好像是一個魔方，我們齊心全力通過十個月的努力又將其回訪最初的狀態。疼痛讓王大華嘶聲尖叫起來，汗水和淚水將她的臉濕透，接生醫生很沉穩地說道，放松放松，深呼吸，使勁，再使勁——

然后一聲巨大的哭叫和在了我的老婆王大華的喊叫里，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降臨了。醫生將一個肉紅色的小東西在我們眼前晃動一下便放進了一只小床上，王大華也哭了，在這個眼淚的感染下我也淚流滿面。我們像一對嬰兒，王大華的鼻涕和淚水蹭到了我的臉上，多么幸福啊，我聽到我的老婆在我耳邊一遍一遍地呢喃：修正生活，我們修正了生活……

從產房回到病房，我的母親，我的岳母，還有我的兒子李小勇早已候在那里，那個粉色的小東西也被護士推送過來，正躺在一張粉色的小床上。

幾個腦袋都湊了上去，逗著這個可愛的小東西，我的兒子李小勇也擠進來，他將腳踩在床杠上，用一個艱難的姿勢把自己的腦袋呈送過去，李小勇咧開嘴，門牙不知道何時掉了一顆，他騰出一只手握住那只粉色的小手，說，哥哥教你數數。然后埋著腦袋認真地數起來：1、2、3、4、5、6——這時我的老婆王大華已經坐直身子，面部扭曲，一只鞋正從李小勇的腦袋上方呼嘯而過，笨蛋，王大華似乎忍無可忍，你這個笨蛋——李小勇頓時嚎啕大哭起來，和從前一樣越哭越烈，他的聲音像盛夏的知了，令人煩躁。然后，另一個聲音匯進來了，細小尖銳，它來自那個粉色的東西，然后兩個聲音一長一短，一緊一慢，像戰場上的鑼鼓與長號，我頓時感到腦袋轟鳴，渾身無力，我仿佛看見十個月之前的日子又耀武揚威地飛奔而來。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