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憂地

你很難想象人們給這個女人起的名字是多么的平庸和俗氣，叫黃花菜。她本來不叫黃花菜，叫黃小憂。（爹娘生她的時候，憂她那么一點點，哪天能長大。）后來，生產隊長見她在“又一村”里栽了那么多的黃花菜，也就是金針菜，就對她說，你叫什么黃小憂黃小憂的，就叫黃花菜吧！這東西還叫忘憂草。于是，她就被大家叫黃花菜了。而這“又一村”呢，是塊墳地，埋著她的公公，以及條子集東頭她認識的或不認識的死去的鄉親。當初，黃小憂還沒在墳地里栽黃花菜，生產隊分責任田時欠黃小憂家一分二厘地無法補上，她說，不要補了，就把墳地沒人要的空地交給我抵上算了。隊長高興壞了，一拍屁股蹦了一下說這行！又轉過臉對著她疑問道，你要那凈長茅草的空地能種什么？黃小憂手里舉著個拾糞耙子說，刨了茅草我栽金針菜，咱這條子集不是種金針菜出名嗎？那有畝把地呢！隊長個頭不高，大拇指卻豎得不低，說好，真沒想到，也沒看出來，你這個一天到晚不知心里裝多少憂愁的人，不光拾糞在行，算計也在行。黃小憂說，什么算計不算計？你沒聽說過，吃不窮，喝不窮，算計不到就受窮？我憂什么了憂？我憂了還能過日子？矮個小隊長點頭如同小雞啄米，說是的是的，姑奶奶你就在“又一村”栽你的黃花菜去吧，一分二換了一畝二還多，你不吃虧。黃小憂說，你要覺得我占了生產隊的便宜，我不要了，你給我一分二責任田吧！你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這是為你想的呢，叫你少受難為！小隊長又嘿嘿地笑，說哪有說出的話再拿回來重說的？那墳地屬于你的了。也就從這兒開始，黃花菜的名字也屬于黃小憂的了。下面，我們也開始稱她為黃花菜。

其實，黃花菜人高馬大，細長的嘴唇凹進不長不短的白臉盤上，膚色確實很潤凈，就是不愛喜笑，一天一天有什么心事，愁眉不展的。偶爾一笑呢，也會甜得像山芋糖，粘乎乎的。那個時候，她男人在三十里外的糧管所當總賬會計，一個月可能回來家一次，也可能不回來一次，回來先看他的精明強干的還活著的媽媽，也就是黃花菜的婆婆，可惜他媽媽現在不能勞動了，精明還在強干卻沒了，天天收拾得頭緊腳俏，嘴里含著一大長煙袋桿，在家幫他看孩子看屋前的菜園子，還有她說不出口的，是替他看媳婦。他媳婦長得好看，誰看見誰心動。只要她婆婆看見有男人來同她說話，就會把臉撂下來，有狗沒狗就喚狗：小黑小黑，叭叭叭。小黑是她們家養的看家大公狗，又高又壯又威風，面帶兇相，目光猙獰，聽到呼喚，會不知從什么地方汪汪地叫著，箭一般飛來，任何一個男人見了，也會怯它三分。這時，黃花菜就會轟它：“去去去，這里哪有你瞎哄哄的地方！”表達了有限度的不滿。婆婆頭也不抬，對狗說：“瞎眼東西，我叫你上這兒來，沒有眼力勁啊！”旁邊的男人就會自找臺階，說下回不上你家來借東西了，你們家的狗真厲害！邊說邊就離開了這是非之地。弄得后來在任何地方，都沒有人敢主動和黃花菜打招呼，反而還嘲諷說你婆婆怎么不叫大黑狗跟著你啊！黃花菜回到家，就會對婆婆說：我都快沒人理了。婆婆依舊低著頭說，有沒有人理，照樣吃飯，我都幾十年不愿叫人理了，人人怕我！婆婆的意思是她守寡守了幾十年了。的確，黃花菜丈夫屎殼郎（小名，農村風俗，·嬌貴的小孩，起個孬名好養活）六歲時，就沒有了爹（這里叫大）。現在，他的孩子已經六七歲了。

初夏的一個凌晨，原本應該是大月亮地的，卻叫一場來路不明的薄霧給攪黃了，弄得昏暗了，天地間一團混濁，失去了應有的光明層次。黃花菜家里沒有男勞力，雖然吃國家糧的男人為她帶來了不小的榮耀，在條子集東頭，算是過得有尊嚴的家庭，可在靠工分吃飯的年代，沒有工分，就分不到生產隊里那盡管有限的糧食和錢。黃花菜說，家里再有，誰還怕糧食流到囤子外邊來嗎？沒有怕錢多了扎手的人吧？生產隊收糞記工分，好的即不摻假的，七斤記一分，摻雜質多的十斤以上才記一分。這黃花菜不能像男勞力一樣去掙大工分，一天到晚有空就去拾糞掙小工分。可她掙的不比大男勞力少，于是，拾糞拾出了名，人給她起了個外號叫拾糞精，但沒叫起來，誰叫誰挨她罵！拾你娘的精！你媽也在家拾糞，怎么不回去喊你媽呢？俺家要有男勞力，俺也用不著去拾糞。笑話誰啊！

如果沒有特殊情況，這時的黃花菜一天是這樣安排的，凌晨二三點，起來去拾糞，拾不著就上生產隊牛屋里去扒，理由是生產隊有我一份，這牛有我一份，牛有我一份，牛糞就有我一份，與其讓別人去扒，還不如我也來扒點，這是拾自己的糞記自己的工分將來分自己的錢和糧食。生產隊長、會計、計工員連扒也不扒，哪年分的糧和錢，都比別人多！我不扒白不扒！一圈轉下來個把小時，回家推磨烙煎餅，她家的煎餅都是當天新烙的，說是男人有話，他媽的牙齒不好，胃也不好，不能吃剩煎餅。黃花菜就得聽，不聽，不聽的后果就可能離你。早就有傳言，說屎殼郎打算離黃花菜，嫌她一天到晚苦眉皺頭哀聲嘆氣的不主貴。可婆婆不同意，說離了找不到這么能干聽話顧家的！把婆婆頂在頭頂上的！孝順的屎殼郎就不敢再提離，所以，黃花菜至今還保持著吃國家糧人媳婦的身份，她自己可是八九代都是種地的！她從心里感謝婆婆，即便有不滿的地方，也不明著擺顯出來，她知道她無論如何也不能這樣做！這對她未來沒好處！總不能自己把事情往雞飛蛋打處領吧。以前，吃完早飯，黃花菜就上隊里掙工分了，現在是下責任田。一天干活無話，到了晚上給婆婆熱洗腳水，各人上床睡覺。黃花菜一上床，眼就會流淚，不是想男人，而是想媽媽。媽媽有月子病，生她時得的。現在還要為她擔心，每每一回娘家就問她，怎么樣了，他還一個月回來一次吧？黃花菜說，回，怎么不回，這是他家。其實回不回只有天知道！媽媽又問，他還說離吧？黃花菜說，是他想離就離的？我又不是木骨子！媽媽說你三娘家的小芬，上他的糧管所里去干臨時工了，我也常叫她給她姐夫帶點煎餅饅頭去，早晚給洗洗衣服照應照應他。黃花菜說，你不用叫她帶，他少不了吃的。他要是狼心狗肺，你給他帶什么也喂不熟他。三娘也是，小芬哪里不可以去干，偏偏上他的糧管所？媽媽說，他不是在那當點家嗎？再說你三爺又不在，你三娘又去求誰？可黃花菜要是一個月不見媽媽，她媽媽保準也在夜里睡不著，也流淚長吁短嘆的，真是兒女連心肉。一想到這，她就會罵屎殼郎——真不是一個東西，早晚把你飯碗鬧掉了就不作了！

這天清晨，黃花菜背起拾糞箕子，在右胳膊窩里夾住拾糞耙子，關好院門一轉身，迎面就是一股潮乎乎的小涼風，她聞到了一股狗屎的香氣。的確是狗屎的香氣，錯不了。而且，她準確地判斷出，這香氣來自羊莊的那些栽著黃花菜的墳地里。墳地在羊莊的莊西頭上。黃花菜對那里最熟悉不過了，人老幾代住的“又一村”，墳疙瘩一個緊挨著一個。她的老公公的墳也就在那里，挨緊西邊上，傍著一條水溝，墳前長著一棵肥壯的大柳樹，枝繁葉茂，如傘如蓋，是哀棍發的，預示著這家的后人雖然是獨苗，卻應該是興旺發達的。婆婆百年之后，將要把這公公的墳再次扒開，把婆婆的棺木放進去，重新合上。而她和她的男人屎殼郎——史家強，將來死后，也要埋在公婆墳墓的左側，那里留有一小片空地。黃花菜知道那里是她和屎殼郎未來的歸宿，只要她還在史家當媳婦，別人是占不得的，也無法占去。這是條子集東頭人共同達成的默契，這小片地屬于他們史家，應該受到大家的尊重。對此，黃花菜并不擔心，她真正擔心的，是和屎殼郎能不能白頭到老？如果是，這一小片地，就屬于她，否則，就是另一個女人的。

她這時才發現了，她家的小黑，上半夜好叫的它卻一直沒叫，這會兒也不見蹤影。以往只要她清早一出門，小黑就要送她一程，小黑跟上她，別人就不可能近前了。這是一條很靈敏又忠誠的狗，表面看很兇猛，骨子卻也依然忠誠。

黃花菜心里罵了一聲小畜牲，就直往墳地方向去。那里有她的黃花菜，她記得在栽金針菜時，她男人屎殼郎回家過一次，很平靜的，還來墳地幫她一起栽，也說過黃花菜又叫金針菜，學名叫忘憂草。再忘憂也還是草，她回了一句。男人裝作沒聽見。那里還有她想拾的狗屎。別人聞著什么屎都是臭的，臭不可聞，惟獨黃花菜聞著不嫌臭，反而覺得異香，臭氣越濃，她越會深呼吸，而且面露喜色。所以，她拾的糞特別純，過去交給生產隊是七斤記一分，現在她不要記分了，上自己的責任田，也追墳地里的黃花菜，她知道糞對土地的重要，她的習慣和特長就一直堅持著，是狗屎的香氣和開始旺長的金針菜散發出來的氣息，把她吸引到了墳地，而且，幾乎是每天都來。說不上怎么回事，周邊的公狗母狗，都喜歡到墳地里來方便，當然，有時也會拾到許多人糞。最讓黃花菜驚奇的是，在天寒地凍的數九天里，她發現黃花菜居然早早地從地底冒出嫩綠的芽來！

咦？黃花菜老遠看到墳地里有一團模糊的黑影，就在她老公公的墳堆旁邊，還在不停地移動著，晃動著，這是人還是鬼？大清早啊！黃花菜打了一個冷戰，她聽到了牙齒相撞的脆響，她不信鬼，但這黑影分明不是人！她又朝前走了幾步，好奇啊，看個究竟。這一走近不要緊，那團黑影竟然急速地想逃離她的視線，她聽到了一種熟悉的聲音，是小黑的！想叫又沒有叫出聲，在鼻子里或喉嚨里顫抖著、驚恐著、強忍著、無奈著。黃花菜突然明白了，這一夜小黑干什么去了，它真會找地方，也不怕死？要是叫人趁機逮去殺了呢，叫你圖一時快活，不怕惹殺身之禍？黃花菜惱怒了，她急速地向那團黑影走去，還沒到跟前，就從右胳膊下舉出了糞耙子，當成了打狗棍，對小黑罵道，叫你不要臉不要命！她還沒等落下去，就看見一黑一白兩條狗向反方向拼命掙扎，企圖甩開它們剛剛締結的牢不可破的愛情，可似乎又做不到，就共同發出驚悸的哀嚎，令黃花菜反而不敢近前了，她發現小黑也向她齜出了白森的狼牙！但不過問也是不行的，有一股氣憋在心里沒出來，黃花菜又吼了一聲，不要臉的東西！刷的一聲，那舉起的糞耙子落了下去，照準那小黑屁股。只聽“咔嚓”一聲，斷了的不是小黑狗的脊梁，而是落下的糞耙柄子，兩只相愛的狗霎時分開了，轉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模糊的月光，在霧里竊竊地笑著黃花菜，說干嘛呀，發這么大的火！

黃花菜呆怔了一會兒，看看斷了兩截的糞耙子，這拾糞的事，沒辦法了，可她又不甘心，她貪戀那些聞著香的狗糞便，即使柄斷了，也要用斷了的糞耙子，拾滿一糞箕子的糞，才可以回家。然而讓她沒想到的是，小黑剛剛做的事，在她男人身上也發生了，家里正有人等著她，就是她娘家的三娘，她的女兒小芬，被姑爺屎殼郎搞大了肚子！黃花菜冥冥中的擔心，變成了活生生的現實。

黃花菜拾了滿滿一糞箕子的糞便，來到家東屋的墻旁邊的豬圈，從豬圈外頭的土矮墻上，把一糞箕子的糞，全倒進豬圈的糞池里，驚得正在懷孕的黑母豬一支愣地抬起了頭，低吼了一聲，一看是主人，重又趴下睡了。天還沒有大亮，條子集東頭靜靜地在薄霧里，一聲不響。婆婆早起來了，聽到了豬圈旁的動靜，知道是兒媳婦回來了，就在東屋的門前一邊梳著頭，一邊頭也不抬地說，你三娘找你來了。黃花菜知道這是說給她聽的，心里就打了一個愣，肯定有事了，不然三娘這么早就來干嘛？就急忙往堂屋走，一邊走，一邊就有了預感，保不準是小芬的事，這個死丫子，一天到晚就知道飄！及至剛到門前，三娘迎上來先說話了，小憂你回來了，我等得急呢！這黃花菜就更加詫異，，趕忙說三娘你坐，你這么早來了，八成有什么急事吧？三娘聽了不做聲，嘆了口氣，說小憂啊，三娘對不住你，三娘今個起早來給你賠罪了，可三娘又說不出口。黃花菜心里就格咚格咚的，像小肚子被什么踢了，周身的血就沖上了腦門，但她很快就鎮靜下來說了一句，怕是做都做出來了，又有什么說不出口的？三娘說你都知道了？黃花菜說我知道了什么？知道了還問你？你家的事我怎么會先知道。三娘嘆了一口氣，說孩子，你就別繞我了。黃花菜說，是誰繞誰呢？你來找的我，又不是我去找的你。三娘說，小芬這丫子不守規矩，給你添麻煩了。黃花菜說，她能給我添什么麻煩，又不守什么規矩了？三娘說，小芬懷孕了！小憂馬上一驚狀，說跟誰懷的孕，我怎么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出的門子？婆家在哪里？三娘說，出什么門子啊，是和她姐夫，你家的史家強，他可坑了俺這苦命的娘倆！黃花菜反而一點也不驚奇了，冷冷地說小姨子有姐夫半個腚瓣子，便宜不出當家，你閨女做了一件好事啊！三娘說，孩子，小憂啊，你別這樣說了，地有縫我都能鉆進去了，想死的心都有了。黃花菜說可不能死三娘，好死不如賴活著。你想怎么辦呢，叫我給小芬讓出來，反正那個不要臉的早就想和我離了。離了再結，還是沒出一家人，就換了一個丈母娘。三娘說，小憂啊，你別孬我了，我已經沒臉見你了！我給你下跪了，你說個辦法吧。黃花菜說三娘你這是干嘛，逼我啊！我有什么法？你可去告他，把他姓史的弄下來，再娶小芬，不就成了。三娘說你這都是氣話，要是能這樣，我還起這么早，來找你嗎？黃花菜說知道了就不該這么做，誰叫你送她去的糧管所？三娘說，晚了。黃花菜說她現在人在哪？三娘說在家里，哪里也不敢去啊！也沒臉出去！黃花菜說，你回吧，我今天下晌就去把她接俺家中來，叫她等我。三娘說，你去接她？黃花菜說，我去接她，怎么不行啊？自家姐妹，怎么不能接。你放心，我不會怎么著她，她不仁，我還能不義嗎？不管怎么說，我和她也是一個奶奶的，你放心回去吧，再不走，一會兒天大亮，人多了你就不好走了。三娘說，我走。黃花菜說你走，快走，我不留你了！

三娘走后，黃花菜悄悄抹了一把淚水，然后洗了臉，平平靜靜地淘好了山芋丁子，上磨推好煎餅糊子，放下鏊子烙煎餅，為婆婆熥了一個小蔥雞蛋煎餅，端上熱稀飯，對婆婆說，俺娘，俺烙好煎餅上羊莊去一趟，三娘今早來，說小芬不小了，托俺給她找個婆家，俺想羊莊老牛叔家的憨三可以，雖說憨一點點，可是人家是過日子的人家，人還算長得周正，小芬過去也不會受罪的。婆婆說你娘家的事別給我說，我怎么會管你娘家的事呢？黃花菜說，我就是說給你知道知道。婆婆說，我什么不知道？家丑不可外揚。丑事家家有，不露是好手。再怎么說，屎殼郎家強是你的男人，是孩子他大！黃花菜說，這個我知道，我也不想毀了這個家！

傍晚晚些時候，黃花菜騎著自行車，把小芬接到了自己的家。在大床對面，又放了一張小軟床，說小芬，這床是你的，住在姐的對面，姐照顧你。小芬怯怯的，小聲咕嘰說，姐，這不行吧，姐夫回來呢？你還姐夫姐夫的，忘不了他？等你把孩子生出來，送了人，我就把你嫁到羊莊老牛叔家去。俺不去，俺姐。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你自己惹出的事你自己得扛著，由不得你做主！你不能把你姐夫的飯碗鬧砸了！你也不能想叫姐給你讓這張床。你還想把孩子生下來留著？告訴你吧，我也是為你著想，嫁了，你今后也有好日子過。不嫁，你這一輩子就沒有了，當時你怪自在，現在難受了！你說，你倆是誰先找誰的？小芬低下了頭，說那天晚上，我給姐夫送煎餅去，姐夫留我吃飯，就我和他倆，他喝多了，說喜歡我，就把門關死，把我留了下來……

別講了，我知道了！吃屎狗離不開茅廁，你也不是省油的燈，整天的飄，就你是天仙玉美人啊，浪不夠！留你你就不走了？就給他了？母狗不乞狎，公狗不敢爬。黃花菜越說越上火，就在這時，房門突然被推開了，一個黑影一閃，人進屋了，還沒等黃花菜緩過神來，這黑影朝黃花菜面前一跪，說我求你饒了我吧，是我錯了，接著就聽到“叭叭”地扇臉的脆響。黃花菜這才意識到是自己的男人屎殼郎，她上前一把薅住男人的右耳朵，就朝門外拽，邊拖邊說，你這個賤種，光腚戳馬蜂，能惹不能撐。八寶男子漢，上跪天，下跪地，當中跪父母，哪有去給女人下跪的？旁邊小黑狗嚇得刺溜一聲，夾著尾巴從門縫擠出去跑了。平時矜持十足的屎殼郎，彎著腰就護著耳朵，讓黃花菜一直拖到婆婆面前。黃花菜說，娘，這是你的好兒子，你看著怎么辦吧？婆婆依然不抬眼皮，說你們是兩口子，這邊是你男人，那邊是你家下妹妹，自己的事自己看著辦吧，孩子這么大了我也管不著了。屎殼郎半天才出了一口氣，小聲說，你別鬧，你想怎么辦吧，你提個條件。黃花菜說我沒有什么條件，你說你今后還提不提離不離的？說不離有不離的道，說離有離的法。屎殼郎說你說來聽聽，什么道什么法？黃花菜說，什么道什么法在我心里，只要你一句話！離還是不離吧。屎殼郎說，離什么離，都這樣了，不離了。黃花菜說娘你聽到了吧，你作個證。娘說我作個證，他這一輩子也別再想離了！你救救他吧！黃花菜說不離了今晚你就滾回你糧管所去吧，隨你再抱誰睡，我也不去問了。你記住，別睡出事來就行。你以為你是小黑狗啊，一點事也睡不出來啊，小黑狗也知道要臉。你睡小芬我能給你擋著，你睡別人誰給你擋著？

黃花菜開花了，先是一朵一朵的，后來是一片一片的。黃花菜什么時候開花，第一朵開在哪里，叫黃花菜的人最清楚。她哪天不來這片墳地里呢？按屎殼郎的說法，這里也是一片忘憂地啊，長了那么多的忘憂草。可黃花菜內心的糾結根本沒有除根。這天清晨，黃花菜從墳地里一回家，就對婆婆說，娘，墳地里的黃花菜開了，開的最早的就是俺爺墳四圈的。我掐了幾朵來，今早給你啊，黃花菜加雞蛋，熥個新鮮的菜煎餅！婆婆說日子過得真快，又是一年了。黃花菜說那可是，你今年都七十八歲了呢。又轉臉說，小芬，你出來，幫我推煎餅了。這小芬就出來了。這時的小芬肚子沒了，人反而更加好看多了，像朵初綻的黃花菜，鮮靈。半個多月前，小芬在夜里生了一個胖丫子，黃花菜給她請來了一個接生婆，孩子一生下，就被在院子里等著的人抱走了。小芬說，姐，那人是哪里人？黃花菜說，我也不認得，是南莊里人給找來的，遠著呢！這小芬再怎么著也是做的無用功，只得罷了。漸漸地把這件事忘掉，黃花菜說，忘掉有好處，誰也不知道你生過孩子，興許把你當成黃花閨女，到人家過日子不受欺不受氣。按時間算，再過一個月，小芬就要被嫁到羊莊去，成為老牛家憨三的媳婦。小芬已認了，不認恐怕將來連這樣人家也說不到，姐是這么說的。這個愛美的向往真正愛情的小女子，就這樣一失足成千古恨了，一生徹底毀了。小芬背地里流淚，她想，如果她父親不早死，她也不會成這樣。可讓她恨黃花菜，恨屎殼郎，又分明恨不起來！她也說過，說姐，你這過的不是有名無分的日子么？黃花菜說，能有名無分人家說是真的，人家信我不罵我；你有分無名人家說你是假的，人家罵你不信你。這么一說小芬想了半天，又回了一句，說姐你心里是空的。黃花菜說，我要的就是這個名！

小芬出嫁的日子定在農歷六月初九，黃花菜說三爺不在人世了，三娘又沒有能力，自家小妹出嫁的事，由她辦了，就在自己的家里辦。婆婆說這合適么？黃花菜說，怎么不合適呢？我是她姐。再說了，不這樣辦，還能哪樣辦？如果再出了什么事呢？誰能擔著？婆婆說，就怕屎殼郎……黃花菜說他沒事！黃花菜忙著給小芬籌辦婚事，請來木匠又是做箱子又是制桌子、椅子、盆架什么的，按風俗，大小八件。這還不算，奇的是她還請來了一個刻石碑的名叫董德文的石匠師傅，她說，小芬出嫁那天，也是我立碑的那天。她叫那刻碑董師傅給她洗一塊墓碑，碑文很簡單，上寫史家強、黃小憂之墓就行了，眾人皆駭。黃花菜站在院子當中大聲地說，人還活著就得為死后做準備了！你就按我說的做吧！這一輩子我自己的家我必須當一回！又說，董德文師傅，六月初九，把你家的農用三輪車開來，裝上石碑，就立在俺爺的墳左邊，那是俺和史家強將來要去的地方，俺不能在活著的時候整天心里擔憂著，到了那邊心里還要再擔憂著，俺要放心的忘了憂心的事！我可記住了那里有俺用拾糞耙子喂出來的黃花菜，有學問的人說那叫忘憂草！那地方有香氣，也好看。俺要護住它，董德文師傅，你是識文斷字的人，你懂的！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