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壹九一四年,清室宣布退位已經兩年了,遠在遼寧的興京(現遼寧省新賓縣)副都統兼永陵守護大臣德裕才被告知,他的衙門將仍保留約三百名兵丁駐防永陵,除了護陵以外,還要負責周邊治安。
建于1598年的永陵,是努爾哈赤六世祖、曾祖、祖父、父親、伯父、叔父的陵園。1603年努爾哈赤的皇后、29歲的皇太極生母去世,宗親班布理請命守陵,努爾哈赤應允,從此以后班布理的子孫,“闔族累世,不納官差,閑暇度日,在皇后陵上看守。”(《福陵覺爾察氏譜書》)1606年開始,努爾哈赤的這位堂兄弟成為永陵的第一位守陵人。
班布理與努爾哈赤有著同一位曾祖父——明建州左衛都督福滿。福滿有6個兒子,班布理的祖父德世庫是長子,努爾哈赤的祖父覺昌安是四子。班布理與努爾哈赤是堂兄弟,他們遠祖的故鄉,是女真人的發祥地白山黑水,祖譜中記載,“原居長白山之東,花腰山迤北……即長白山東邊舊城,并謀呼阿喇等處”。
此后至1914年的308年間,歷任守陵官員都享有清廷賜予的豐厚俸祿。他們的子孫也不用像其他滿人那樣入伍參軍。
蓬勃年代:從建州到入關
萬歷四十四年正月初一(1616年2月17日),遼東最寒冷的季節,平頂的赫圖阿拉(意:橫崗)山上熱氣騰騰,努爾哈赤在赫圖阿拉城稱“覆育列國英明汗”,國號金(史稱后金),建元天命。都城就在赫圖阿拉(今新賓老城)。從此,這個后金的汗國割劇遼東,與明朝并存。后金建國兩年后的1618年正月,58歲的努爾哈赤踩著積雪掩埋的沙石斜坡,邁上他高高的都城赫圖阿拉,在城堡上宣讀“七大恨”以祭天地,從此不承認與明朝的附屬關系。他的貝勒們也在這天聽到號令:“吾意已決,今歲必征大明國!”七大恨是一份對明王朝的檄文,也是女真人的政治宣言,女真人終于在1644年以5萬5千兵馬沖入山海關。
此時努爾哈赤已經命額爾德尼參照蒙文創制了屬于自己的文字,后金國的歷史已經從努爾哈赤統一建州五部開始書寫了。但是努爾哈赤為統一建州女真而付出的艱辛,卻像東北大地一樣被埋入凍土,努爾哈赤先祖在建州女真時代的戰爭史和生活史——建州女真的歷史,也因女真人中出了大清皇帝的緣故,被刻意地斷裂了。直到20世紀,這段被掩埋了將近三百年的歷史,才從周遍國家的歷史記載中被發掘出來。
1932年,清華大學歷史系23歲的學生吳晗,在胡適點撥下研讀明史。此后數年的節假日,北平圖書館里從早到晚都能看到他在抄寫。那是吳晗正從朝鮮史書《李朝實錄》中摘抄他在《明史》中找不到清前史內容,他一共手抄了厚厚的80本、357萬字 與中國女真、滿族 和清前史 有關的資料。
從李氏王朝的史料中,吳晗查找出了一個來自白山黑水的民族從女真走向滿族的過程中,《滿文老檔》和在清人張廷玉所修的《明史》都不曾記載的歷史,并且“發現”了一個地方:今天的桓仁。1877年之前的李氏王朝記載的建州衛、兀彌府、兀剌山甕城(今五女山城甕村),都在今天的桓仁縣。
還有一本對清前史中被遮蔽部分有所反映的中文譯著,比吳晗的發現早十余年,那是孫文秘書但燾于1915年翻譯出版的日本人稻葉君山所撰《清朝全史》。從19世紀中期以后,日本一直在覬覦中國東北的土地,對于中國東北的研究,比被正史遮蔽的中國史學界還透徹。1910年日韓合并后,日本史家從朝鮮的史書中,看到了許多明末清初時的中國史料。清朝正統史學為何要專門隱去這一地區,而只從五大部開寫清史,并篡改清前史呢?
努爾哈赤的五世祖建州左衛首領董山、董山的侄子建州右衛首領樊察都跟著女真首領建州衛酋長李滿住,駐守在建州。建州三衛本是明朝政府在遼東的職能設置。女真族、以及努爾哈赤幾代先祖,直到其父和他本人,是世代受明朝所封的地方官員,努爾哈赤的祖父和父親都是為明廷丟了性命的臣子。1433年,李滿住的“三衛合一”仿佛一個奠基禮,完成了女真歷史上第一次具有民族奠基意義的聯合。 而對于成立了后金國的努爾哈赤來說,自己的起事就成了“謀反”。所以,他們更樂意讓建州那一段女真歷史成為空白,而在書寫滿族史、明史、后金史和清前史時,把女真人塑造成一個獨立而強悍的打進來的一個北方民族。
從1996年開始,桓仁縣史志辦與考古隊聯合,在桓仁境內進行了8年考古調查,通過各種生活遺跡,證明了吳晗根據史料進行的判斷,兀剌山甕城(今五女山城甕村)就是三衛合一后建州女真的活動區域。今天女真人在建州的活動,以及這段歷史在清前史中所處的地位,已經寫進“清史工程”正在撰寫的《清史》中。今年91歲高齡的王從安老人,在幾十年的時間里,對照查閱《朝鮮李朝實錄中的中國史料》與中國明代各種史料記載中的差異,并參與了尋找的過程。他告訴《看歷史》,當年朝鮮人回國的報告中,描述建州婆豬江(今桓仁渾江)兩岸“都已耕種、牛羊遍野”。
萬歷十五年(1587年),按黃仁宇的描述,在中國歷史上真的是一個極其普通、無關宏旨的年份嗎?這一年,28歲的建州衛都督企事努爾哈赤在“建州老營”(今天新賓縣二道河子)舊址上建他的佛阿拉城。在蘇子河畔的這座城里,他“定國政,凡作亂、盜竊、欺詐,悉行嚴禁”,以此為根據地,東西征伐統一各部,同時興農耕,立四旗(初為正黃、正白、正紅、正藍),為創建后金政權打基礎。次年(1588年),這位熟知《三國演義》和《水滸》的女真青年,在桓仁境內,放棄了女真各部之間強凌弱、眾暴寡的傳統,聯合了董鄂部、雅爾古部、瓦爾喀什部來歸附。此番強強聯合,打破了以往各部落之間兵戎相見的舊例,將各自為政的部落壯大為女真人當中最強大的部落聯盟。建州衛(今桓仁一帶)為后金國的建立貢獻出兩位重量級人物,一是董鄂部首領何和禮,為表聯合誠意努爾哈赤將11歲的女兒許配給他。二是雅爾古部的扈文漢。他們后來都成為后金的開國元勛、清王朝的奠基人。
努爾哈赤在這里統一了建州五部,后世滿族的肇興,由此開始。
1619年與明軍薩爾滸之戰的東線戰場,就在今天的桓仁,正是這場靠集中優勢兵力“管你幾路來,我只一路去”的勝仗之后,明朝由攻轉守,后金由守轉為攻勢。明朝失去大部分遼東土地,最終將對女真的防線,從宋代時的撫順、遼陽、沈陽,退至關寧錦。這場戰爭給東北大地換了新的主人,也奠定了女真鐵騎南下,以“大清”的新面目執掌江山三百年的基業。
封禁“龍興”地
努爾哈赤給自己的京城定名興京,他的民族從此以興京為“龍興之地”。
薩爾滸之戰勝利后,努爾哈赤欲往更為廣闊的天地發展。1621年,京城從興京搬至東京(今遼陽)時,努爾哈赤帶走了除守陵和守赫圖阿拉的全部人馬。達喀穆已經繼承父親班布理的職責,擔起了永陵守陵的任務。軍民合一的政體,京城搬遷,興京一下子就沉寂下來,除了郁郁蔥蔥的永陵和老城尚有守陵官兵和人間煙火。
1644年,八旗軍五萬多人、連家屬一共二十來萬人“從龍入關”。朝鮮人在這場大遷徙兩年后,對東北大地的記載仍是,路上行進著搬家的人群。邊外一旦發現有私自留下的滿族家庭,曠野里就會燃起大火,燒毀家園,將人口趕至關內。就這樣,整個東北,除興京、東京、盛京和邊外三陵,其他地方已是人走地空。
明王朝聽聞努爾哈赤稱汗后,在武力征伐的同時,還使用了具有迷信色彩的防范措施,斷龍脈。明朝在北京房山九龍山金陵實施過破壞,因為這里安葬著金代女真人從“始祖”至章宗17個皇帝、后妃及諸王。
但是明廷對于興京龍脈的破壞,目前只是當地流行的一種傳說:一種傳說是明朝政府在龍頭部位修廟建塔,有點“寶塔鎮河妖”的意思;另一種是挑斷龍筋砍斷龍頸,就是在龍頸處挖壕溝,再填上馬糞晚上漚起來以斷掉龍脈。李榮發退休前是清永陵文管所研究室主任,在《看歷史》向他求證明朝究竟是否潛入東北做過“斷龍脈”的事情時,他說“我只研究正史,我對野史是質疑的。當年電視臺來拍片時,一定要我講講野史, 我就帶他們拍了幾座傳說中的被斷了龍脈的山”。電視片中的這些山都是龍崗山的余脈,在當地都叫龍頭山,山上有些壕溝地形,當地人認為是明廷所為。
然而,問題在于,自從1619年薩爾滸之戰后,明政府已撤退到關寧錦以外,又怎能派那么多人遠赴興京挖斷龍脈呢?不過,這十幾座在傳說中被明王朝暗中挖溝的山嶺,在女真人看來的確都屬于“龍興之地”,因此,1638年皇太極在盛京時,下令把這塊使他祖祖輩輩得到護佑的風水寶地封禁起來,以免受到漢人任何形式的傷害。
入關之“龍”放心不下他美麗富饒的故土,他的“祖宗肇跡興王之所”。清朝歷代帝王無一不擔心漢人入主沃野,采收珍稀的人參貂皮和鹿茸;擔心漢人進入東北挖掘礦藏,斷其龍脈;更擔心的是漢人進入廣袤的東北大地,萬一天下大變,他們就無法撤回故鄉——盛京一直作為陪都存在著,保持著五部的設置,僅比北京少了一個吏部。
并且,清初三帝——皇太極、順治、康熙用了43年時間豎構筑了類似人字形、長約兩千六百公里的柳條邊,封上了漢人北上遼東的路徑。東北大地,從此時起,被封禁了二百多年。
犯人被驅趕到寒冷的無人區挖出8尺高8尺寬的壕溝,從壕溝中取土在溝上堆出3尺高的土堆。土堆之上每隔5尺栽3株最容存活的柳條,再用繩子將柳條結成籬笆狀“插柳結繩”。壕溝中注水,既像“護城河”,又能滋養柳條。
柳條邊上每兩三個縣要設一個邊門,設在今天桓仁境內的叫叆陽門。邊門都駐有文武二章京,管轄30至40名滿漢八旗士兵守備駐防,有印票的人,才可以放行。持印票進入禁區的人,違反封禁偷采人參、蜂蜜,捕水獺的,被抓到會處以鞭刑、杖刑、徒刑、流放、斬監候直到絞刑。到了康熙年間,對于沒有印票私自放行的采參者,就會將守邊的官員一并治罪。雍正二年時,私刨人參的,無論遂與未遂都要由刑部治罪。
滿人對“龍興之地”的重視,亦體現在制度化的謁陵上。清朝入關后,歷代帝王的情感中都綿延著對白山黑水不盡的思念和景仰。順治一生都想回故鄉祭拜祖先,終不得實現。
康熙十六年(1677),曾派內大臣武默訥、侍衛費耀色等人,探訪長白山、寧古塔一帶。一行人逆松花江而上,找到了長白山,還于6月間登臨山巔,看到了天池。 得到匯報的康熙認為,“長白山發祥重地,奇跡甚多,山靈宜加封號,永著祀典”。
清1671年,18歲的康熙鏟除了“南明”小朝廷和各路農民起義軍。第一次東巡名正言順,他只到了盛京,拜謁了沈陽的東陵和北陵。因此,他在一年前委派興京的四品云騎尉薩穆哈,沒能等到康熙帝駕臨。又過了10年,康熙平息了“三藩之亂”,次年起程二次東巡,這次他到興京告祭了永陵祖陵。這是這次80天的東北疆考察,康熙對來自烏拉爾山西側的俄國人提高了警惕,開始部署防御。
1698年,康熙最盛的年華、44歲,率軍平定了漠西噶爾丹叛亂。是年他開始了先途徑蒙古喀喇沁等地再入遼東的東巡,這次更像是視察塞外、督巡軍務、恩威并用。康熙認為自己在位六十年,“皆祖宗積德陰佑所致”。為謝祖恩,執政近59年時,67歲的康熙有了第四次東巡的動議,被勸阻。
清王朝的每朝天子都以“東巡”表達對祖陵和白山黑水的神圣尊崇。乾隆完成了四次東巡,嘉慶完成了兩次東巡,道光只行了一次東巡,此后清朝氣勢急轉直下,便不再有東巡盛典。
禁不住的禁地
待到柳條長成古柳,已經到了1840年,此時中國人口已達4.16億,但占全國面積近1/5的東北,每平方公里還不到兩個人——犯人和回屯的旗人。
在封閉的社會中,皇權尚可勉強維持他的柳條邊和各種禁令,但當時間已過渡到近代社會的前夜,單憑禁令已經無法阻止他人對這塊黑土地的渴求了。
首先闖進東北大地的是漢人流民。隨著清中期天下太平,生齒日繁,人口壓力巨大的關內省份自發地向人口稀少的關外擠出膨脹的人口,關內的農民沖破禁令,自行闖進了這片廣袤的土地。康熙五十一年(1712),山東流民入關者已超過十萬。半個世紀后的乾隆四十一年,華北人闖關東定居的,已有180萬人。直到鴉片戰爭期間山東、河北、河南經年水旱蝗湯,流民持續形成闖關東的人潮。
渴望這片空闊的土地的,不只是急于墾荒的中國農民。清廷把長白山和黑龍江封禁起來,原來是為了南邊防漢人,西邊防蒙人。不曾想,在東部和北方,日本人和俄國人對中國東北部早就垂涎。
從1858年到1881年,來自北方的沙俄,陸續通過《璦琿條約》《天津條約》《北京條約》《中俄堪分西北界約記》《改定條約》割走了女真人的發祥地,黑龍江以北、烏蘇里江以東,以及中國西北共一百五十多萬平方公里的遼闊土地。鴉片戰爭后,清政府迫于沙俄對黑龍江邊境的侵襲,吸收了黑龍江將軍特普欽的建議。1860年正式放墾,1897年全部開禁,僅僅數十年間,至1910年,東北人口已達一千八百萬人。僅新賓縣,1912年為18.65萬人,九一八事變前猛增至31萬人(現在約32萬人)。
到了1900年6月,八國聯軍攻打北京時,下令進軍中國東北,8月東北幾乎全境淪陷。1904年,為了爭奪朝鮮和東北,日本和俄國在中國的領土上開戰,這一仗以俄國失敗而告終,俄國在中國東北享有的利益,轉手讓給了日本。
除了外部勢力的侵奪,內部開發東北的沖動也一次次地沖擊著這塊土地。
早在1840年,中國經歷鴉片戰爭的巨創深痛時,洋務派就已經把眼光投到興辦礦業冶金上。但“龍脈”周圍仍然絕對禁采,1896年制定的《奉天礦務章程》中明確規定:“無礙三陵(指昭陵、福陵、永陵)龍脈者,方準開采,有礙者一概封禁。”拖到20世紀初,庚子賠款已簽字,四億五千萬款項哪里來?民族資本投資辦企業的呼聲越來越高。奉天商人王承堯和翁壽以各自報效銀一萬兩的條件,向清政府提出集資開采撫順煤床的呈請,身在西安避拳亂的慈禧太后,此時也開始變法,要“提挈工商”。
1901年10月8日盛京將軍增祺在給太后和光緒的上書中寫道:撫順“舊系封禁之地……且該處煤苗顯露,若不及時開挖,必有起而收其利”。將封禁政策說成舊事,還提醒說今天有人來收利了。一個多月后光緒親批:“著照所請該部知道。”12月9日,王承堯、翁壽拿到正式開采撫順煤田許可證。
雖然成書于光緒年間的《盛京典制備考》中仍然繪有清朝龍脈保護范圍和龍脈保護圖,但此風開后,果如上書中所言“各商自必興起”。撫順煤礦開采4年,俄國人就搶走了采礦權曰“合辦”,1905年后,又被日本人占領。
“龍脈”斷了——清王朝在撫順礦開采10年后退出歷史,他的最后一任皇帝宣統在日偽時期,潛回祖先三百多年來一直留有五部的陪都盛京,在日本人的指使下撐起了“滿洲國”。偽滿“康德皇帝”沒有料到,他的下一站是蘇聯集中營。而龍脈之地撫順則成了溥儀人生中重要的一個轉折點,溥儀以戰犯的身份回到龍脈所系之重地——他在撫順戰犯管理所改造思想大約十年。
20世紀:回到人間
赫圖阿拉城和永陵所在的龍興之地,在經歷了二百多年的全面封禁后,等來無法左右的命運。
此時的永陵除了朝廷委任的德大人,還有班布理的后人和其他守陵人的后代。班布理死在任上,其子達喀穆接班守陵。班布理家族守陵時還沒有官職——順治五年開始設有關機構,康熙九年總管衙門才設了一個守陵總管和兩個副總管。
明確地往永陵派有職有銜的大臣始于康熙九年。這年,一位姓雅巴爾漢的四品騎都尉囗(空格處字跡模糊)云騎尉薩穆哈被派往永陵,而永陵的班布理后人,也不停地被派往沈陽的東陵和福陵。班布理和薩穆哈以及永陵其他守陵人的后代,今天還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在清史、滿學研究者和媒體的一遍遍追問下,隱約地回憶起兒時聽過的家族傳說和這塊“龍興之地”的往事。
1900年,北京正在招架八個國家的聯合進攻時,沙俄武裝占領東北地區。在滿族的“龍興之地”,軍民組成忠義軍獨立抵抗進犯。俄國人登上努爾哈赤的故都,一把大火,把這座完好守護了近三百年的城堡,燒得幾乎只剩地基,地上建筑唯余幾堵殘垣。永陵禁地也被俄國人洗劫一空,凡能移動的,金銀器物全被掠光。
比老城僥幸的永陵,到了德裕守陵的1914年,一切都不按規矩來了。很快,有鄉紳通過德裕的仆從給他捎話,把這一片東起永陵鎮、西達西堡的參天古木伐下來,是筆不小的收入。德裕是被貶到永陵來的,但他是位忠誠的守陵人,多次拒絕了這類建議之后,出面說和的人從當地紳士變成了宮里主事的科長——民國了,科長也遞話勸德大人拿林子換現錢。
永陵和興京的一切財富,眼看著就守不住了。一群人闖入永陵三百多年從未砍伐過的古老森林,遮天蔽日的古木被運往未知的地方充當鐵路枕木。今天,清永陵學者也不能確切知道這些樹木被修建了哪條鐵路。南雜木站是新賓縣境內唯一的火車站點,建于1927年,距永陵公共汽車只需30分鐘車程,木材運輸至今仍是南雜木站的主要業務之一。不知1920年代修建南雜木火車站時,是不是近水樓臺用了永陵的林木。
總之,林子、俸祿都沒了,民國斷了永陵的供給。永陵和它的守護者們開始租地為生。蒼涼和荒蕪爬滿赫圖阿拉城,帝王的榮耀隨著改朝換代失去光彩,赫圖阿拉反倒成了一個平凡人間,當地人在老城上蓋房生子。永陵以及故城的生活史眼看著將要從現代社會的日常中消失。
四品守陵官員云騎尉薩穆哈的后代,聽老人們講過一些祖上的事,卻已搞不清自己的家族中有幾代守陵人,吃過幾世皇糧。陶雪峰不再姓薩穆哈那個“四個字的老姓”雅爾巴漢了,他小時候當玩藝兒玩過的戴紅翎的帽子和官服配飾早就找不著了。1990年代末,赫圖阿拉要成立文物管理所時,他參加了工作,現在是赫圖阿拉文物管理處的工作人員。陶雪峰是滿族,紅旗。當問到是正紅旗還是鑲紅旗時,他進一步詢問老人后,確定地說是鑲紅旗。1980年代初,國家要在東北地區成立幾個滿族自治縣。當滿族二字用來強調新賓的“個性”時,這個地方的歷史立刻被“發掘”出來,到處可見對往昔的記憶,興京賓館、興京飯店、興京小賣部,補胎打氣的攤位也掛著興京的名頭。
興京留在新賓居民的記憶中,努爾哈赤活在永陵鎮肇姓居民的血液中。在永陵鎮,肇姓人士會強調自己是“大尾巴肇”,以區別百家姓排名第一的“趙”姓。永陵人說,大尾巴肇家,都是努爾哈赤的后人,也有人說,大尾巴肇都是班布理的后人,事實并非如此。生長于斯的永陵研究者李榮發說,肇姓中有的是努爾哈赤的后人,有的是班布理的后人,有的是其他姓氏的后代,“這里面復雜的宗親關系,肇姓人自己也搞不清。”
被重新發現的赫圖阿拉城開始改變模樣。1980年代初,中國的清史和滿學研究者來這里考察時,用專業的審視剖開老城中二百多戶人家的雜亂建筑,剝離出1905年內藤湖南在盛京發現的赫城被毀后老影像上的殘破真身,汗王井、汗王殿尚可辨認。
1998年3月,新賓赫圖阿拉故城文物管理所成立。在20世紀的最后一年,久居老城和皇寺的262戶居民從赫圖阿拉城上搬回崗下的平地,住進政府安置的統一規格的院落。
古老都城經過幾年修葺,努爾哈赤的沙石坡路變成平坦的石板路,被俄國人焚毀只剩下地基的建筑又嶄新地站在努爾哈赤當年“依山作寨、樹柵為城”的土地上。這片曾屬于努爾哈赤、在今天還以他的榮光給新賓縣帶來名譽和經濟的山崗上,有大片的草坪、東西兩個荷花池、修得如西方園林般的低矮灌末叢。倒是那扇木柵為扉的南城門,窄小而悄無聲息地關著,讓人對這座曾屬于努爾哈赤的大城產生恢宏的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