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次接觸家史是在幼年,當時我媽媽帶我去看“抗日戰爭勝利”的圖片展覽,她指著一張大幅人物照片上的年輕男子對我說,看,那是你爺爺多永清。
當時看著陳舊照片里的人,懵懵懂懂。時光流逝,我已近三十歲,但對家史仍不甚關心,直到今年端午節回家讀到《隴川宣撫司多氏世系譜略》,這才幫我推開了探索多氏家族的大門。這扇大門里的故事,是一段歷經500多年,發生在云南邊疆隴川的歷史,是一個關于隴川土司的家族故事。
多氏土司承傳二十六代
翻開我的爺爺多永清在民國時期撰述的《隴川宣撫司多氏世系譜略》,開頭即說明家族之起源,“隴川宣撫司屬境為故元時之麓川平緬兩路各一部地,多氏之祖先世居之元順帝至元中思漢法,崛起于緬甸隨北侵麓川平緬”。
多氏祖先是從四川隨諸葛亮征南來的,初期做過很小的官,負責征派賦稅。到了多歪孟這一代隨明代名將王驥征“麓川之役”,立有戰功,地位才升高起來。
明正統九年(公元1444年),明王朝在今云南隴川縣地區設隴川宣撫司,當地傣族部落酋長恭項為第一任宣撫使(即土司),多歪孟為同知。后因“恭項暴殺無辜,刻虐蠻人,同知多歪孟為夷人信服”(《明實錄》),同時明王朝為平定“麓川之役”,穩定云南邊疆局勢,于正統十二年(公元1447年)委任多歪孟為隴川宣撫使。“此多氏始為宣撫之由也”(《新纂云南通志》)。
從多歪孟開始,隴川宣撫司一直由多氏土司世襲其職,一共傳二十六世,到1955年中央人民政府廢黜土司制結束,共508年。
土司制度是中原王朝在落后的西南少數民族地區實行的“以夷制夷”的民族政策,當地土司承擔著堅守邊疆安寧,政治上鞏固封建王朝統治,并在經濟上維系固有生產方式的諸多功能。
隴川宣撫司的轄境,據第二十六代土司多永安向朝廷和云南行省呈報的《宗圖清冊》記載,“東至遮放山頂五十里,南至西帕河(此河在緬甸八莫北面山腳)一百二十里,西至戶撒山頂五十里,北至杉木籠山頂一百里”。我的祖輩們,管理這片林木蔥蘢的土地,長達508年的時間。
保衛疆土500余年
翻開家譜,看到的多是500年來多氏家族為保衛疆土,發展地方經濟與文化所進行的努力,一代又一代的土司,一個又一個的故事,勾畫出一個跟隨時代跳動的家族史,一部繁衍不息的地方志。
第一代多氏隴川土司多歪孟被委任為隴川宣撫使后,他把隴川繪成圖本,“造報板冊,招民耕種,守任邊防在任”。在麓川平緬宣慰使司后代思機法叛亂時,多歪孟“招撫夷兵”“血戰殺敵,斬獲賊首,報驗軍門”。多歪孟征戰數年,染疾在任,于正統九年病故。
第六代隴川土司多士寧是一位“忠烈土司”。萬歷四年(公元1576年),緬甸洞吾王朝的莽瑞體武裝進擾隴川,多士寧拒絕莽瑞體誘降,依靠明朝武力抵抗。正所謂家賊難防,多士寧的女婿岳鳳用毒酒謀殺了多士寧,多士寧印太夫人與兩個兒子看局勢險峻便帶著土司印璽出逃,但不幸被岳鳳殺害,岳鳳攜土司印投靠了緬甸洞吾王朝。萬歷十一年(公元1583年),明朝派游擊將軍劉廷、參將鄧子龍率軍抵御,才將莽軍逐出隴川。
多士寧之變故在《神宗實錄》有載,“隴川宣撫司逼近騰永,外捍諸夷,籍為內地藩屏,自宣撫多士寧物故,頭目岳鳳久蓄異謀”“殺害士寧妻子,占據士寧爵士,假稱傳幼、傳賢,攘執印牌勘合,法不容誅。”這段話也點出隴川宣撫司在守衛疆土上的重要作用。
第八代多氏土司多思順,《宗圖清冊》載為“十世祖,承襲父職,加正三品服色,年老告替”。他“加正三品服色”主要是平定順寧府(今云南省鳳慶縣)叛亂有功。他的事跡在多永安時代的土司教讀楊少臣先生所撰的《隴川多氏土司家譜》中有所記載,萬歷年間云南省鳳慶縣的孟廷瑞叛亂,朝廷派兵平定,多思順選土司武裝精銳五百,戰象一只,協同南甸、干崖土司前往征討。
平定叛亂后,多思順受到朝廷嘉獎,“功加軍民宣慰,御奉欽賜敕書,又給免死牌金字匾一面,上刊忠順天朝四字,又賜金牌一面,除謀反叛不赦外,其余父免二死,子免一死。”
多氏土司與朝廷的關系,一直和睦。第十一代土司多紹寧在任時,明朝滅亡,清朝定鼎,《隴川多氏土司家譜》里記載,“順治十六年一統華夷,八方向化,多紹寧率眾傾心,首出歸順,蒙平西大將軍給以令劍,管理地方。”
順治十七年(公元1660年),在平西王吳三桂的請求下,清廷決定出兵緬甸,迫使交出明永歷皇帝,并且摧毀在云南邊境地區繼續抗清的李定國軍。但出動大批軍隊征討邊遠地區兵員、糧餉都難以為繼,于是多紹寧購買糧食供應軍隊,“平西王準禮部頒給隴川宣撫司方印一顆,并賞蟒袍大帽鞋襪牌緞,獎勵勤勞。”
康熙至道光年間,邊疆局勢較為穩定,隴川地方也較為清寧,土司無戰亂之擾,于是地方文化與經濟也在這一時期最為興盛。
土司制度下的傣族文化是一部佛教文化的歷史,每一代的土司都敬重并推崇佛法。第十三代土司多治國帶領百姓禮佛,并擴建今天的隴川游覽勝地景罕玉兔塔。第十五代土司多益善時期,佛教經典《阿隴書》(以阿隴為主人公的傣文敘事詩)修訂完成,傣文也較之過去廣泛地推廣開來。
從《隴川縣文史資料選輯》中可窺見當時佛教文化的興盛:一月過傣歷新年,人們互相拜年祝福;二月,僧侶在佛寺齋戒;三月做燒白柴擺,給佛烤火以驅寒冷;四月做迎供佛像擺;五月過又名“浴佛節”的潑水節;六月月圓之日給菩提樹潑水;七月設佛臺,請比丘到寨里誦經驅鬼;八月人們相約做擺,向僧侶供奉袈裟與糧食;九月到佛寺舍功德;十月做施舍新米擺;十一月做出洼擺,人們相繼入佛堂參拜,念誦懺悔經;十二月做賧袈裟擺,把袈裟披與佛身上讓他御寒。
“擺”,在傣語里是節日的意思,即使到了土司制度衰微的民國年間,佛事活動仍是按月進行。正是因為全民信奉佛教,到第十六代土司時發生了一件逸事。第十六代土司多有功篤信佛教,看破紅塵,就把政權交給自己的弟弟,出家到寺廟當和尚去了,他普渡四十六載,于1707年圓寂。
時間到了清末,清王朝邊疆風云不斷。第二十二代土司多蔚禎、第二十三代土司多慈祥歷經杜文秀農民起義與騰越中營守備蘇開先叛變。到了清朝晚期,社會更加動蕩不安,列強虎視中國,民族命運風雨飄搖,多氏土司也投身到這個時代的劇變中。
我的太爺爺,多氏第二十五代土司多忠瑤,宣統元年(公元1909年)在干崖土司宣撫刀安仁介紹下加入同盟會,“服膺三民主義,入身為黨員”,后創立保衛團保衛境內安全。云南省第十二區行政督察專員兼區保安司令楊茂實撰寫的《多忠瑤墓碑文》中述,“民初以光復之后,公獨創保衛團,自總其事,保衛行旅,奸宄絕跡,境內晏然。”
多忠瑤的保衛團在辛亥革命風起云涌之時,為滇西軍督府第一都督張文光援助武器,“于辛亥年九月初六日在騰舉義驅逐滿清官吏,政府給隴川宣撫司本印一顆。”
同時,正是因為看到了時代的變革,多忠瑤感到土司制度或許即將走向末日,“歐戰告終,國內外形勢大亂,公知土司制度不能久存,思有以改善”,據家譜的記載,他采取的措施是,“八年公與各司官集議集資成立基業公司,發展農業以減輕人民負擔。”
從他的時代開始,隴川出現了汽車。1929年,多忠瑤讓其子多永安從緬甸購得一輛美國“道奇”汽車,用于隴川章鳳口岸的中緬貿易。
多忠瑤后,綿延500多年的隴川土司制度開始逐步走向終結,我相信他一定想過各種措施保存土司制度,但隨著日軍入侵,中國大亂,新制度的崛起,土司制度終于失去了它存在的意義。
我的爺爺多永清
第二十六代土司多永安任土司時已是1936年,他是多忠瑤的長子,而我的爺爺多永清是他的次子,被任命為土司護印。抗日戰爭爆發前,多永清管理司署事務,并直接掌管土司武裝。
這時的中國是民族存亡的時刻。1941年珍珠港事件爆發以后,日本發動太平洋戰爭,先后占領了香港、菲律賓等英美殖民地后,便分路進攻緬甸,企圖切斷當時盟國支援中國物資的唯一陸上交通——滇緬公路。1942年,與緬甸接壤的滇西全境淪陷。經云南行營批準,設騰龍、云寧守備區,其中德宏土司區域為騰龍守備區的第二、第三軍事區。
日寇占領騰龍邊區不久,盈江土司刀京版來信與時任隴川土司多永安聯絡組織抗日武裝,多永安響應號召,將隴川土司原來的7個司屬武裝整編成一個支隊,多永清任支隊長,統一指揮行動。
在多永清親筆撰寫的《隴川在抗戰前后發生的事件》一文中,他記錄了隴川土司與隴川的各族人民抗日的決心:
國軍自緬境撤退后,軍事當局即下令邊疆各屬組織義勇軍,突擊在敵后方破壞交通,切斷日軍供給。1942年5月15日,刀京版奉命組織的滇緬義勇軍成立后,與本司相約組織抗戰。司官多永安召集地方首人議事,大家知道敵軍暴虐,都說,“我們為了抗拒淫虐,保護家園,應該成為自衛軍,將來國軍到達,也好幫助消滅敵寇。”因此,就決定在隴川轄區成立一個支隊,我為支隊長。
不久,得到中國遠征軍第十一集團軍總司令宋希濂將軍允許,隴川自衛軍改稱為滇西邊區自衛軍第一路軍隴川第二支隊,多永清任支隊長。在他的號召下,傣族、漢族、景頗族、傈僳族等500多人土司武裝不斷加入,從此,這支抗日游擊隊伍得到發展壯大。
從1942年5月開始,多永清領導的隴川第二支隊一共進行了崖壘伏擊戰、清平街反掃蕩戰、洋人街圍攻戰等戰斗。
崖壘阻擊戰。1944年5月20日,日軍從畹町派來一支憲兵隊闖入隴川司署,憲兵隊長對多永安說,“漢兵已渡過怒江,皇軍為保護你們的安全要把你們送到其他地方。” 多永安乘夜逃走,日軍竟將多永安妻子、長子等人帶走。多永清知道情況后,率四大隊在日軍必經的崖壘埋伏,打死敵軍五人,傷四人。
清平街反掃蕩戰。1944年6月15日,日軍從南坎、木姐調來三百多人進犯隴川。多永清命士兵分散在清平街附近的竹林荊棘之中,敵軍上來一個打死一個,如此周旋應戰了六個小時。到了下午,敵軍看到我方援軍增多,深怕被伏擊即時撤退。多永清決定乘勝追擊,日軍經過崗壘時,又被四大隊伏擊,日軍被打死五人,打傷七人。
洋人街圍攻戰。1944年9月17日,日軍自隴川賴福寨移往緬甸邊境城鎮洋人街休整,防備松懈。多永清得到情報后,認為這是殲滅日軍的好機會,于是做出作戰計劃部署:派第二大隊三百多人去廣外山腳埋伏,又令第四大隊在三戶單牽制阻擊來增援的日軍,第三大隊與第一大隊進攻洋人街。9月20日中午,多永清命令自衛隊分三路進入洋人街,因我軍槍支彈藥不足,只能與敵肉搏于洋人街倉庫內,喊殺聲與刀槍聲混作一團。這次圍攻戰,先后殲滅日軍六十二名。此為隴川自衛軍出國擊敵的一次戰斗。
抗日三年多的時間,由多永清領導的這支抗日武裝分散隱蔽和活躍在王子樹、清平、城子、章鳳等鄉鎮,一口口“吃掉”了敵軍。
我的奶奶、多永清夫人刀保琴對68年前的記憶已經十分模糊,當我請她講述爺爺的事跡時,她說:“當時日本兵一下子都來了,城里的百姓四處逃跑,每一次你爺爺都把我藏到山里,確保安全后又領著兵打游擊去了。”
對于爺爺帶領游擊隊抗日的故事,我的父親多守平是14歲時看到書才知道的,父親說,“你爺爺從來不說這些,不想說,也不敢說。”這一年是1972年,多永清已經被遣散到距隴川200多公里的施甸縣勞動,并于1973年在施甸病故。
1950年中國人民解放軍進駐隴川,我父親說,爺爺是擁護共產黨的,同時也擁護土司制度的改革。
在一份名為《人民解放軍和平進駐隴川》的文件中記錄,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野戰軍四兵團第十四軍四十一師一二一團二營奉命于1950年5月6日和平進駐隴川,多永安、多永清等官員出來歡迎。在之后的數次協調工作中,多永清也代表多永安會見解放軍代表,協助研究當時隴川的軍事、政治問題。
隴川的封建領主制度比起其他各土司統治都要深厚,解放軍進入司署后看到百姓進入土司衙門都必須跪著進去,叫百姓起來百姓都不敢起來。多永清接受了解放軍的建議,與多永安商議后廢除了百姓跪拜的禮節。
隴川解放后,“末代土司”多永安先后任隴川縣縣長,德宏自治州人民政府副州長。1969年1月23日,他在德宏州芒市的廣場批斗大會中被人踢中肚子,醫治無效去世,終年58歲。
我的爺爺多永清1951年被委任為隴川縣人民政府建設科長,1953年被任命為德宏自治州人民政府副秘書長、州政協副主席。
1955年秋開始,隴川和平協商土地改革運動開始,至此,隴川土司制度正式終結。
侯邦禎祥 中華強大
詩禮傳家 宗枝興廣
忠永守國 隴川進德
富裕立業 敬承先澤
在家譜的末頁,有一組不知道是哪一代土司留下的“隴川司官多氏字派”,到我這一代是“國”字派。而從我的太爺爺,多氏第二十五代土司多忠瑤,到我,連起來念正好是“忠永守國”。這32個字,寄托了多氏先輩們對于家國的護持與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