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加勒斯特：夾縫中的首都

這里就是他的長眠之地。”向導指著教堂穹頂正下方的一塊古老的地磚，“1931年墳墓被打開，里面是空的。有人認為這只是一個衣冠冢，用來為真正的墓地保密。也有人相信他不得安寧的靈魂和肉身仍在這個世界上游蕩。”墓石已被1897年以來紛至沓來的全世界游客磨得锃亮，邊上擺著那位留小胡子的羅馬尼亞大公著名的畫像。他身著土耳其風格的猩紅色衣飾，目光凝視著永恒。

向導顯然不相信他自己的解說內容。游覽弗拉德三世之墓是一種超現實主義的體驗：這位又名“穿刺者”和“德拉庫拉”的15世紀瓦拉幾亞大公向東抗擊土耳其軍隊，向西抵御匈牙利，被尊為羅馬尼亞民族英雄。學者們對弗拉德的個人生活知之甚少，相比之下斯托克杜撰的吸血鬼德拉庫拉故事的每個細節都稱得上著名。從最初的不屑到各色德拉庫拉主題之旅的繁榮，羅馬尼亞人發現若沒有德拉庫拉，羅馬尼亞醉人的神秘和源源不斷的經濟收益都要打個折扣。教堂外，斯納戈夫湖水域平靜，夏季甚至荷花盛放。避開城市的沉悶的布加勒斯特市民享受著鄉野的愜意，注視著荒謬的游客們從斯納戈夫奔向布加勒斯特城，追尋羅馬尼亞另一位著名人物的蹤跡。

歷史與虛幻統治著羅馬尼亞。1989年市中心黨中央委員會廣場上排山倒海的吶喊“齊奧賽斯庫下臺”已經散去，他的墓地也已生出雜草，僅留下被他徹底改變的布加勒斯特作為他存在過的見證：古老的修道院淪為廢墟，西方新古典主義建筑、羅馬尼亞傳統班考瓦努風格建筑和龐大、丑陋、灰暗的蘇聯式建筑毫無邏輯地雜處，德拉庫拉時代的精巧教堂超現實主義地夾在蘇式大樓的縫隙中，充當著破落衣袍上的一顆古董紐扣。

歷史面對德拉庫拉與齊奧賽斯庫似乎都難以捉摸，而正是這造就了在東西方強權的夾縫中幸存的羅馬尼亞的今天。

又丑又悶的城市？

“布加勒斯特又丑又悶，你去了肯定覺得很沒勁……”2008年的獲獎羅馬尼亞小電影《布加勒斯特東12點08分》里，小鎮的電視制片人勸說情人別去布加勒斯特過新年，說了如此一句話。

這種“又丑又悶”的預感初次降臨，當是在奧托佩尼（Otopeni）機場到布加勒斯特市內的路上：一座碩大的灰色凱旋門突然出現在你面前。它比巴黎凱旋門小得多，有明顯的模仿痕跡，但巴黎凱旋門上繁復精細、各具意味的浮雕在這里毫無蹤跡。布加勒斯特笨重的的凱旋門上方是質樸——或者說是簡陋——的兩個天使淺浮雕，門柱正面是同樣平板的斐迪南國王和瑪麗王后像，拱門內側刻著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場景。凱旋門如此突兀潦草，常使人忘記它是為了紀念1918年羅馬尼亞首次成為一個統一的民族國家。

與壯大的國家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十字路口的羅馬尼亞的不知所措。凱旋門流露出希臘羅馬風格、土耳其東方風格、斯拉夫風格和傳統羅馬尼亞風格混雜的痕跡。它奇特的異國情調被著名作曲家喬治·埃內斯庫認為滑稽可笑，向行人示意著：歡迎來到布加勒斯特，一個長久以來生存在夾縫中的國家的首都。

1939年，由于經濟嚴重依賴德國，羅馬尼亞簽署協定將整個經濟和所有原油都供德國支配。軸心國承諾保證羅馬尼亞安全，卻在1940年將特蘭西瓦尼亞和南多布羅加分別劃給匈牙利和保加利亞。蘇聯趁亂要求割讓比薩拉比亞和北布科維納，得逞后為鞏固成果又催促英國對已經和希特勒結盟的羅馬尼亞宣戰。羅馬尼亞元首安東內斯庫發表了廣播講話，對羅馬尼亞數個世紀以來爭取生存的斗爭得不到充分理解感到深切遺憾。他一語道出了這個國家掙扎的歷程。從14世紀在土耳其的陰影中第一次建立起自治的諸公國，到20世紀為了領土安全屈從于德國，再到共產主義世界與西方和蘇聯的較量，羅馬尼亞的歷史似乎很少掌握在她的人民手中。

今日發掘布加勒斯特的美，如同洗去精美古董上經年的蛛網。不必為丑陋的現代建筑感到氣餒，因為最純粹的羅馬尼亞風情要從德拉庫拉開始追尋。正是在1459年9月20日，成為瓦拉幾亞大公不久的弗拉德三世·德拉庫拉簽署了一份文件，史上第一次提到布加勒斯特這座城市。進入布加勒斯特歷史城區，繞進一座似乎不起眼的院落，便可見到德拉庫拉的宮殿遺址，庭院正中是他留著標志性小胡子的胸像。遺址雖大部分損毀，但依稀可見方正的造型、門廊與露臺的設計和吸收了希臘羅馬風格的圓柱，正是這些構成了最初的羅馬尼亞風格。

為保衛公國的利益，德拉庫拉的父親弗拉德·德古爾像這片土地上所有王公一樣，曾接連效忠于土耳其、匈牙利及哈布斯堡強權。1442年，他支持當時被匈牙利占據的特蘭西瓦尼亞統治者約翰·胡亞迪反對土耳其人，被蘇丹誘騙到阿德里安堡囚禁起來。胡亞迪指派了新瓦拉幾亞國王，并謀殺了獲釋不久的德古爾。德拉庫拉這一名字意為“龍騎士（德古爾）的兒子”，他繼承父親遺志，趁新國王與土耳其作戰奪得了瓦拉幾亞王位。此后他以布加勒斯特為都城，多次襲擊土耳其軍隊，并拒絕交納貢賦。由于匈牙利和土耳其對瓦拉幾亞的爭奪，他兩次被趕下王位，又重新被推上頂峰，直到死于戰場。他家族人數眾多，摩爾達維亞公國對土耳其戰功赫赫的斯特凡大公也是他的表弟。“德拉庫拉的吸血鬼故事是關于羅馬尼亞的最大的謊言”，一個布加勒斯特大學生說，“他是羅馬尼亞最偉大的英雄之一，雖然他殺人無數，但并沒喝他們的血。我不知道為什么游客只關心那些子虛烏有的事。”

中世紀的王公們給布加勒斯特留下了眾多令人過目不忘的教堂。雖然在匈牙利和土耳其之間周旋，他們并未改變東正教徒的本質。這些教堂和巴爾干其他地區的東正教堂相似，都有四方的主體和上方的數個九面圓柱塔，但穹頂往往是有些尖的突起，柱體也格外細長。它們一般擁有更深的拱廊，外墻也不同于純粹拜占庭風格，結合了羅馬尼亞獨特的鳥獸與花草浮雕裝飾，色彩低調卻變化無窮；它們具有陵墓般的神秘，但也表現了王公和工匠們對永恒的理解；它們有讓時光倒流的魔力，沒有什么比站在它們面前更能感受那個逝去的時代。市中心的斯塔夫羅波利斯教堂是其中最完美的典范，它透露著一個秘密：羅馬尼亞人仍以某種方式與中世紀的瓦拉幾亞聯結在一起。

但是，漫步于市中心，始終圍繞在教堂四周的社會主義時期建筑隨時提醒著人們另一個布加勒斯特和另一段歷史的存在。在此，無神論與信仰相隨，就如同教堂穿插在這些丑陋殘破的大樓的空隙中，強烈的反差控訴著對美與歷史的完整性的破壞。這一切主要發生在齊奧賽斯庫統治后期。在1977年地震破壞了很多老建筑后，齊奧賽斯庫受邀訪問朝鮮。不可思議的是，平壤毫無美感的城市建設給了來自“東方小巴黎”的他很大啟發，于是大批蘇式建筑拔地而起，與傳統班考努瓦風格、新古典主義、古典折衷主義和法蘭西第二帝國風格的遺產比鄰而居；許多珍貴的歷史遺跡被夷為平地，徹底改變了這座“東方小巴黎”的面貌。

黑暗籠罩的布加勒斯特

革命過后23年，人們樂此不疲地談論齊奧賽斯庫的種種奇聞異事，他的巨大建設工程和窮奢極欲的生活，但無人知道他當政前期和后期為何風格如此不同。

尼古拉·齊奧賽斯庫生于布加勒斯特附近一個村莊，是農民的兒子。加入共產黨后，他對學習馬克思主義和列寧主義抱有強烈熱情，很快平步青云，1965年正式成為黨總書記。他面對的是羅馬尼亞永恒的夾縫生存問題，而且這一次因為冷戰的發展，這個國家的處境更加微妙。

齊奧賽斯庫是個聰明的政治家，他的前期策略不免使人聯想到南斯拉夫的鐵托。1968年“布拉格之春”爆發，當蘇聯、波蘭和東德部隊占領布拉格，羅馬尼亞是華沙條約國中唯一堅決反對這一行動的。齊奧賽斯庫在布加勒斯特對十萬市民講話：“這次慘痛的錯誤嚴重威脅了歐洲的和平和全世界社會主義運動前景。”公開抨擊蘇聯無疑帶來了巨大壓力，為此，羅馬尼亞軍隊已做好準備對抗蘇聯的進犯。

而且早在1967年，羅馬尼亞和西德便通過秘密協商互派了外交代表，這在華沙條約國中是第一個。之后，尼克松訪問羅馬尼亞，這也是美國總統首次訪問華沙條約國，隨后羅馬尼亞成為第一個享受美國最惠國待遇的共產主義國家。齊奧賽斯庫也先后訪問美國和英國，與西方國家建立了一系列經貿合作關系，他獨立自主的政策在冷戰背景下格外受西方歡迎。歐洲共同市場給予羅馬尼亞最惠國待遇。這一時期代表著羅馬尼亞似乎無限光明和自由的未來。齊奧賽斯庫抨擊前內政部長濫用秘密警察，為政治犯平反，甚至努力保護少數民族權益：增加對匈牙利族居住區的投資，增加匈牙利語和德語的電臺和電視節目。這些積極政策和西方的大力援助帶來了經濟繁榮，這一時期也是羅馬尼亞老人們時常懷念的黃金時代。

但這種繁榮在1970年代初出現了轉折。隨著世界經濟停滯，羅馬尼亞所依賴的對外貿易和西方援助也逐漸減少。同時，齊奧賽斯庫統治突然恢復了斯大林式的風格，雇用了數不清的秘密警察，將不同政見者驅逐出各政府單位和學校。有人認為這是野心勃勃的伊萊娜在對丈夫施加影響。齊奧賽斯庫和妻子伊萊娜似乎突然意識到了個人崇拜的妙處，收到了無數幅表現人民對他們的愛戴的畫作作為禮物，被奉為無所不知的領袖。同時，經濟衰退的羅馬尼亞通過了另一個五年計劃，企圖促進工業的迅速發展。很明顯，唯一的辦法就是繼續向西方借貸，同時嚴格控制國內消費水平。到1982年，羅馬尼亞外債高達132億美元，為償還外債，羅馬尼亞生活物資開始定量配給，越來越多的布加勒斯特人開始嘗到無止盡地排隊等待一點微薄的面包和糖的滋味。供電頻繁中斷，許多病人因手術遭遇斷電而死亡。

當時，后來成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羅馬尼亞德意志少數民族作家赫塔·米勒在工廠當翻譯，因為拒絕加入特務機構被秘密警察審訊拷打，整日生活在恐懼中。1982年，她的小說《低地》經歷了漫長的審查后出版，描寫了殘酷、野蠻和腐爛的鄉村生活。事無巨細的審查制度使文藝的存在成為不可能，她感到窒息，終于在1986年離開羅馬尼亞前往西德。“對我來說最有意義的生活便是在羅馬尼亞集權統治下的那段經歷。德國的生活非常簡單，而就在幾百公里外，便是那些過去的記憶。”

在如此的危機中，齊奧賽斯庫反而大力開展他的改造布加勒斯特計劃。1984年他下令修建一座巨大的建筑——議會大廈。這個蘇聯風格的龐然大物有十二層共3100個房間，像一個宏偉的巢穴。它和布加勒斯特同一時期建起的千篇一律的住宅樓有異曲同工之處：龐大丑陋的樓房內有數不清的狹小公寓，里面居住著被生活折磨得幾乎麻木的人民。今天，徘徊在出版大樓、議會大廈、國家劇院和政府大樓門前的多是想體驗“齊奧賽斯庫的布加勒斯特”這一主題的游客，他們從中感知的當然不是美的靈感，而是丑的破壞力——任何人看到這些建筑，都會將羅馬尼亞人歸入毫無美學觀念、人文精神和創造力的人群。可怕的是，他們自己也曾相信了這一點。

“不像蘇聯和捷克斯洛伐克，齊奧賽斯庫統治下的羅馬尼亞沒有過任何地下文化運動。”布加勒斯特大學的歷史學家阿林·丘帕拉說。“這里也從未有過文化自由主義，或文化抵抗運動。知識分子都是機會主義者，求生的本能在這個國家得到了高度發展。”法國羅馬尼亞裔劇作家尤金·尤涅斯庫的著名作品《犀牛》寫于1958年，反映了法西斯影響下的人的從眾心理和異化，但也奇妙地預言了二十年后羅馬尼亞的困境。劇中，小職員貝蘭吉和讓正在爭論人的本性：讓認為人可以超越道德，回歸原始天性，毀掉人類社會的條條框框，為了目的不擇手段；貝蘭吉則認為必須堅守道德和人道主義，罪惡必須受到懲罰。這時，小城的居民開始陸續變成犀牛，貝蘭吉驚恐地發現老友讓也傾向于這非人的變化——他很快變成了犀牛。不管貝蘭吉怎么苦苦勸人們堅守人類的原則，周圍的熟人還是接連投入犀牛那邊：“你證明不了這事不正常，那它就是正常的。我們要跟上時代！”就連貝蘭吉的情人苔絲也棄他而去：“也許我們才是反常的，我們真的有罪，在理的還是多數人。”

最后，貝蘭吉成了小城僅剩的一個人，他決定作為最后一個人堅持到底，決不投降。在黑暗籠罩的布加勒斯特，反抗的火光也越燃越亮。

變革尚未結束

布加勒斯特大學廣場和革命廣場相隔不遠。這片地區的街景和1989年相比并沒有什么不同，只是眾多社會主義時期大樓的外墻缺少修繕，愈加殘破，觸目都是灰黑的色調；幸存至今的歐洲式建筑并不能使這一圖景變得溫暖。然而，這一外殼下是一個新的布加勒斯特，歐盟和北約成員國羅馬尼亞的首都。今日羅馬尼亞的消費和西歐鄰居們別無二致，Gucci，Prada，LV等奢侈品店鋪占據了革命廣場附近的黃金街區，歐洲電信運營商沃達豐、Orange的大型概念店在前黨中央委員會大廈對面一字排開，和齊奧塞斯庫最后一次發表講話的陽臺對望。

1989年12月21和22日，最激烈的沖突發生在大學廣場。在布加勒斯特大學的外墻上，子彈留下的痕跡清晰可見。兩個小小的十字架立在大學廣場馬路中間的小花壇里，上面用歪歪斜斜的字體刻著“銘記1989年羅馬尼亞革命”。它們幾乎已經被周圍的車流、人流和巨幅HM廣告牌所淹沒。這里曾是布加勒斯特知識分子的政治活動中心。

23年過去，羅馬尼亞似乎獲得了重生。但人們心中知道，革命尚未結束。赫塔·米勒在德國報紙發表文章稱，羅馬尼亞民主政府建立后，近一半的前秘密警察職員在為今天的羅馬尼亞情報局工作。米勒認為這個貌似自由民主的國家隱藏著難以啟齒的秘密，新舊力量最終達成妥協——這在東歐前社會主義國家中是常見現象。這使談論革命更加困難。

雖然自革命以來羅馬尼亞經濟成就顯著，但它在歐盟的前社會主義國家中仍排在末尾，近年的經濟危機更使社會經濟各領域的改革迫在眉睫。

2008年的獲獎電影《布加勒斯特東12點08分》講述一家電視臺在革命紀念日舉辦訪談節目，受邀嘉賓們都是經濟拮據的底層人士，他們抱怨現在的生活質量還比不上齊奧塞斯庫時代：現在誰還關心革命的問題？我們是不是從一個洞走進了另一個洞，將篝火誤認為太陽？“今天的羅馬尼亞被消費主義所控制，只關心錢和競爭。年輕人沒有足夠的資料來了解齊奧塞斯庫時代的獨裁究竟是什么樣子。他們感到保存過去生活的美好記憶比較容易：盡管過去并不比現在美好，但有時候也沒有現在這么艱難。”一位布加勒斯特作家評價。

索羅斯基金會去年的調查發現，可能是受到悲觀的成年人的影響，38%羅馬尼亞青少年認為齊奧塞斯庫時代的生活比現在更好；26%的人指出他們從未在學校里討論過那場革命。教師們則抱怨他們到現在也沒有關于革命的可靠教學材料，無法使學生對這一主題感興趣。羅馬尼亞人在歷史中平靜面對了英國作家制造的虛幻的德拉庫拉，但卻仍沒有找到合適的方式來面對二十年前在革命廣場上發生的一切。各種派別都在爭奪對羅馬尼亞人的革命集體記憶的主導權，而這場戰爭仍將左右羅馬尼亞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