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世紀,“革命對舊制度的沖擊所誘發的種種社會問題卻并未隨革命的夭折而終結,相反隨著政治的逆轉而空前惡化。”(陳旭麓:《近代中國社會的新陳代謝》)當革命發生時,那些奮勇向前的年輕人后面,往往站著一個焦慮甚至憤怒的父親。他們面對時局無所適從,他們試圖通過控制子女來擺脫革命,讓社會回到他們所慣常理解的那種秩序中,但這一切只會激起孩子們更加堅決的反抗和對立。革命歲月中,對立的不僅僅只有革命者和統治者,還有革命者和他們的家庭,所以革命者對外要改變社會,而對內則要決裂家庭。
也是從這場革命開始,延續千年的父權體系開始搖晃。而隨后幾年開始的新文化運動則給了這個體系更大的打擊。1919年11月1日,魯迅在《新青年》上發表了題為《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的文章,呼吁父親們“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不僅僅是魯迅,那一代的啟蒙者們通過詩歌、散文、畫作等形式,抨擊舊有的“長者本位”倫理觀,倡導新的家庭關系,要求對父子關系進行徹底革新。也正是在這一思潮的鼓動下,一批批“新青年”開始走出舊家庭,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批獨立走出父親的羽翼、開始個體人生的一代,然而自由的代價卻是相當沉重,他們所遭遇的波折與苦痛更是前所未有。
舊體系既已打破,新關系卻并未如期建立。不僅僅如此,當新一波政治大潮到來時,一種前所未有的挑戰接踵而至。
1950年9月22日,胡思杜在《大公報》上發表《對我父親——胡適的批判》一文,斥責自己的父親是“帝國主義走狗及人民公敵”,表示要與之劃清界線,斷絕往來。此事在海內外引起極大的震動,而作為當年提倡新的父子倫理,寫出“我要你做個堂堂正正的人,不要你做我的孝順兒子”的胡適,更陷入了尷尬境地。
胡思杜的批判信,拉開了1949年以來與父親決裂的大幕,如果說,辛亥年青年們的出走是有志于創造一個新世界的話,那么1949年后的年輕人與父親的決裂,則是因為在政治高壓下,與已經成為政治包袱的父親做切割。這不僅僅徹底瓦解了父子關系的基礎,也給千年以來的中國家庭倫理帶來了毀滅性的打擊,自此,中國徹底進入了一個“無父”的社會……
直到1970年代末期,這一切才開始有所緩和,中國的父子關系開始了新一輪的艱難重建。而時至今日,這種重建還遠遠未能完成,我們要面對的,依然是魯迅在90多年前提出的那個問題——我們現在如何做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