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美劇《律師風云》第一季第七集出現過一則有趣的案例:被告蒙面搶劫一個便利店,被店主持槍擊傷。就醫期間,警方找到被告,但是,唯一能夠證明被告搶劫的,只有射入他體內的子彈。為求自保,被告拒絕取出子彈。聰明的女律師勞瑞以這么做違反憲法第四修正案“禁止無理搜查”的規定為由,說服法官駁回了警方的申請。當然,因為子彈沒及時取出,被告幾乎流血身亡,最后還是靠男主人公艾倫·肖介紹,跑到地下診所做手術才保住了性命。雖然這個故事有不少演繹成分,但絕不是編劇憑空捏造出來的案例。它的現實素材,就是最高法院1985年宣判的“溫斯頓訴李案”。
1982年7月18日凌晨,弗吉尼亞州居民拉爾夫·溫斯頓開設的商店正準備打烊,突然有人持槍闖入,意圖搶劫。溫斯頓先發制人,開了一槍,擊中劫匪左半身。對方還擊,打中溫斯頓的腳,然后逃之夭夭。聞訊趕來的警察將溫斯頓送往醫院就診。醫治期間,溫斯頓發現一名中槍者被送進急診室,認出此人就是劫匪,連忙報警。
中槍者名叫魯道夫·李,聲稱自己是另一起搶劫案的受害者。但李的中彈部位,與溫斯頓的描述完全相符,而且,在警方的訊問下,李的供述漏洞百出,根本無法自圓其說,所以,警方還是決定指控李涉嫌搶劫未遂、故意傷害等罪名。為進一步取證,弗州檢察官向地方法院提出申請,要求強制對李采取麻醉手術,取出卡在他左側胸腔的子彈。
李內心很清楚,子彈一旦取出,只要與溫斯頓所持槍支的彈道相符,自己的罪名就算坐實了。與《律師風云》中的嫌犯一樣,他以可能有生命危險為由,反對進行手術。弗州地方法院為此先后召開了兩次聽證會。檢方聘請的專家證人作證說,子彈卡在李的皮膚表層1.5厘米之下,這樣的手術只需要局部麻醉,不會有生命危險。
地方法院法官同意進行局部麻醉手術,李又向弗州最高法院上訴,但被后者駁回。無奈之下,李向聯邦地區法院求救,認為州法院的判決違反了憲法第四修正案“禁止無理搜查”的規定。但是,聯邦法院也拒絕了他的請求。
手術預定于1982年10月18日進行,但是,或許因為時間拖得太久,在術前檢查過程中,李的胸腔X光片顯示,子彈實際上卡在他胸腔內深約2至3.5厘米的肌肉組織內。醫生認為,除非進行一般麻醉,才可能取出子彈。李隨即以發現新證據為由,申請地方法院再審,遭到拒絕后,又向聯邦法院求助。重新召開聽證會后,聯邦地區法院終于伸出援手,簽發了禁止令,禁止可能危害嫌犯生命安全的手術。這一決定也得到聯邦巡回上訴法院的支持。官司一波三折,一路打到聯邦最高法院。
擺在大法官面前的問題,是如何在維護公民個人隱私和安全利益與“公正執法”的重大利益之間進行權衡。需要指出的是,最高法院并不是首次處理這類涉及身體侵入的“搜查”案件。在1966年的“施默博訴加利福尼亞州案”中,被告因酒醉駕車被送進醫院,拒絕警察采集血液化驗酒精濃度,但是,警察仍要求醫生強行從被告身上抽取血樣。事后,被告提起訴訟,認為警察這么做違反第四修正案,屬于無理搜查。最高法院審理后判定,憲法第四修正案保障公民“合理期待的隱私權”,但是,對大多數人而言,“抽血檢驗幾乎沒有任何風險,也不會造成外傷和疼痛”,“在定期體檢中非常普遍”。考慮到政府的“公正執法”關系到大眾利益,警方的抽血行為算不上“無理”。
但是,“溫斯頓案”畢竟不同于“施默博案”。醫生若想確定子彈的位置,就得在嫌犯的肌肉組織里翻找,難免會對胸腔內的神經、血管和其他組織造成傷害,甚至增加并發感染的危險。對李來說,這樣的手術會嚴重侵害到他的個人隱私和人身尊嚴,甚至使他的生命受到威脅。這個時候,“公正執法”涉及的大眾利益可能就得退居其次了。
除了價值權衡,大法官們還得考慮這么做的必要性。弗州檢察官提出,之所以堅持要取出子彈,是為了進行彈道比對,證明子彈是從溫斯頓的槍支中射出,進而證明李就是持槍搶劫的罪犯。但是,大法官們認為,檢方并非只有取出子彈這一條證明嫌犯有罪的途徑,現有證據對李已經非常不利。例如,溫斯頓在醫院就當場指認了李。李中槍的部位與溫斯頓的描述一致。李無法說出自己遭劫的準確地點,但他被警方發現時,距離搶劫案發地只有幾個街區的距離。總之,強制取出李身內的子彈似乎沒有必要,檢方的要求很難構成“合理”搜查。
綜合以上理由,大法官們指出,在判斷政府是否可以通過手術獲得被告體內的證據時,應考慮三個因素:第一,手術對被告生命或健康的影響到底有多大;第二,手術對個人隱私和人格尊嚴侵犯的程度到底有多深;第三,如果不通過手術取得證據,對最終能否定罪的影響到底如何。本案中,手術麻醉非但危險,還會讓嫌犯陷入無意識狀態,侵犯到他的人格尊嚴。更何況,檢方還有其他證據可以證明被告有罪,不一定非取出子彈不可。所以,最高法院最終判定,檢方強行取出子彈的要求屬于憲法第四修正案禁止的“無理搜查”。
“溫斯頓案”中的嫌犯最終遭遇如何,子彈是不是一直留在體內,從官方記錄中已經無從查考。但是,這起案件確立的侵入身體的“搜查”原則卻沿用至今。需要指出的是,大法官在兩起案件的判決中,都沒有說采取麻醉手術就一定是“無理”,抽血檢驗就一定是“合理”,歸根結底,處理任何個案,都是一個利益衡量和價值判斷的過程,這也正是美國人實用主義思想的司法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