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民族英雄戚繼光少年時曾經寫下一首著名詩句:“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成年后,面對大明國事日非、外患頻仍,曾言:“(邊防)其機不在邊鄙,而在朝廷;不在文武疆吏,而在輿論掣肘。”還算幸運,戚繼光遇上了能拯救大明朝的張居正,背后有了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靠山。南方平定倭患,北上鎮守薊州(防備韃靼),海內晏然。張居正在世時,戚繼光也得到了大明朝武將所能得到的最高職務與榮譽。但無論是戚附張,還是張重戚,在其時的封建正統儒家眼里,他們卻又都是“德行有虧”的!最大的罪愆就是張居正身居封建官場,公然不按封建官場的游戲規則出牌!而這一點,也使得如何評價張居正,成為了幾百年來爭論不休的話題。
關于張居正的施政手段,黃仁宇先生在《萬歷十五年》中有段精辟的論述:“他采用的方式是用私人函件授意親信如此如此向皇帝提出建議。這些建議送到內閣票擬,他就得以名正言順代替皇帝作出同意的批復。”為了鼓舞親信,他有時還在函件上對他們的升遷作出暗示。這種做法,實際上是以他自己作中心,另外形成一個特殊的行政機構,以補助正常行政機構之不及。“正常行政機構之不及”指的是什么呢?那就是張居正尷尬的身份。朱元璋創明后,為集皇權,廢了沿襲幾千年的宰相,并以凌遲酷刑嚴令后世不得重設。內閣大學士不過是皇帝的秘書兼顧問,終大明一朝僅僅只是個五品官,只是后來皇帝偷懶,才慢慢權重起來,根本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宰相。根據朱明祖宗家法,絕不允許任何臣僚擁有統轄百官的權力,權勢越大,離合法性越遠。所以張居正做不成堂皇的大臣,只能走權臣一路。既做權臣,便不得不以手腕弄權,用領會自己意圖的親信來履行王朝的程序,由此推行自己的政策——考成法、一條鞭法、度田清丈等。于是,生前身后,有無數君子彈劾張居正,他們總看不慣這位張先生的作為。
不僅僅是權臣身份的問題,張居正還有其他一些正人君子所難容的行徑。他是“勾結”閹人太監馮寶上的臺,當時被逐回老家的高拱恨極了張居正與太監馮寶,他在遺著《病榻遺言》中詳述了張居正不光彩的勾當,說張居正與馮保結拜為兄弟,逢迎諂媚無所不為。除了費盡心機取得太監頭目的支持,張居正還討好太后。神宗有兩位太后,一位是先帝的正宮皇后,另一位則是生母李后。按皇家制度,新天子即位時在為兩位太后上封號時應區分高下,生母應該比先皇皇后略低。馮保使個眼色,張居正心領神會,擬了詔書,兩宮并駕齊驅。李后感激,從此“傾心委倚”。在道德家們看來,無論如何,這些都不像是正人君子的行徑!也許,張居正自己覺得問心無愧,因為他已經發現,若想實現自己的抱負,天下之大,只有此路還可一試。如此危機四伏的時代,絕不是靠夫子尋常的教誨便可救得的。張居正曾經有言:“非得磊落奇偉之士,大破常格,不足以弭天下之患。”張居正和他倚重的戚繼光等人都是能大破常格的磊落奇偉之士,所以他們成就了一番事業。戚繼光的“海波平”是張居正大“海波平”總體規劃中的一個重要局部。張居正的十年改革事業終于全面取得了明顯的成功:“(張居正)及攬大政,十年來海內肅清……力籌富國,太倉粟可支十年,冏寺積金,至四百余萬……一時治績炳然。”
按理,勝利者是不應當受到批評的。確實,彈劾張居正的奏章一天天少了,但陰風的風源還在。萬歷五年九月十三日,一個74歲的老人死了。這個無職無位的老人的死,在大明帝國掀起了軒然大波,因為他是首輔張居正的父親。按著規矩上門表示慰問后,正人君子們正襟端坐,等著張居正做一件必須做的事:丁憂。所謂“丁憂”,是所有官員必須遵守的制度:至親去世,如父母,自聞喪之日起,不計閏月,必須辭職守制27個月。君子們有些幸災樂禍,我們趕不走你,你自己老父不爭氣,要拖你下臺,天意啊!但張居正不能后退,改革處在關鍵時刻,他不能離開總指揮位置。怎么辦?張居正又一次不按規矩出牌了,他祭出了出其不意的一招:奪情!所謂“奪情”,指的是封建社會皇帝的一種特別權宜:臣子至親去世,為王事之重,不許辭職奔喪守制。于是皇帝挽留、太后挽留了。政敵們對皇帝、太后不敢質疑,可當張居正也半推半就答應時,彈劾張居正的奏章又漫天飛舞起來,“忘親貪位”、“厚顏就列”,措詞無比強烈。難怪,從前的一切還可勉強理解原諒,現在“丁憂”事關孝道,你已經突破倫理綱常的底線了:為圖自身富貴,置生父后事于不顧,禽獸不如啊!為子不孝,又談何為臣盡忠啊?張居正陷入了有生以來最為嚴重的危機之中。他何嘗不想丁憂守制,但形勢逼著他不能離開“崗位”,何況是漫長的27個月!還有一件事更是深深刺痛了他,他還沒走,政敵們就向他的副手道喜道賀了,那小子居然還受了禮。好勢利啊!難道我鐵定得走嗎?于是,他默默接受了小皇帝與太后“奪情”的上諭。這下君子們忍受多時的火山終于大噴發,雪片般的奏章不算,還一撥兒撥兒來到張居正府上,勸其萬萬不能有違圣教,苦口婆心,聲淚俱下。最后,是小皇帝站出來為他的先生出氣,一翻面皮,用廷杖伺候彈劾張居正的大小正人君子。大明的大局,終于得以仍然按照張居正的設計運轉。
但張居正在把君子們壓得敢怒不敢言的同時,也注定了自己的悲劇下場。張居正一死,君子們便動手了,那些被張居正的考成法捆得喘不過氣來或是被清丈法削瘦了的大小官吏,更是迫不及待,無論正邪同仇敵愾。張居正死后,只過了半年,終于有一道彈劾馮保與張居正的奏章送到了神宗面前,皇帝不覺脫口而出:“我等這道奏疏已經多時了。”不久,詔奪張居正“上柱國太師”,再詔奪“文忠公謚”,再詔令查抄張居正家產。應該說,正是多年來張居正對小皇帝管制得太嚴,暗暗在神宗心中埋下了厭惡的根子,新得寵的宦官張誠等人終于在張居正死后窺測揣摩到圣上的心理,才引發出新一輪彈劾狂潮。昨天的帝師成了十惡不赦的罪人,戚繼光也受牽連貧病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