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誕辰2560周年紀念日,我寫了一篇題為《〈論語〉文本的三個秘密》的文章。在該文開篇,我提到一本不太為人知的孔子傳記小說《圣人》。該書的作者錢寧在自序中寫道:“在一個追求時尚化的年代,寫孔子的故事,多少有點不合時宜,好在孔子本人就是一個不合時宜之人?!?/p>
估計錢寧自己都沒有想到,他的這個“孔子不合時宜論”,在兩年后就被一臺CCTV“百家講壇”的《論語心得》給打破了,孔子幾乎是一夜之間變得入時而迷人。又一個兩年后,北京奧運會的開幕式,鳥巢上空傳來的瑯瑯吟誦是孔子的名言:“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又一個兩年后,國產影片《孔子》華麗登場,由周潤發飾演的孔子走下了圣壇,能文能武,有情有欲……
孔子歸來。但孔子到底是圣人,還是喪家狗?是老夫子,還是革命黨?孔子到底說過什么、做過什么?記載他和弟子們言行的《論語》到底是怎樣一本書?我們該怎樣讀《論語》以及孔子?這一系列的“大哉問”,縈繞在國人心中。我認為所有的這些疑問,歸納起來就是一個核心問題:我們今天可以跟孔子學什么?
《論語·先進》中有這么一段話——子曰:“從我于陳、蔡者,皆不及門也?!钡滦校侯仠Y,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這應該是孔子年老時的一段談話。孔子說,當年跟隨他周游列國、受困在陳、蔡之間的那些學生現在都不在門下了??鬃酉脒@些學生了,并且分別點出了這十個學有所成的門生的名字以及學業與專長。后人據此將這十人稱為“孔門十哲”,將“德行”、“言語”、“政事”、“文學”稱為“孔門四科”。德行指道德仁義、品行修養;言語指善于辭令、應對得體,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口才與表達;政事指為政之道、教化之事;文學指博學通經,教學相長,相當于我們今天所言的博雅教育,而不是純文藝意味的文學概念。
我認為,孔門四科——“德行”、“言語”、“政事”、“文學”,應該仍然是我們今天認識孔子、讀《論語》、跟孔子學習的四條主線,當中又以德行第一?!墩撜Z·學而》:“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笨鬃咏虒W生是以孝悌為本,行有余力,再學習《詩》、《書》等六藝。清朝康熙年間,秀才李毓秀以這段文字為綱,用三字韻語的格式寫出了一本經典蒙學讀物《弟子規》。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這本書成了中國民間學童開蒙的必讀之書。
兒童認識孔子的最佳讀本是《弟子規》,而青少年以及成人認識孔子的最佳讀本,則是《論語》。但這本已經在中國流傳了約2000年的古書,對其的注解、集釋以及心得的參考書可謂汗牛充棟,我們怎么來選入門書?本人的經驗是不能只看一本,至少要選兩本以上的有口碑的著作來對比閱讀。比如要知道于丹的《論語心得》、傅佩榮的《論語心得》只是另一類心靈雞湯式的快餐讀物。而當下坊間比較推崇的有水準的著作有楊伯峻的《論語譯注》、李澤厚的《論語今讀》、南懷瑾的《論語別裁》。另外,李零的《喪家狗——我讀〈論語〉》也可以找來翻翻。需要注意的是,這幾本書雖都是好書,但同時也是瑕瑜互見的。最好能對比著看,力求發現他們說法打架之處,你便可以從中學到獨立的思辨。這里要特別推薦臺灣學者蕭民元的《論語辨惑》。蕭民元認為,研讀中國的古文,有時必須要通過時光隧道返回當年情境,才能比較正確地掌握古人到底在說什么。而后人讀古書常犯的一個錯誤就是一不小心就“以今觀古”,造成迂解和曲解,宋明以來的儒者就多有此毛病。而他所言之辨惑,就是辨2000年來世人對《論語》的解釋之惑。
此外,我還有個觀點:老子是孔子的老師,不懂《老子》就會誤讀《論語》。比如老子講無為,其實孔子也講無為,只是被后人忽視了?!墩撜Z·衛靈公第十五》:“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大意是什么也不做就能使天下太平的人大概只有舜吧?他干了什么呢?自己恭敬地坐在那個位子上就是了?!墩撜Z·陽貨第十七》:“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這幾乎和老子的口吻如出一轍。
再比如,孔子在《論語·里仁》中提到“義”的那一章:“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 歷來紛爭很多,講不清楚,而筆者就是借助帛書《老子》破解出這句經文背后的時光密碼。帛書《老子·德經》第三十四章:“吾不敢為主而為客…… 是謂禍莫大于無適?!?這一章的“禍莫大于無適”在通行本《老子》第六十九章中作“禍莫大于無敵”。先秦古書中“適”與“敵”往往通假,故通行本的“無敵”應作“無適”解。那什么是無適呢?據筆者考證,《說文》:“適,之也?!睙o適,即沒有外出?!盾髯印ぞ印吩唬骸埃ㄌ熳樱┧暮V畠葻o客禮,告無適也?!彼暮V畠忍熳佣紱]有做客的禮儀,因為天下都是他的,他沒有外出做客這碼事。所以,老子的“禍莫大于無適”說的就是對于侯王而言,災禍沒有比僭越逾制自稱“無適”更大的了。
我們讀《論語》,向孔子學德行、言語、政事、文學,但別忘了,孔子也說過“書不盡言,言不盡意”、“舉一隅以三隅反”,這樣才能不被注家、學者牽著鼻子走,才能讀出自己的心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