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周
老周是一個很特別的人,我很佩服他。認識老周,是因為我在二十年前,曾在他們那個叫黑窯洞的小山村做過一年多的小學教師。我叫他“老周”的確有點不敬,因為按年齡,他該是我的父輩,但在我們的交往中,我對他自始至終都是沒有任何稱呼的,所以暫且以“老周”代之吧。
老周是一個孤兒,他的成長經歷很艱苦,但他很少談及。這樣的苦難經歷自然就與學校無緣了。他最初認識的字是小時候放羊時,從一本新華字典上翻來的。這本字典也是他對扶養他的叔父最奢侈的要求。他經濟上沒有獨立,日子過得很苦時,最大的愿望不是其他,而是能夠購買一些他感興趣的書。在我認識他時,他的這個愿望已經部分地得到了實現,尤其讓人驚訝的是,他的藏書中居然有一套《辭海》。
我們之所以成為忘年交,最初的原因是因為他能談天說地、論古道今,也能憤世嫉俗、針砭時弊。他對有些歷史典故的熟悉,對社會現象的看法比許多接受過學校教育的人都要豐富和透徹。我沒有想到,在這樣一個只有二三十戶人家的偏僻的小山村,竟能找到一位這樣的朋友。他也很高興遇到我這個讀過一些書,興趣也與他相同的“尕張老師”。我們的交往就這樣開始了。只要我們雙方都有時間,晚上我基本上是他家的座上客。往往幾個小時就是在和他的交談爭論中度過的,談的也幾乎都是一些人文歷史之類。好多時候,我還要在回到學校后,找書查證他的有些回答是否準確。所以,一直以來我們的談話都是雙方所期待的。
老周是一個非常正統、執著、要強的人。所以他對兒女教育很嚴,對他們的學習抓得很緊。在二女兒和二兒子上初中時,無論農活多忙、身體再累,他都堅持每晚陪他們學習到深夜,盡管他對初中課程知之甚少。兩個孩子也不負父望,先后考上了中師。這在當時大學生還鳳毛麟角的山村是相當了不起的大事,引來了好多人的咂舌稱贊,也給老周帶來了許多榮耀。但是,過于正統的教育往往可能更容易導致反叛,他的五個兒女中有三個在婚姻上沒有遵從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意愿和安排,都以一種在當時農村來說比較極端的方式自己選擇了婚姻。這使他的自尊受到了嚴重傷害,他決絕地拒絕兒女上門,并且力圖銷毀他們在家存留的痕跡,比如照片。那段時間,他的內心可能比失去雙親、餓著肚皮時還要苦。
但老周也是一個理智、豁達、睿智的人。所以,他既沒有像一般農民那樣對已經參加工作,文化程度也比自己高的兒女言聽計從,而是仍然堅持以一個父親的初衷和權威安排他們的婚姻,盡管屢遭失敗;也沒有在兒女們自作主張的長時間冷戰中,做一番簡單的妥協后無原則地甘認失敗;更沒有為了自己的自尊和臉面,一味固執地拒絕認親,迂腐地自筑壁壘,最終以長者的寬容、讀書人的開明接納了叛逆的兒女,并且沒有留下太多的心理糾結。兒女們也沒有因此對父親心生芥蒂,而是心懷理解。父子(女)之間的對峙因了親情,因了相互的理解最終得以冰釋。
老周雖然身處封閉落后的山村,但是他的內心并不封閉——在他們村,老周不算是最富的人,但收音機、電視機這些當時對于一個貧困山村來說比較奢侈的東西,他擁有得最早,更為重要的是,他買收音機、電視機絕對不是顯擺,也不是用來消遣或消磨時光的,他是拿它們當了解外面世界和學習文化的工具。老周雖然沒有進過學校,但他卻具備了一個知識分子所應具備的基本素質,有獨立的人格,有社會良知,不迷信、敢于質疑,敢說真話。老周的這些素質,有的是先天的性格使然,有的則是后天的堅守所得。所以我認為他是一個知識分子,至少是一個草根知識分子。
張書記
張書記是那個小山村的黨支部書記,是農村里那種主心骨式的人物。
小山村幾乎沒有什么集體收入,對小學校也無力提供物質上的支持和幫助,但這不等于他不關心學校的發展。由于種種原因,黑窯洞小學原來是一所遠近聞名的差學校。我剛去時,學生們連上下課的概念都沒有,打鈴時他們不知所措,教學質量也就可想而知了。在嚴老師、大張老師我們幾個人的努力下,小學校的教學很快就有了起色,學校的面貌也有了較大的變化。張書記看到這些后,找我認真地談了一次話,說了一些鼓勵、感謝以及希望我長久留下來的話。后來我才知道這是一次嚴肅的組織談話,他是代表村黨支部要把我發展成黨員。其實,嚴老師他們付出的不比我少,但張書記他們可能覺得我這個山里娃能夠來到這個小山村,并且還干得不錯,是很難得吧。所以,盡管我后來再三表示還需要鍛煉,還需要組織的考驗,并因工作原因離開了那里,沒有遂他們的愿,但我還是在張書記他們的關心和幫助下,在臨調離時成了一名預備黨員。
張書記還是當地炮點的點長。炮點的職能是用炮彈驅散可能釀成冰雹、暴雨等災害的云團,一般設在高處。炮點人員實行的是準軍事化管理,他們使用的高射炮、無線電臺等都和我們在電影上見到的真家伙一樣。在暴風驟雨即將來臨時,人們往往要趕緊回家,以避風雨和傷害,而張書記卻必須率領他的隊員們從家里往炮點上沖。我沒有親見過張書記他們如軍人般的沖鋒陷陣,但我可以想見他們無所畏懼的豪情。張書記所在的炮點究竟為周圍地區挽回了多少損失,現在是否還依然發揮作用,我不得而知。但我想,按他的年齡,他現在已經從炮點點長的崗位上退下來了吧。
因為張書記當過兵,加上幾個兒子的書都沒念成,所以他把他最鐘愛的一個兒子送進了軍營。他這個當兵的兒子退役后,我曾經見過幾次,在鐵路上擔任聯防隊的隊長,英姿颯爽,頗有乃父風范。還滿口標準的普通話,即使與他的玩伴們交談也不例外。我后來側面打問過,他在家時,說普通話。“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中國人尤其是中國的農村人對鄉音是情有獨鐘的,也是衡量少小離家者是否忘本的重要尺度。可張書記能夠容忍兒子改了鄉音,我想原因很復雜。其中當然有長輩寬容的因素,但根本的原因,是這個當兵的兒子帶給他的驕傲。在村里人熱議周家的兩個娃娃都考上中專了、嚴家出了三個大學生時,作為書記他是高興的,但作為父親,他的內心一定充滿著恨鐵不成鋼的憤懣和失落,而這個操著普通話的當兵娃使他的希望部分地變成了現實,也讓他能夠暫時地釋放一下內心的憤懣,使他失落的心靈有了些許慰藉。因為,在農村,除了考學,當兵也是跳出農門的一條重要途徑,也算吃過“皇糧”(現在農村的老一輩人對當兵的還叫“吃糧人”),這在小山村也是一件令人自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