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披上白雪

時間無影無形，難以琢磨，人類對時間最豐富而深刻的描述莫過于隱喻化的表達了，如“日月如梭”、“白駒過隙”等，來形容時間的稍縱即逝和寶貴。在生活節奏不斷加快的現代生活里，人們不自覺地都活在巨大的機械時鐘的統治之下，時間不夠用就產生了“趕時間”、“抓緊時間”、“與時間賽跑”和“時間饑荒”的表達。文學家筆下的時間隱喻從某種程度上跳出了機械時間的控制，反映出那個時代跳動著的特定的文化脈搏。本文選取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中的時間隱喻來討論作者精辟深邃的時間觀——一方面時間無情地流逝，一去不復返，另一方面作者試圖通過對愛、詩歌藝術和真善美的追求來超越時間和死亡對生命的局限，達到永恒。

隱喻是普遍存在于人們日常生活、思維、語言中的一種認知現象。莎士比亞十四行詩集是一個奇異的隱喻世界。他采用的喻體涉及天文、經濟、農耕、氣象、軍事、法律、植物等多種領域。“時間”是統領這部詩集其它各隱喻的主題，這些詩的一大特點是隱喻概念的系統性，“時間”主題分布在一個連貫的系統性的架構里。作者以多個事物為喻體來描述時間這個本體，使隱喻概念往不同方向延伸形成交織的網絡，有時這些網絡相互疊加，使得整個詩集如一氣呵成，前后呼應，展開了一副氣勢磅礴的畫卷。

人類對時間最直接的認知來自對晝夜更替與四季輪回的自然規律的觀察和體會。人生的幼年（發育）到中年（成熟），再到暮年（衰退）和死亡（生命終結）與春（萌發）、夏（蓬勃）、秋（敗落）、冬（凋亡）各自的特點非常吻合，也好像一日之中早晨（日頭升起）、正午（陽光充足）、黃昏（日傍西山）、夜晚（夜幕深沉）的景象。作者把一年的四季和一天的四個時段影射為人一生的四個階段。如第3首中“可愛的青春四月天”（the lovely April of her prime），作者用美好的四月來形容好友目前所處的“黃金流年”（this thy golden time）。經典的第18首中，作者描寫好友的美好甚至超過了英國一年中最溫暖宜人的季節——夏季，第7首運用了太陽運行的比喻。“看啊，普照萬物的太陽在東方抬起了火紅的頭顱，人間的眼睛就都來膜拜他這初生的景象，……正像強壯的小伙子，青春年少……不久他乘著疲倦的車子從白天的峰頂跌下，像已經衰老，……你如今好比是麗日當空放光彩……”初升和正午的太陽美麗莊嚴，尤其中午時分象征著一個人的全盛時期，大家都會注意好友風華正茂時耀眼奪目的美，但當衰老來臨，人的容顏就像日落西山時變得慘淡起來，世人的眼光就不再去注視他了。

隱喻的產生有賴于人類的生存環境和生活經驗。人類對時間的感想也與植物緊密相聯。隨著四季的更替，植物生長變化的周期使人聯想到人生。如第5首中，“永不歇腳的時間把夏天帶到了可怕的冬天，就隨手把他傾覆；青枝綠葉在冰霜下萎黃枯槁了，美披上白雪，到處是一片荒蕪”。這里作者把四季和植物的隱喻交織在一起，青春的夏天過完就無可避免地步入衰老沒落的冬季，表達了時間統治下生死的自然規律。

雖然在作者心中，好友的美勝過夏季和正午，但不知不覺中時間仍然在改寫好友的美麗。所以當面對時間的威力和無情、想要挑戰時間的統治時，作者推出了一系列生動的隱喻來描述時間的破壞性。時間對美貌的摧毀如同挑起戰爭的敵人，它“四十個冬天將圍攻（besiege）你的額角，將在你美的田地里挖淺溝深渠”（第2首）。這些“淺溝深渠”就是布滿額頭的深深淺淺的皺紋。時間使美的事物產生，過后便把它無情地摧毀，使本來動人的眼神失色。如第5首中開頭寫道：“一刻刻時辰，先用溫柔的工程造成了凝盼的美目，教眾人注目，過后，會對這同一慧眼施暴政……”所以作者繼續在第16首里把時間比作“嗜血的暴君”（bloody tyrant），在第19首中時間如“貪殘的饕餮”（devouring time），能夠“磨鈍雄獅的利爪”（blunt thou the lion’s paws），“從虎口拔牙”（pluck the teeth from the tiger’s jaws），“教長生鳥鳳凰在自己的血中燃燒”（burn the long-lived phoenix），快跑如“長毛腿”（swift-footed time），犯下“極邪惡的罪行”（heinous crime）即“一刀刀鐫刻我愛人的美額，用亙古的畫筆在那兒畫條紋”，時間的可惡使得作者在最后稱其為“時光老頭子”（old time）。歲月催人老，帶走青春和麗質，作者又形象地把時間比作“鐮刀”（scythe或sickle）。“鐮刀”或“刀”的喻體在第12、60、63、100、116、123、126首中反復出現，伴隨出現的另一個喻體就是握著鐮刀的“毒手”（cruel/injurious hand）。時間的殘酷還像橫掃一切、毀滅所有的“風暴”（stormy gusts）（第13首），滾滾翻騰要吞噬陸地的“饑餓貪婪的大海”（hungry ocean）（第64首）。這些激烈的隱喻措辭反映了莎士比亞對時間作為破壞者的揭露、斥責和抨擊。

美在時間中產生，但美又不可避免地在時間的流逝中腐朽和消亡。中國古代詩歌里不乏感嘆時間的作品，如曹操的“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李商隱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一個人的死亡觀會影響他的時間觀，莎士比亞并不視人肉體生命的死亡為終結，他的眼光穿越受限的物質，相信和追求精神的永恒。

按照機械時間，時間是按先后順序以“過去-現在-未來”直線性的形式運行。莎士比亞選擇用寫詩的方式來保存愛友的美麗和美德，使之流芳千古，讓將來的讀者都能夠在詩中得見其人，聞其美德的馨香。如第63首中，他寫道，自己知道時間會奪去他好友的美，所以他趁早建造了詩的碉堡，把好友的美牢牢地保存在其中。最后兩行說：“他的美將在我詩句中呈現，詩句將長存，他也將永葆青春。”不僅如此，作者深信美能永恒，詩能永恒，同樣友情也能永恒。在第18首的最后四行里作者道出自己創作這部詩集的一個重要主旨：“死神不能夸口說你在他影子里躑躅，你將在不朽的詩中與時間同長；只要人類在呼吸，眼睛看得見，我這詩就活著，使你的生命綿延。”

除了寫詩，莎士比亞還力勸友人結婚生子，讓生育的力量戰勝時間和死亡，因為不但他肉體的生命得以延續，他的美德也得以傳遞下去，使可朽的人具有了超越時間的性質。在這里，時間不只是單向直線運動了，而是加入了再生的環節，構成循環的形式，表達了作者對生命、美善、永恒的熱愛。他希望愛友的美以一種更強大、更真實的方式延續下去，在第17首中作者解釋道，后來的讀者讀到如此美麗不凡的好友會認為作者在說謊，他在最后兩行給出了一個萬全之策，就是“如果你有個孩子能活到那個時期，你就雙重地活在——他身上，我詩里。”上文提到的第5首，作者發出對時間統治的生死自然規律的感嘆后，接下去巧妙地提出好友青春麗質如花，我們必須把夏天盛放的花提煉出香精來，這樣“花兒提煉出香精，那就到冬天，也不過丟外表；本質可還是新鮮”。香精在日后散發的香氣仍然可以把好友的內在美呈現在世人面前，這香精既可以指作者的詩作，也可以指生育兒女。無論哪種方式，人創作文學詩作和產生后裔都是戰勝時間、突破生死的方式。

莎士比亞所處的時代正是英國文藝復興運動的高潮，人文主義文學發達。人文主義肯定人的崇高地位，強調人的個性，頌揚仁慈、博愛、美德，歌頌美好的愛情和純真的友誼，追求幸福。這些都體現出了莎士比亞的人文主義思想取向。

但是，人文主義思想也有其局限性。首先，他所愛所歌頌、象征真善美的年輕男友并不一定實際存在，莎士比亞向往的純潔友誼可能只是他心靈的理想而已。此外，藝術的寄托不能改變好友容貌的老去，人類的生育也未必能如愿地把美榮與美德傳承給下一代。作為西方文明兩大源頭之一的希伯來文明，試圖通過向永恒者呼求的路徑來超越時間與死亡的限制。如在古希伯來智慧書《約伯記》14：1-2中以隱喻修辭手法悲觀地感慨“人為婦人所生，日子短少，多有患難。出來如花，又被割下；飛去如影，不能存留”；20-21中又說到“你改變他的容貌，叫他往而不回。他兒子得尊榮，他也不知道；降為卑，他也不覺得。”但另一卷智慧書的作者所羅門在《傳道書》中卻又樂觀地寫到“神造萬物，各按其時成為美好，又將永生安置在世人心里”。這一在古希伯來文明中經常出現的信仰超越路徑，在莎翁的十四行詩中并未體現。

到了20世紀，科學家們對時間的探索和研究使人們對它有更客觀準確的認識。人如何超越時間取決于對時間本質的認知。霍金在《時間簡史》中論到時間是相對的。1915年之前，空間和時間被認為是事件在其中發生的固定舞臺，而它們不受在其中發生的事件的影響。時間和空間被視為無限地向前延伸。然而在廣義相對論中，空間和時間成為動力量：空間和時間不僅去影響、而且受發生在宇宙中的每一件事的影響。舊的宇宙觀被新的宇宙觀所取代了。前者認為宇宙基本上是不變的，它可能已經存在了無限長的時間，并將永遠繼續存在下去；后者則認為宇宙在運動，在膨脹，它似乎開始于過去的某一刻，也許會在將來的某一刻終結。科學家做了一個“雙生子佯謬”的假設，如果雙胞胎中的一個留在地球上，而另一個在以近于光速運動的宇宙飛船中作長途旅行，當他回來后，他會比留在地球上的孿生兄弟年輕得多。霍金和彭羅斯證明了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意味著，宇宙必須有個開端，并且可能有個終結；并提出了“時間之箭”的科學隱喻。根據這些最新的理論物理學與天文學研究結果，時間本身是有始有終的，而時間之外還有永恒。設若有超越時間的永恒存在，那么衰朽與死亡也許只是換了一種存在的方式而已。

莎士比亞為了歌頌他的好友，追求永恒性的真善美，溢美之詞借助豐富多彩的隱喻意象涌流于筆端，用巧妙的構思將它們或組合或疊加，向讀者展現了一個生機勃勃、耐人尋味的世界。美學大師克羅齊曾說：“藝術把一種情趣寄托在一個意象里，情趣不能離意象獨立存在，意象也只為情趣而存在。”在創作時間隱喻時，詩人結合并突破了常規的時間觀念，賦予自然和日常生活經驗以象征意義，根據時間殘酷的特性創作出新穎獨特的隱喻意象，它們一起組合成一個開闊的心理世界，讓讀者能夠有無限的空間去想象、體會、探索時間的本質和超越時間的方式。隱喻強化、開拓了讀者的認知和體驗，這種閱讀過程本身就是帶人進入美的發現過程，使莎士比亞的詩作具有特別的魅力和生命力。不過，隨著現代科學的迅速發展，人們對過去只能靠想象揣測和文學描寫的時間認知已經越來越接近真實。莎士比亞如果活在今日，得知廣義相對論與宇宙大爆炸理論，他又會如何修飾他的時間隱喻呢？仰古察今，給我們閱讀生活留下了無窮的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