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曙光的詩

理 由

我對這個世界感到絕望而且

找不出任何理由讓我放棄

我的想法。事實上這只是

一種狀態或感覺，而我真的

不想這樣。我總是在說服自己

這個世界有些東西是美好的，譬如

我正在寫這首詩。我在為你

寫著這首詩。但在這首詩中

我仍會感到絕望，我仍然在為

找不到有任何理由讓我放棄

我的絕望而絕望。我同樣為

我的絕望是否真實而絕望

我渴望著交談，渴望下雪

或寫下我的詩句，但最終仍會

為對這個世界絕望而絕望。

永 恒

永恒是一個值得懷疑的字眼

我們稱之為永恒的事物

其實并不比人類的歷史更早

也注定不會比人類的歷史更久

金字塔，荷馬史詩，以及

我們日漸荒疏了的晚禱

——一些更美好的已經消失——

而我更喜歡轉瞬即逝的一切

譬如，冬日窗子上的霜花

飛鳥掠過的影子，眼波的流盼

一段突如其來的愛情

像大提琴低音區的震顫

那些冠以永恒之名短暫的存在

還有我們同樣短暫的生命

螃 蟹

專家模樣的人示范著如何挑選螃蟹

個頭不光要大，還得豐滿

他優雅地拈起一只

向我們展示它金黃色的腳爪，“黃金腳”

看它們翻跟斗，證明它們的體力是否充沛

而那些螃蟹，在白色的桌布上吐著泡泡

矜持或膽怯，像一些參加選秀的小妞

嚼著口香糖，任隨評委們擺布和評說――

但愿它們懂得正在享有的榮耀，此刻

成了明星，面對無數看不見的觀眾

它們渾圓，呈鐵青色，兩只螯向前彎曲

護住它們的細小的頭，樣子就像是

蜘蛛的放大版。要不是因為美味，沒有人會注意到它們

而現在鍋里的水就要煮沸，攝氏一百度

它們將在沸水中掙扎，直到通身變成紅色

哦，精美的菜肴。它們會被裝盤，端上餐桌

配上姜，醋。黃酒溫好了，可有人吟詩？

我們愉悅地享用著它們的生命。肉小心剔出，殼扔掉

成為垃圾。而它們幸運的同類，仍然

在水邊或岸上覓食，繁衍，全然不知

這里發生了什么，或將會發生什么。月亮

升起，照亮平靜的海面，夜色溫柔。它們的巨鉗

只是用來對付天敵，卻對人類無能為力

偉大的人類！他們用詭計哄騙了獨眼巨人

他只是挑選肥壯的水手，把他們撕開

卻從不考慮用火。人類則不同，享有

普羅米修斯盜來的福利，他卻為此

付出足夠沉重的代價。我們熟練地用火

煮著食物，包括可愛的動物，燒死同類

——他們當然可恨，

被叫做女巫、叛逆，或異教徒——點燃

鄰居的房屋，直到世界變成一片火海

但它們有愛嗎？我是說那些螃蟹，它們會疼嗎？

唯一確定的是，它們不會用火，也不會懂得

柏拉圖和維特根斯坦。它們只是

為人類而生，同樣也將為人類而死

它們微不足道的生命，襯映出人類的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