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痛心靈的圣歌

蒙古族，這個東方大地上古老、剽悍的馬背民族在大自然中集體式的呈現，其實是通過純樸、美麗的民歌傳頌開去的。潔白的氈房，裊裊升騰的炊煙，威風凜凜的蒙古勇士，善良厚道的老額吉(母親)……蒙古民族的歷史，文化，婚姻，地貌以及漂泊的牧居生活，有時候就簡化成了藍天上盤旋飛翔的雄鷹，成群奔跑的野馬、羚羊和野駱駝；還有河流和湖泊，天邊美麗的大雁，草原上猩紅的小百合，淺藍的野風信子。就像一句含意深遠家喻戶曉的蒙古諺語，就像老母親一遍又一遍虔誠祈禱的經文。

我特別喜歡蒙古長調，尤其在夏季遼闊無邊的草原上，聽蒙古長調，猶如水流波及心靈，輕風吹拂臉頰，細雨潤澤肌膚；聽蒙古長調，好象在朦朦中回到遠古的長夜，風靜靜地掠過草原，瓦罐里的奶茶飄出濃郁的香氣。當然，聽蒙古長調也能想到蒙古漢子臉上的酡紅，姑娘們腮邊的薩仁花，以及土地一樣寬厚仁慈的老額吉手邊的那盞馬燈……也許撒拉爾民族流淌的血液里就有草原的元素，撒拉爾的天性與蒙古人非常相近。作為突厥人的后裔，我聽蒙古長調時恍如回了一趟遠在天際的故鄉，那種撲面而來的親切感就像祖父活著時將寬厚的手掌安放在我的脊背上。

我愿意親近從心靈深處流淌而出的文字。蒙古族女詩人娜日婭的詩歌即是發自心靈之弦的彈奏，它婉轉優雅，真切動人，走入其中，仿佛感受一曲心靈與自然的圣歌。

娜日婭的詩歌體現了一種心靈的純潔，即使在表達一些痛楚情緒的時候，她的詩歌也是溫柔的、寬容的。它一直在不停地安撫著生命，仿佛一種頌詞的聲音。那和緩的韻律，飽滿而節制的用語，時時處處使人浸染于一種宗教般的精神理想中。它們如此真摯，每一行都是發自心靈最深處的圣歌。當我們的心靈被情緒的風暴攫住，無以安慰時，請讀讀這樣的句子吧：

此刻，俄羅斯平原在呼嘯吧？

雪的白、火的紅

成為夜晚的象聲詞

使每一粒土壤充滿了靈性

土地是沉默的詩人

樹是它干裂的手指

凜冽的寒風

每一根草的脈搏

都是它筆下的血淚史

悲痛如雄獅一樣撲來

以淚抗衡吧！

刺入骨髓的悲傷

不是一次殘酷的儀式

明天，用什么來安慰自己

是被擱置了許久的

敬畏嗎？！

勿以咆哮的姿態

為你的鎮靜寫入吊唁

萬物沉寂

自然已沉睡......

——《殤》

是啊，生命就是一種儀式，一種生活的姿態。生命要求我們隱忍，堅韌，接受光明也接受黑暗。誰的生命沒嘗受過冰與火的兩極考驗，他的生命就是不完整的。娜日婭的詩歌使我感到她精神上高度的自潔。站在靈魂的對面/觸感隨著空曠而熱烈/悲喜如波浪/瘋長，然后泯滅/一尊酒杯的姿態/無語，遼闊/月亮是對立物/我為透明而生/為透明而死/此刻，我一塵不染（《孤獨》）。這使我不由地想到了自己的三句詩：像火一樣熾熱/比雪還要純潔//像云一樣飄逸/比陽光還要凝重/恬靜的郊外/你是否還躺在現實的懷里做夢？詩人不斷地擦拭著自己的心靈鏡臺，保持它的純粹，寧靜，平和，容納。詩歌即是她擦拭的方式。她在成就詩歌的同時也成就著完整的心靈。

我相信每個詩人都有著自己的“疼痛”，沒有這種切膚的“疼痛”就沒有詩人切膚的感受。娜日婭在詩歌里也反復書寫著“疼痛”這個詞，來自肉體的天命的疼，使女性注定要比男性承受更多的疼痛。疼痛使女性的神經易感易覺，比男性更易于與自然達成共識與和鳴，從這個意義上講，文字對于女性是止疼良藥，是生命運行的新陳代謝，是女性的經期、運載、承載、聆聽、傾訴，是血與肉，是心淵深處的嘶喊。所以，我相信：女人寫詩與健康、美麗和修養是分不開的，女人寫詩是因為詩歌選擇了她們，同時她們也選擇了詩歌這種表達方式。所以我理解詩人娜日婭對于疼痛的抒寫。

她的疼痛從不大聲嘶喊，而是隱忍于心，用詞雖不失決絕，而同時也無時不在安撫，自修，在沉吟中達到存在的平衡。娜日婭的詩歌安撫了詩人娜日婭，也安撫了每一個讀詩的人。其舒緩的流淌仿佛一場精神洗禮，使沐過的心靈緩解了憂傷，吸收了平靜與力量。發明一個親愛的/釀成酒/抓狂時/拿出來喝一杯。（《發明一個親愛的》）。當我讀到這樣的詩句的時候，我眼前展示的是一幅憂傷的女人像。是的，在生活面前，女性的柔美和謙卑是一種堅韌，是愛與寬容的一種極致，是女人和母親才有的寬廣心懷。疼痛難忍之際，她也會有一些凌厲之句，借助這樣一行鋒利的詩句完成了對愛的釋義：愛的螺旋槳/男人吃了一生的/毒藥。

娜日婭的詩歌中從沒放棄心靈的修為，她的抒寫是為了保持自己內心的完整。每個人都是在這個世界上不斷地索取，又不停地奉獻。我們索取到的只是歲月的刻痕，而失去的永遠是真主賜予每個人、每個生命（包括動物植物）同樣長短而且分秒不差的時間。然而誰能甘心于這種分秒不差的時間呢？娜日婭卻以自己的吶喊保持了不屈的身姿。同時，走入娜日婭的詩歌，就是走入自然的腹地。因為她的詩歌心靈是與自然萬物融合在一起。在她的詩歌語言里，不存在枝枝葉葉的生活瑣屑，舞動著的是蝴蝶絢麗的翅膀，吟唱著的是樹葉沙沙的鳴響。她的詩歌世界是與自然合一的。她吟詠的事物散發著自然的氣息，仿佛清風春雨撲面而來，一葉一草，一束光茫，律動著的是詩人自己的呼吸。俄羅斯詩人古米廖夫曾說：上帝在自己的創造力里表現著自己。詩人交出了一個隱秘的，連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自我，使人們能判斷出他雙眼的顏色和手的形態。是的，我透過那些春風、春雨、秋光、秋葉看到的是詩人娜日婭的形象，看到她恬然的秋光一樣安詳的心靈，歡欣的春風一樣溫柔明麗的面孔。自然萬物和著詩人的心靈一起鳴唱。比如她的《開始》：黑白符號，和弦。/紙花朵朵。/二十一行豎格閃動。/只要拿起筆，/就承載了生命的意義。這仿佛是由詩人送給大地的一封封精致的信箋，每一頁都是生機與美。在《三座山》這組詩里，詩人則用五個篇章的架構和筆觸尋找到了自己的心靈之根，實現了寧靜的回歸。這組詩歌中處處呈現出一種原生的光陰物態的鋒芒，處處隱藏著時間，家園，土地的恩澤以及能夠翻曬心靈的詩句，和著質樸的旋律，還原詩人最終的夢想與榮光。

我知道娜日婭在影視導演上亦有很深的造詣，她在北京電影學院影視導演專業在讀期間看了很多優秀的影片。對她而言，是上天對她的一次豐厚的恩賜，是上天讓詩人博覽群書和充分汲取世界各民族優秀文化營養的一種恩澤。是上天讓詩人學習借鑒運用世界優秀影片的一種恩澤，這種豐厚的藝術修養使她深得世界各地古典文化精神之真昧。有時，她對自然之物的抒寫采取著蒙太奇般的畫面，有時又如國畫般的寫意，三言兩語凸現其神韻意態。但是，雖是傳統式的畫幅，卻有極強的現代生命意識。所以娜日婭的詩歌是古典的精雅與鮮明的現代生命意識的和諧結合。比如《桃花》一詩，不僅寫出了生命的安詳，自然而且滲透著強烈的和諧氣息。讀著它，我很想從心底發出低聲的呼喊：這美好的一切，就靜止在這里吧！

喜歡一枝桃花的綻放

穿躍春的冶煉凝聚為火焰

趟過冰雪，落葉也為之遜色

瞧這愛情的魂靈。

這花瓣、花萼、花枝

在冰河中洗禮，雪山上棲息

聚合為思念的俘虜

它比罌粟更剛毅。

嬌嫩如星星的吻痕

黑夜里，風餐露宿

莞爾一笑，是天堂的顏色

這花蕊，使夢跌跌蕩蕩

相悅，無需言說。

冬夜起伏

紛飛如雪的悸動

只愿成為你凝噎中

永恒的詩行

——《桃花》

娜日婭的詩歌是婉轉平靜的，但其中也隱藏著湍流和火焰，只是她的敘述方式比較節制，對于語言，她約束得很緊；對于節奏，她總是緩慢地放開，狂濤放緩，急流放輕。就她這般年齡的女詩人而言，真是有一種少見的語言節制力和詩歌情緒控制力。娜日婭的詩歌從表面上看：一是沒有過多渲染的歡欣和悲憫，詩句之間互相撫平，互相映襯，更加貼近現狀的觀察境界。二是不論悲歡，導向平靜，善惡分明，更加顯現真理的光輝。三是意象、語境非常準確到位，而且平衡適度，單獨意象和全篇的關系，就像是隱蔽的深坑和沼澤地的關系，具有豐富的多彩的想象空間。

是的，經過約束的火焰是更加絢麗的。經過更加貼近現狀的約束和更加平靜、準確、平衡的創作，娜日婭詩歌既灼熱炙烤，又溫婉適度，浸潤心靈。

我愿意一次次感受這樣的心靈圣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