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香港“進念二十面體”總監胡恩威策劃的“建筑是藝術節”,已是第二度舉行,節目也更豐富。適逢辛亥革命一百周年紀念,所以更加強了歷史的因素,制作《中國建筑100年》的“歷史劇場”演出。對我而言,此劇最吸引人之處顯然是劇中的主人公——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婦,我觀后感慨萬千,因為我曾是他們的好友費慰梅(Wilma Canon Fairbank)女士的入室弟子兼好友,在她晚年曾多次到她家中聆聽她訴說這對傳奇夫婦的故事,費女士曾著有《梁思成和林徽因:一對探索中國建筑的伴侶》(《Liang and Lin: Partners in Exploring China's Architectural Past》)一書,內中引用大量林徽因寫給她的書信,二人通信長達半個世紀之久。眾所周知,費慰梅是費正清(John K. Fairbank)教授之妻,二人年輕新婚時就到了中國,和梁林夫婦結為好友,這段中美關系,現在看來是佳話,當年卻是受到批判的,梁林二人到底受到多少批判?內中心酸又何等?我不得而知,這一段緣分,在這出一百分鐘的歷史劇中當然也被忽略了。
原因無他,我想胡恩威的目的不在為梁林作傳,而是借古諷今,在劇中帶進另一對當代夫婦——北京“SOHO中國”的發展商潘石屹和張欣夫婦作為對比。這一對早已是億萬富翁,高居中國地產盈利的首幾位,在北京和上海購買黃金地段,創意商機,請來大批建筑師為之設計新屋和新社區。而梁和林呢?一生致力教育和文物保育,在學術上貢獻卓著——梁思成的中國古代建筑研究至今已被學界譽為經典,但他們為了保護北京舊城墻所作的努力卻完全失敗。劇中,梁思成流著淚說:每拆下一塊磚就好像剝了他一層皮,我觀看時也熱淚盈眶。梁思成曾建議新政府中央的辦公地方建在舊城門外,但被決策者否決——勝利者當然要進駐紫禁城,這種思想,和“人民當家作主”的意識形態也恰成對比。
全劇最感人的演出,是來自臺灣的演員高若珊飾演的林徽因。在上半場她已經把張欣這個成功的女人演得惟妙惟肖(但仍然溫柔),甚至連普通話也有大陸腔而全無臺灣口音(這本身是否又形成一種反諷?)一人飾兩角,由張欣變成林徽因,高若珊表現的是一種文靜而婉約的氣質,難得有一個年輕演員對角色揣摩得如此細致。相形之下,香港演員楊永德的表現只能說差強人意,他在上半場飾演商人潘石屹,幾乎全然被動,無戲可演,所有重要名詞都被張欣搶光了,真人是否如此?我不得而知。
把這兩對夫婦放在同一劇中,可謂創意十足,而且反諷的意味更是呼之欲出。妙的是劇作者把潘張這對夫婦的成功故事放在前面;梁林夫婦失敗的故事在后,而在中間插入一百年歷史大事的年表,一律倒敘,從今到昔,這又是一種激人反省的手法,建筑變成了一個沉默的見證者。然而它令觀眾反省的究竟是什么?
劇終后,見到不少學生在填寫問卷,我沒有填,心中倒有點好奇,如果問卷中有一題是:如果你可以選擇做這兩對夫婦的跟班隨從的話,你要跟誰?最簡單的回答可能是:“先作梁和林的學生,然后投身到張欣的事務所,賺大錢,兩全其美!”當然也會有人回答說:梁和林雖然值得贊美,但他們那個理想時代早已一去不返了,不如跟隨“SOHO中國”做創意工作,甚至將來作其在香港的代理人。
什么是成功?什么是失敗?價值權衡標準是什么?
劇中張欣引用了一句銘言:“Small is beautiful”,說來好聽,而且“SOHO”本來指的就是“Small office Home office”,但張欣承認:這個新建的北京社區并沒有達到這個目的,而是和原意相反:反而吸引了更多的小公司來此辦公,有的把辦公室兼作住屋;換言之,居住成了次要的考慮。也許這家發展商的基本考慮本來就不在居住,而在寫字樓;如果真的蓋房屋,必是豪宅,只有富人和“小資產階級”才買得起!創意在于商機,劇中張欣說:“只有商業化才能接近民眾”,這是一個典型的全球資本主義的“在地化”說法,和早年社會主義的理想大相徑庭。也許,這又是兩位編劇者——胡恩威和魏邵恩故意設計的反諷語句,只怕一般香港人(包括高官)當作真理。
如果再進一步,從當今香港的房地產現狀來看,“SOHO中國”的例子未嘗不可以借鑒。為什么在香港不能如法炮制同樣的社區?既可以辦公又可以居住,而且內中各種商店和消費場所林立,街道又小,適宜行人,甚至可以提高生活質量和品位。問卷中如果有一個問題是:“為何香港的地產商沒有這種創意?”答案很簡單:地在香港政府手里,而且地價昂貴,所以“石屎森林”實基于經濟考慮,沒有其他辦法。如果只有這一個答案,豈不讓所有的香港人心灰意冷,只有拼命(提手邊)溫銀購屋一途?也許,我的心態太接近上一代的梁林夫婦,如果我為問卷設計最后一道命題,必定是:如果梁和林生在今日的北京,他們會設計出什么樣的房子?
回答并不容易,因為他們夫婦一生似乎從來沒有為自己設計過房子,如我臆測代答,當然是新式四合院,但保留古風。這行得通嗎?現在北京的四合院還剩多少?誰愿意把全區購下作“持續發展”之用?我認識的中國建筑師朋友中不乏有才有智之士,可為之設計,但政府允許嗎?
然而更大的諷刺還在市民,據我個人印象式的估計,如果讓北京人在新式四合院或高樓大廈二者之中選其一,恐怕不見得有多少人愿意住進四合院吧,難怪張欣的公司發達了!
這是全球化“現代性”所帶來的最大諷刺。■
(作者系學者、作家,現任香港中文大學講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