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亞洲世紀”(Asian Century)究竟發生了什么?最近幾個月,水火不容的“兩個亞洲”已經呈現出鮮明對比。
“經濟的亞洲”,就像杰基爾醫生——朝氣蓬勃、協調一致,該區域內成員間的貿易額就占據其貿易總額的53%,高達19萬億美元的區域經濟總量,已成為全球經濟增長的引擎。
而“政治的亞洲”,則是名副其實的海德先生——國家和民族主義傾向明顯的區域內,各國彼此猜忌,相互間的領土紛爭逐步升級,并有不惜一戰的姿態。
今日的亞洲,經濟和安全已不再游走于兩條平行線上。事實上,他們完完全全處在沖突的境地中。
新東亞共同體的困惑
在經濟領域,亞洲近幾年的發展,越來越倚重中國和區域內各成員間的貿易、投資和市場。過去四年里,這種區域經濟一體化的趨勢,因歐洲局勢吃緊以及美國增速減緩而得到加強。
確實,亞洲經濟的強勢崛起,甚至已經挑戰了美國在該地區長期以來所扮演的角色。隨著冷戰結束,亞洲貿易和投資額迅速增加。尤其是在亞洲金融風暴(該危機重創了印尼和泰國等國家)之后,亞洲各國的經濟政治聯系日趨緊密。整個亞洲地區的精英們,開始視美國為一個傲慢而冷漠的國家,并積極探索解決區域經濟挑戰的途徑。1994年,美國讓墨西哥擺脫金融危機,三年后卻拒絕助泰國一臂之力,這種做法強化了“美國拋棄東南亞”的觀念。在接下來的幾年里,特惠貿易協定、區域性規范和標準以及不包含美國在內的體系發展起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措施都讓美國感受著邊緣化的威脅。
但是近兩年,因為領土紛爭而引發的一系列民族主義言論,“政治的亞洲”又卷土重來。這種似乎已被時間封凍的“病癥”引來了再度沖突的幽靈。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近期的一項研究指出,中國、日本、印度、韓國和臺灣(地區)的防務開支在過去十年里翻了一番,總計達2240億美元。亞洲人花了數十年時間,力圖建立一個泛亞洲的共同體并借此增加自身在國際體系中的集體影響力。但迄今為止,經濟上的整合依然不能提供太平洋地區集體安全的基礎。亞洲這個新的全球經濟中心看起來反而顯得脆弱且矛盾重重。
解放了的政治?
“政治的亞洲”會不會在實質上壓倒——甚至摧毀——將亞洲拉出孱弱過去的經濟成就?有人認為這只是暫時現象——那不過是亞洲的政客們在國內疲軟時為獲取支持耍的一出玩世不恭的把戲罷了。但是,把最近的勢態說成國內政治的產物未免太過片面。
不可否認,中國、日本、韓國和越南都專注于國內經濟建設或政治發展。比如在韓國首爾,總統大選正如火如荼展開。日本執政黨正面臨巨大考驗,明年很有可能敗在復蘇的自由民主黨手下。中國正處在十年一度的權力交接階段,而且,現有增長模式也頻觸上限,該模式產生的收益在逐步消減,甚至很有可能成為政府一個主要的政治短板。越南和其他東南亞國家也面臨加強經濟和重振改革的壓力。
對于身陷重圍的亞洲政客們來說,盲目的愛國主義不失為一種行之有效的策略,但這樣做會帶來巨大代價和長久損害。而且,這種盲目愛國主義引發的激情也不那么容易控制。經濟和政治上的民族主義思維已經深深植根于所有亞洲國家的肌體內。在引發民族情緒的政治轉換完成后,它依然會存在并滋長。
就拿中越關系來說,錢達安(Nayan Chanda)在他的經典著作《兄弟般的敵人》中稱,西貢衰落后發生的事件表明,“越南并不像美國決策者所預想的那樣,成為中國共產黨在亞洲擴張的前沿陣地,而是成為了中國最頭疼的競爭對手和敵人……歷史和民族主義——而非意識形態——將有力地塑造亞洲的未來?!?/p>
上世紀70年代末,這種民族主義思潮曾嚴重威脅共產主義世界團結一致的意識形態,如今,它們也正威脅著泛亞洲整合的觀念。致力于經濟一體化的亞洲,越發處于危險之中。
看看中日之間的島嶼紛爭吧:在今秋中國的幾十個城市里,抗議者走上街頭,日本企業遭到攻擊,數千趟往返中日之間的航班被迫取消,本田、豐田和松下以及其他知名日本企業紛紛關閉工廠。9月份,日本汽車在中國的銷量下跌了近30%。隨后,是在日本召開的北京宣布缺席2012年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年會。
歷史的幽靈也可以在別處看到,日本和韓國因為更小的島礁(即獨島,日本稱竹島)進行了多次交鋒。結果就是,美國在東北亞的這兩個盟友,不顧彼此間強勁的貿易關系以及在應對平壤威脅方面巨大的共同利益,拒絕簽署一項直截了當的借以深化合作,共同應對平壤威脅的情報共享協議。
亞洲的精神分裂癥
這些事件顛覆了近年來關于亞洲的學說。很多人認為,現階段日本的策略主要是被一種平衡中國崛起的愿望所驅動。但如果真是這樣,日本和韓國之間不斷惡化的爭端就讓人覺得匪夷所思了。
而且,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日本一直是“經濟的亞洲”的典范,也是謀求更廣泛區域經濟整合的原動力。戰后,日本是美國的堅實盟友,它擁有強烈的跨太平洋身份認同感,已經孕育出很多泛太平洋的區域性理念和意識形態,尤其在亞洲貨幣一體化方面。正是日本政府在1997年提出的建立亞洲貨幣基金組織的構想,促成了今天東盟和中日韓三國間的貨幣互換協議——清邁協議。正是小泉純一郎,這位和美國交情甚篤的日本前首相,促成了中日韓三邊機制建立和其他基于10+3(東盟外加中日韓)貿易協定的簽訂。
令人驚訝的是,甚至是在今秋——因為爭奪島嶼而上演的地緣政治戲碼高潮迭起的時候,北京、東京和首爾之間正圍繞一個三邊自由貿易協定的簽訂展開對話。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東南亞。由于擔心去年夏天發生的那場對抗重演,10+3(包括了三個矛盾最尖銳的國家——中國、越南和菲律賓)宣布:為應對萬一發生的另一場金融危機,各方同意將區域性應急基金《清邁協議》規模擴大一倍至2400億美元,并成立一個執行機構。11月,東盟及其六個伙伴(澳大利亞、中國、印度、日本、新西蘭和韓國)就簽訂了一個總額達17萬億美元的地區性全面經濟伙伴協議啟動談判,該協議將成為美國主導的跨太平洋戰略經濟伙伴關系協定(TPP)的有力競爭者。
戰略困境
在這里,我們很難不類比1914年的歐洲。諾曼·安吉爾(Norman Angell)在其1910年所寫的暢銷書——《大幻覺》(The Great Illusion)中稱:戰爭是不可能發生的,因為西方各國的經濟嚴重依賴彼此,沖突無異于自取滅亡。但是,修昔底德關于人類為什么走向戰爭的闡述——利益、榮耀和恐懼——似乎在世界歷史中頗有市場。
當前“經濟的亞洲”和“政治的亞洲”在相互角力的過程中,已經催生出不少影響重大的問題。
首先,亞洲主要的多邊機制已經被證明幾乎不能解決實質問題。因此,是不是到了我們反思這些區域架構實踐的時候了?
泛亞洲地區主義已經不能消除亞洲的民族主義惡魔,現有制度體系,包括那些美國也參與的,很大部分在近幾年區域動亂的平息中失語。去年夏天,東盟的內部凝聚力在金邊的一個會議上遭到瓦解,因為主席國柬埔寨在要以多強硬的姿態對抗北京這一問題上,與越南和菲律賓僵持不下。新一屆東亞峰會(EAS)在如何落實年會期間的日常工作上無所作為。同樣,東盟地區論壇(ARF)已經成為指責和反指責的場所。它是亞洲的主導性安全論壇,但是它對所有潛在的沖突來源——朝鮮半島問題、各國的海權主張、臺灣問題和印巴關系卻避而不談。反思亞洲的地區性架構,在鞏固美國亞洲地位的同時,有助于塑造更能夠著眼于亞洲實質問題的機制。
國家首腦定期會晤也許會更有效。不過,一群懷著相似關切的國家,包括美國,明智的是想出一套適度的具有實質操作性的議程,以便下屆東亞峰會能夠確定其優先問題。然后,根據問題的不同,領導人們可以請求東盟地區論壇、亞太經合組織,或者其他相關實體進行實質性的跟進。這種做法將讓這些地區性制度之間變得更具有相關性和連通性。
(文章選自《外交政策》 譯者:chenxiaox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