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以來,普京主導俄羅斯政壇,是個不爭的事實。2008年,“退位”的普京被其助手、當選總統梅德韋杰夫提名總理人選時,筆者預測,2012年,他將繼續出馬競選總統,并有可能提名小梅出任總理。只是沒想到,這一遭到葉利欽反對,被多數人認為概率很小的事情,還真的發生了——普京修憲。通過修改憲法,延長了總統任期(4年變6年),為普京2012年競選總統職位鋪平道路。盡管直到2011年初,普京還明確否認2012年參選,世人普遍關心的“2012問題”,很快有了答案,普京決定角逐2012總統大選,同時告訴外界,他將提名小梅為下屆總理人選。
不出大的意外,12年后的2024年,梅德韋杰夫將再次競選總統職位,年屆72歲的普京是否再次出任總理,全看當時俄羅斯政經局勢和普京的心情。完全不排除普京再干6年總理的可能,78歲退休。是時,小梅65歲,連任總統屆滿,71歲。由此,始自2000年(從葉利欽手上)接班,長達36年的普京時代,才能說畫上第一個句號,俄羅斯的“雙頭政治”會演變出怎樣的政治結構?
從普京的眼淚開始
展開分析前,我們還是回到歷史現場。在慶祝今年當選的大會上,普京意外地流出眼淚,普京本人的解釋是,因為風。這一細節以及普的解釋,正是我們觀察未來俄羅斯政治走向的起點。
大家知道,對于普京而言,2012總統大選,可謂逆勢而上,不足一年的競選道路上,布滿荊棘,呼喊普京下課的聲音,不絕于耳。接近65%的得票率,包括普京在內,誰都沒想到,可這是普京想要的結果——以他個人性格,他想做強勢總統,即受到俄羅斯人民普遍歡迎和愛戴的總統。得票率,讓普京悲喜交加,一時間沖垮了支撐普京多年來在世人眼里強悍形象的意志和情感,合情合理,情有可原。這個得票率,將決定他未來6年的執政姿態,是強勢出擊,還是退而守成,進而影響他連任的資本積累成色,以及能否兌現他十幾年前的誓言:給我20年,還俄羅斯人一個繁榮強大的國家。
而普京自己的解釋,筆者更愿意看作是他事后“找補”,以遮蓋內心對俄羅斯未來命運純屬個人的期許,因而必須掌握最高權力的企圖心。
形勢比人強,這是世間公理。就說俄羅斯人更可能是接受極權統治的人群,普京的個人意志怎么會改變公理的作用方向和性質?這得從“普梅組合”——當今俄羅斯特有的“雙頭政治”是如何形成中,找到普京信心、決心的源頭。舍此,沒有更好的解釋。
普梅真分歧
梅德韋杰夫當選總統以來,于俄羅斯精英集團和外界分析家們樂道的話題,是“普梅分歧”,包括三個問題:一,分歧的要點;二,分歧的真假;三是,若真,對俄羅斯未來政治會有怎樣的影響。之所以存在第二個問題,是人們對普梅分歧抱有普遍懷疑,以為分歧出自兩人輪流坐莊的策略,而不具任何實質意義。
對兩人言論和執政思慮略有了解,便很難不懷疑他們確有分歧。在全面反映小梅思想的《大國思維》中,很容易分辨梅總統與普京思想的區別,無論內政還是外交。思想體系,梅總統更接近葉利欽,深受普世價值影響,屬自由民主派,而普京在俄羅斯憲政框架下,崇尚的是權威和秩序;外交上,兩人思路有很大差別,梅傾向西方,尤其力主與美交好,打造兩國實質性的戰略合作伙伴關系,屬俄傳統上的西方派,而普在總統二任后,明顯轉向與西方特別是美國抗衡策略,主張東西方交往不可偏廢,與重新崛起的“歐亞主義”流派有暗合之處。兩人的執政主張,多有不同,甚至存在根本差別。
不妨做個思想實驗,將兩份執政綱領擺在世人面前,可以立即做出兩份綱領分屬不同政黨的判斷,其差別,并不小于美國民主、共和兩黨,也不小于任何實行成熟兩黨或多黨制國家主要黨派的執政綱領。實則主持不同執政綱領的兩位強人,是怎樣在臺上卻走到一起,合作無間,讓人覺得無論如何,他們的合作像是出自權謀?
上任前后,梅總統接受了國家電視廣播集團總裁尼古拉?斯瓦尼熱的系列采訪,在“關于俄羅斯反對派”一節中,在回答“俄羅斯多大程度上需要反對派的存在”提問時,梅德韋杰夫認為,俄羅斯右派(政黨)不成熟,也無真正意義上的左派(政黨),但俄羅斯“極其需要”反對派,反對派是“真正的公共政治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沒有反對派,權力濫用不可避免,“會出現永遠不與他人共同管理國家、分享權力的邪念”。如何彌補現實需要與實際存在之間的空缺?可能想到的有兩條途徑:予反對派以成長空間;造就一種體制,既要防止一黨專制弊端,又使愈益邊緣化的反對派,在政治(斗爭)實踐中,成為真正能與主要執政黨相抗衡的第二種力量。梅總統的一段話,似乎不經意間,泄露了天機。他說:“自民黨自第二次世界大戰后一直在國會擁有絕對優勢。我認為,這個例子對于我們應該極具啟示作用……”普梅組合,各執不同執政綱領,吸引兩大主流選民,逐步邊緣化各種反對勢力,長期執政……普梅欲意打造俄羅斯版的“五五體制”?
打造俄版“五五體制”
二戰后,在美國人的刺刀下,日本憲政改革,實行多黨競爭制。10年實踐,造成諸多弊害,阻礙了日本邁向經濟繁榮的步伐。1955年,兩個主要政黨自由黨和民主黨合并,成為第一大黨,且立即占到國會三分之二以上席位,使原本頗具實力的社會黨成為“永遠的反對黨”。直到1993年自民黨一黨執政局面受到嚴峻挑戰,半個世紀以來,雖自民黨70年代后便出現衰象,但反對黨內部紛爭不斷,終未能取代自民黨,問鼎政壇。這一既不同于西方兩黨制也非多黨制的體制,被稱為“五五體制”。其基本特征是,黨內分派,內部如何爭吵,競選時卻一致對外,總能占到國會超過60%的席位,每出臺政策時,雖聽取其他黨派意見,采納與否,仍取決于自民黨。“五五體制”帶來了穩定的發展政策,避免了政治不成熟造成的混亂。“五五體制”陷入危機,最終瓦解,已是該體制運轉將近50年后的事情。
蘇共政權垮臺后,俄羅斯迅速走向多黨競爭政權道路,角逐政壇的主要政黨,20余年來,至少有五六個,但俄羅斯并未出現混亂不可收拾的局面,社會、經濟發展未多受多黨競爭干擾,呈平穩上升態勢。這與前10年葉利欽的強勢有關,更與普京精算卻不聲張,實行俄國版“五五體制”有關。我們大體可以猜到,普京第二次當選后,便開始考慮走日本“五五體制”,其想法成熟,是在決定選擇梅德韋杰夫之后,且兩人對此達成高度共識——由于兩人12年的執政經歷,黨內地位十分穩固,這一共識,甚至并未訴諸黨內支持。今天我們能看到的事實是,頂著黨內以外(國內外)的巨大壓力,普梅組合,輪流坐莊,硬是朝前推進,且在2012年大選中經受了重大考驗,所獲選民支持率,與自民黨在國會擁有的席位竟旗鼓相當。
如果我們猜不到普梅組合背后,拿著一副打造“五五體制”的“好牌”,除了驚呼2012大選結果“奇跡”,差不多只能往“陰謀論”上分析——普京舍俄羅斯人民民主道路選擇于不顧,欲意走向獨裁,回歸小季諾維也夫的斷言:俄羅斯只適合專制統治,因而共產主義道路亦不失一種選擇。
普梅不聲不響中,實踐著“五五體制”。如上所言,不出大的意外,普梅組合,輪流執政,將至少持續到2036年。此后該體制能否延續下去,取決于兩個因素,即俄羅斯無論左右翼反對勢力的成熟程度,以及普梅打造俄版“五五體制”的同時,能否制定出避免該體制惡性弊端的方案,使俄羅斯最終走向成熟的兩黨制道路。這是我們觀察未來俄羅斯政治走向,最要重視的著眼點。
內生的歐亞主義
普京是怎樣想到并決定實行俄國版“五五體制”的?讓我們再次回到歷史現場,普京贏得第一次大選后的當年秋天。2000年11月,普京出席亞太經合組織會議,發表《俄羅斯:新的東方前景》演講,開篇第一句話說:俄羅斯永遠感到自己是歐亞國家。“我們任何時候也沒忘記,俄羅斯的大部分領土位于亞洲。”“俄羅斯是連接亞洲、歐洲和美洲的獨特的一體化樞紐。”亞洲地區“將永遠需要俄羅斯”。這一被歐亞主義者看作暗含普京版歐亞國構想宣言的講話,有一點可以肯定,比之葉利欽,以及斯大林后的歷屆蘇共領導人,普京更重視東方的亞洲,尤其重視與印度、中國、日本和越南的關系。
話分兩頭。歐亞主義,是上世紀20年代“境外俄羅斯”各思想流派的一支,是在總結有關俄國未來道路選擇,持“西方論”和“斯拉夫論”兩派爭論基礎上,所做的第三種表述,曾在俄羅斯僑民中產生很大影響。該主義將俄國地理的政治意義,提到前所未有高度,認為俄羅斯既非西方國家,亦非東方國家,而是東西方國家——是歐亞國。它位于歐亞大陸的中心,西部歐洲和東部亞洲,只是該中心的兩個半島,它的歷史-文化性格,自蒙古“入侵”后,便獨立于兩大洲,使之成為兩大洲之外的獨立的第三洲。該主義既拒絕俄羅斯選擇西化道路,又反對斯拉夫的保守傾向,同時還強烈排斥東方專制傳統,主張以俄國東正教為精神內核,熔東西方優秀文化為一爐,造就獨特的俄羅斯文化品格。
種種跡象表明,普京對歐亞主義變種,新歐亞主義,有著強烈興趣,予索爾仁尼琴高規格待遇,以及身后崇高評價,是為一例。APEC會議上的演講,亦充分反映普京對俄國道路選擇的“歐亞國”方案的同情。解讀未來俄國政策走勢以及俄國人道路選擇方向,我們還會不斷回到這一題目上來。今天需要指出的是,普京即使未公開表達對“歐亞黨”的支持,但新歐亞主義思維方式,無疑給普京執政理念,著上了一層不淺的底色。
同情甚至認同新歐亞主義某種主張,意味著政策層面,東西方關系不偏不倚,且會著力修補、發展與東方的關系;宏觀治國理念層面,會平衡東西方資源吸收,且會著力于久被忽視的東方資源發掘和利用。近代巨型專制帝國轉型,走民族-國家道路的成功者,與政黨制成熟度和時間呈正相關關系,最成功的案例,西方是德國,非西方國家,無疑是日本。兩國成功轉型,與戰爭導致山河破碎,行走在一條曲線上。相較兩國,俄國地理面積更大,人口構成更復雜,信仰更多元,專制傳統更久遠,因而外力對它轉型能否成功的影響,將會更小。俄國人,包括普京,無法選擇“山河破碎”模式,雖然存在這種隱憂。將目光投向德日兩國成功的經驗,是普京唯一選擇。在德國,他發現了保持秩序的奧秘,而在日本,他找到了走出政黨政爭造成國家混亂的法寶。
俄羅斯內生的歐亞主義,德國的秩序之源,加之日本“五五體制”工具,或將是普梅留給未來俄羅斯的政治遺產。于后者,我們幾乎可以肯定,盡管以莫斯科、彼得格勒兩地新一代精英為代表的力量,對普梅治理(模式)抱有深刻的厭惡,甚至起而行動,試圖打破這一格局,但未來20年被邊緣化的命運,不可避免。俄羅斯成熟的兩黨制,還有待時日。此次普京勝選后,電話邀請反對派領導人會面“和解”,第一個做出積極反應的,恰是代表新一代精英的參選人普羅霍羅夫,難道不是以上預見的強烈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