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時候我畫了一些長時間一根線條不能間斷的畫,畫完了重復成百上千遍以后,最后形成一個模糊的形態,通過你的身體延展出來的意識狀態。”
心理的荒山幽靈
PSYCHICAL DESOLATION
1983年,夏小萬第一個系列繪畫“荒山幽靈”誕生,這個系列的畫都以荒山作為背景,成為夏小萬當時荒涼和看不到希望的心理折射,而畫面上的幽靈,有殺戮的、吃人的,殺雞的、愛情的等不相干的各種內容都放在一個荒野的背景上,還畫了類似戈雅的那種兩眼發紅的怪物吃人之類的形象。畫面“幽靈”被設定在一個情景里,仿佛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類似舞臺感覺的方式,這與他幼年經常跟隨父母出入舞臺的記憶有關。“荒山幽靈”的所有畫面,都給人一種恐懼的氣氛,可以看做是夏小萬對自我壓抑心理狀態和情緒的發泄。尤其是畫一個很丑陋的孩子張嘴謾罵,就是他根據自己的原型做一些變形。其中幾幅張大嘴巴狂喊的形象,明顯地看到夏小萬對自己形象的直接使用。這個時期的作品既有超現實主義的影響——同一個荒原背景放置不相干的內容和形象。形象處理又有戈雅味道,而筆觸和畫面色調的情緒化還帶著表現主義的感覺。這些早期作品的系列,其實奠定了夏小萬此后的整個創作傾向,即那種類似幽靈的形象,作為夏小萬的心理空間的意象,成了他作品的基本標識。這個時期的作品,大多是在銅版紙上混用油畫棒和鉛筆畫出來的。
這種類似幽靈的系列,一直持續到夏小萬調進中央戲劇學院之后的兩年內,他自己稱這個時期為“巴洛克”時期,他回憶那個時期的作品說:“其實在我當時自己的意識里面,這些形象并沒有套用一個幽靈的概念,就是我把它理解成是一種生靈的狀態,就是人的生命的一種形式。這個生命形式不是現實的真實形態,而是一種自由的形態,所以說里面有飽滿的生命活力,但是他的形態是自由生長的,所以為什么我對巴洛克的概念比較感興趣,音樂里的‘巴洛克’實際上是一種自由形式的代表性的概念。”“那時候我畫了一些長時間一根線條不能間斷地畫,畫完了重復成百上千遍以后,最后形成一個模糊的形態,一個與人有關的形態,實際上就是嘗試這一類的東西,就是他的自動、自由這種形式,通過你的身體延展出來的意識狀態,意識的外在形式,之后形成這樣的形象。我根本沒有設計,只是一個模模糊糊的大概形象,到最后完成以后才知道原來畫出的是這么一個形象。”這種表達方式依然與音樂的方式類似,是一種“心理意象”的繪畫,盡管所有的藝術都經歷心理的沉積,包括現實主義的題材和方式也不例外,但心理意象的繪畫,不把描繪現實作為主要的表達方式,即使音樂里諸如德彪西印象派作品,更多依賴的也是心理意象而不是對現實描繪。正如賈新民評價夏小萬說的:“他像一個一無旁騖在他自己心路上行吟與思索的詩人和歌者。”
幽深的背景和浪漫、熱烈的筆觸和暖色調,畫面也始終把扭曲、懸浮的異形人體渾然于熱烈的氣氛中,而沒有出現過類似某些現代派那種撕裂般的刺激氣息。
夏小萬的工作,就是以異乎尋常的角度看人和造人,他的工作室始終像一個生物實驗室,不斷地造著各種各樣的異常“生靈”——被某種力量擠壓的,變形的,但卻充滿了生命力。
懸浮的異形
AGRAVIC MUTANT
夏小萬浪漫且自閉的個性,讓他既對理想充滿了激情,又在現實面前顯得無力甚至恐懼,尤其在“一個心靈倍受意義危機折磨的時代”,兩種力量的沖撞和糾纏,常常把夏小萬推到一個更為糾結和矛盾的漩渦中,或者他更象一個“浪漫情懷的現代夢游者”,始終在現實和理想之間無著無落地懸浮著。所以,“懸浮的意象”是這個時期最有創意的形象,如《夢想》、《環》、《母與子》、《先靈》、《空想天穹》,都是他把自己的心理狀態、情懷和思緒,化作幽靈般的異形,懸浮在空中。一方面,畫面中那些怪誕而夢游般的異形,作為他渴望自由和浪漫心理的化身,大多是一種厚重、飽滿、自由的變形人體,仿佛是積壓許久的熱情,又仿佛是被某種力量擠壓、扭曲而成,并用鍛造般的厚重筆觸,凝結成飽滿而熱烈的團塊狀肢體,這在他諸多的小稿中尤其如此。另一方面,心理無著無落的感覺,又通過懸浮、倒置、狂奔、呼喊等各種奇異的動態,在夢幻般的空間里游蕩。因此,畫面中沉重、飽滿、熱烈和扭曲的異形,與懸浮和游蕩的大結構之間,形成一種強烈的對比,構成夏小萬矛盾而復雜的心理意象。夏小萬汲取了超現實主義、象征、表現主義等現代派的營養,但他也說“我的想象力一直都是開放性的,所以我不會執著于簡單的結果。由于我的基本點源于傳統,甚至是古典的”,所以,他的畫盡管有各種現代藝術的形態,但也始終保持著西方古典藝術的氣息。另一方面,夏小萬說:“我對一個事物的迷戀,是源于一種信任感。”我理解的這種“信任感”,也是夏小萬作品始終有一種古典藝術氣息的原因。即夏小萬的浪漫情懷,無論被現實擠壓得怎樣的扭曲和陰郁,但夏小萬在現實里始終保持著一種極其溫和、憨厚和善良的心境。他對生命、愛情、自由和理想始終保持著充盈的能力,一定源于他對生命本身保持著“信任”。所以,他的畫面始終喜歡控制在一種類似古典繪畫的氣息中—幽深的背景和浪漫、熱烈的筆觸和暖色調,畫面也始終把扭曲、懸浮的異形人體渾然于熱烈的氣氛中,而沒有出現過類似某些現代派那種撕裂般的刺激氣息。
夏小萬出身于音樂世家,母親系美聲科班畢業,父親是西洋古典交響樂指揮。他四歲就迷戀指尖敲擊鋼琴發出的樂音,喜歡獨自沉浸于鋼琴上,一遍遍地用音符串聯出自己聽到的旋律,并能使用左右手合奏出美麗單純的和弦。
異常的視角
INTUITIONAL VISION
1996—2003年,夏小萬已經沒有任何沖動來畫“主題性油畫”了,就回到他隨手勾畫的日常工作上來。夏小萬從來沒有使用模特和照片的習慣,隨手勾畫人體的各種姿態,已經成為他的一種日常習慣,并通過隨手勾畫的形象來感悟人生和思考藝術,心有所感,手有所動,便隨時從心里流出各種各樣的形象來,夏小萬比喻自己的這種工作叫“造人”,而且這種被造出的人是沒有任何社會特征的純粹“人體”動態。他所有作品的形象、草圖和小稿,也都來源于這種工作方式。三十多年,夏小萬留下數以萬計的小幅素描和色粉畫,也造出數以萬計的奇形異態的“人”來。
夏小萬這八年的工作,“就是主觀臆造各種各樣的形,通過這樣一個簡單的方式,我可以進入到形的思考領域”。“我可以讓這些形象,能夠讓我們感覺到有一種新奇感,這樣我們就可以更多地體會生命存在的狀態,而不是思想概念。”這個時期他畫了大量的小幅素描、色粉畫和少量油畫。其中“異常視角”—從各種可以想象的視角看和表現每一個人體形象,是這個時期作品最明顯的特色。他美院的同學馬路,曾經回憶他們圍成一圈畫人體的情景,“學的是經典的看(所謂學院派)。……柔和的光從天窗撒下,模特擺出古希臘雕塑般的姿勢,這時的人體總是很漂亮,很超然。”又說他們在同一個宿舍睡上下鋪,因為“ 宿舍里太窄,看人找不到那么令視覺舒適的角度。因此,人看起來就總覺得有些怪異。和經典相比,宿舍里的人有點像動物”。說夏小萬有一次語出驚人:“畫畫不光要看還要聽” 意思應該是說:“當你畫畫的時候,所有的知覺都要用,還要用心,你是用全身心去感受的、去看的,全方位的。”“大學畢業以后小萬在‘看’這個方面很努力。先是仰視的朝上看,后是俯視的朝下看,不滿足時又像把自己幻化為一個長著人眼的飛蟲,追逐著人體的熱源,飛近人的腦門、脖子,停落在人的大腿上。所有的這些其實都是小萬自己想象的結果。不光想象了‘看’,還想象了‘聽’。他把想象當了真實。……小萬因此擺脫了顯微攝影和廣角鏡頭的‘看’的局限,返回到了用他的全身心去看人的理想狀態。……飛近了看人,人看起來好像一個動物,若再加以夸張,就真會成了動物,但是小萬做得有分寸,保證他還是人,只是偶爾覺得他有點像動物。小萬的畫中人,離我們既近又遠,既像我們的街坊、同事,又像是完全陌生的異類。它在人與動物之間微妙地變化著,像是一種雜交的生物,它張開嘴會發出野蠻的嚎叫;閉上眼,大腦里又在復雜的思想。……飛近了看人,‘人’成了人的象征。”夏小萬用一系列奇異的視角看“人”造“人”的意義,不但遠離了自希臘羅馬到十九世紀學院派那種“觀看”的審美定式,還在于他把自己造的“人”變成人的象征,變成夏小萬這個人的心靈象征,可以隨著夏小萬的想象而自由變形。同時,這些被造的“人”的位置和角色,就成了人視野中的其他動物或者世間萬象那樣的位置,成為一種被觀察和被審視的對象,當然人從來就是被人觀察和審視的對象,哲學的,社會學的,醫學的,審美的,但象夏小萬這樣的異乎尋常的角度,也提供了一種特別心理和審美的被觀察和被審視樣品。
“看”穿空間
DIMENSIONALIZED VIEW
2003年以來,夏小萬用多層玻璃試驗并被他稱為“空間繪畫”的一系列作品,是他異常視角看的合理發展。最直接原因來源于他2003年在今日美術館的“你怎么看?”展覽,那個展廳空間很大,展覽又都是小幅作品,有被空間“吃”掉的感覺,于是夏小萬根據作品大小做了一些凹凸不一的小盒子,把展墻變成凹凸不平的墻面,讓每個作品都可以凸顯出來,除了讓展出效果有空間設計感外,夏小萬還意外地發現他在移動那些作品時,畫面會隨著視線的變化而不斷變化。當時他想繪畫能否以空間的形態呈現出來。他聯想到文革的時候,自己將印刷品毛的像分解成不同的層,分別貼在玻璃上,再組合起來,這個畫面就有了縱深的感覺。其實,自文藝復興歐洲創造的焦點透視繪畫模式,到現在立體攝影、3D影像的不斷試驗,都基于人類在視覺呈現上不斷追求立體空間感的結果。
“空間繪畫”之于夏小萬,其中最專業的理由,是他對“繪畫空間性”的了悟—“怎么看”一個形體。他說:“繪畫的空間性,始終是我特別看重的。我從一開始完全模仿平面的形式、定式,到后來逐漸理解這些形式、定式是怎么產生的,”夏小萬說的這種定式,就是文藝復興到十九世紀,歐洲繪畫產生的透視學—如何在一個平面上呈現三度空間的“科學方法”。 “通常說的立體感或體積感,是以明暗法為準的、對于技術的描述:暈染一下、找一個明暗交界線、五個調子等等,立體感就能產生,這是對技術結果的一種理解。”但這種焦點透視,是建立在假定有一個固定視點的基礎上,不是人的真實觀察。而夏小萬強調自己“是對觀看過程的理解,我看一個模特的時候他是活的,他不可能自始至終不動,但我可以把握他的肢體,……他肯定在動。在動的時候,現在的形態和原有形態的轉變是如何處理的?這種轉變,已經是被我意識到,我們可以運用空間透視法、光照原理、解剖學原理等等,這一整套理性的認識方法來幫助我們畫畫。這是一種更自覺的方法。”“雖然我是在畫素描,但主觀上已經認為它跟雕塑沒有區別了”,夏小萬“看“和“畫”的方法類似做雕塑那樣的三度空間的。或者象中國傳統繪畫的“行萬里路”,“移步換景”的方法,并把視點向縱深移動,運動和時間的因素就多了一個方向。尤其在他日常隨手畫的那些小幅素描作品中,能更清楚看到夏小萬所以不斷從各個視角“看”和“畫”一個形體的原因。多層玻璃的“空間繪畫”就是在這個基礎上的進一步實驗,讓形體有更強烈的空間和時間上的感覺。“空間繪畫”不是雕塑,更沒有明確的材質諸如銅、鐵、泥或者某種工業材料的質感,但它有雕塑的物理性“質量”、“體積”、“重量”甚至觸摸的感覺,這種虛幻的感覺,是完全靠繪畫的技術和借助光影來實現的,他的工作始終控制在繪畫的技藝中。區別在于,他的筆更象一把雕塑刀,不斷移動著視點地看和畫著對象,也許,“空間繪畫”的魅力正是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