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雉(前241年-前180年)。漢高祖劉邦的皇后(高祖死后,被尊為皇太后,漢惠帝劉盈之母。)
她是歷史上第一位皇后,她最出名的典故是毒害戚夫人,制成人彘,但她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以執掌政權十五年,使得天下晏然,民務稼穡,衣食滋殖的女子!
幕起 春風得意馬蹄疾
記得那日的陽光銀花花的刺眼,呂雉與侍女從百香樓買了胭脂才將將到家,便在門外被人攔住了。
瘦高的棗紅馬上,坐了個長須美髯的男子,正大刺刺的盯著她,那馬兒還在輕輕的原地頓著足,而眼前這男人掛在臉上的笑意,頗有幾分春風得意:“你便是呂公家的娥姁小姐?
“你是何人?”呂雉下意識的退后一步看著這陌生的男子,卻冷不丁他忽然自馬上伸出手來,風里傳來淡淡的青味,下一秒,她手臂被人重重提起,來不及驚呼,他的大手已經扶上自己的腰。
“??!”侍女驚呼出聲:“你這狂徒好大的膽子……!”
“狂徒?”他挑眉,將已被自己擁在懷中坐在馬上的呂雉細細打量了一番才笑望向那侍女:“難得你護主心切,倒很是可貴。不過再過數月,你便要喚我一聲姑爺了。所以,快回去告訴呂公一聲,就說我泗水亭長劉邦今天得閑,帶你家小姐出去散散心,天黑之前,定將她毫發無傷帶回來!”
“你……是劉邦又如何?便可光天化日強搶民女不成?”呂雉又驚又羞之下,回手便是一掌要打向劉邦,卻被他反手捉住了自己的玉手。
“怎么?呂公昨日回去時沒有說嗎?昨晚縣太爺壽宴上,呂公親口允下我倆的親事,縣大人和蕭何兄皆可作證!”他說著,笑容帶了三分痞意:“我一番盛情,邀自己未過門的妻子同賞春景,何錯有之?亦或者,小姐嫌棄劉某,不愿委身下嫁?”
呂雉臉一紅,用力想抽回自己的手,卻被更緊的握住了。
十八年來,他是第一個這樣輕狂唐突的握住她柔荑的男人。蒲扇般的大掌,緊緊包著自己的小手。他不是她心目中倜儻溫柔的夫君模樣,可他此刻似笑非笑的唇角讓她莫名開不了口說出拒婚的話來。
那一剎,劉邦似是讀懂了她心中的遲疑,哈哈大笑起來,手中疆繩一緊,那瘦高馬兒撒蹄便向前奔去。
“喂,你干什么?”生平第一次騎馬,她又驚懼又新奇,看著四周景致在眼前上下顛簸,耳邊卻是呼呼風聲嘯然而過,而四周避讓的人群里讓她的心情變得異常奇怪。
“你不喜歡?這高高在上,策馬馳騁的感覺,我可是喜歡得緊!”劉邦的手自她肋下斜斜伸出,握著韁繩,低沉嗓音在風里聽來,帶著某種顫抖的尾音,莫名便讓她心跟著顫抖起來了。
“放我下去!”她的聲音有點尖,畢竟是未出閣的女子,青天白日,就這樣被人以占有式的姿勢擁在懷中,她臉上已經開始不自覺的發燙了。
“不放!你爹說將你嫁給我時,我還在想,我年長你這么多年,若是你真的不愿意嫁的話,我便也將這門親事當作一場笑談了。”劉邦說著,手卻驀的一收,將她更緊的抱在了懷中:“可是方才第一眼見到你,我便決定了。就算你不喜歡,我也要拴你在我身邊一輩子!我要你做我的女人,生同衾死同穴的那種!”
呂雉一愣,錯愕的回眸望去,眼前的中年男子,掛著一臉怎么看都帶著邪氣的痞笑,仿佛方才說的那番話,只是一句玩笑。
可是,她的心,為什么有一種被甜蜜席卷般的狂喜涌起?
他像狂風一樣闖進她世界,以侵略者的姿態,不留余地,就要這樣摘走她的心了嗎?
簾動 芙蓉暖帳水沉香
嬌紅的燈花,在燭光中發出噼啪輕響,卻不及呂雉此刻的心跳如雷。
她的下頜正被一只溫柔的手輕輕抬起,高大的身形站在床邊,背對著燭火,如一蓬大傘,將她牢牢鎖在陰影之中。被強迫抬起的眸子,對上他的臉。
他穿了大紅的喜袍,比起那日的衣著隨意,多了幾分刻意的英武,而此刻呼吸之間漫溢的男性氣息,陌生而濃烈,停在下頜的那只手仿佛帶了灼人的溫度,叫她不用照鏡也知道自己此刻的面頰緋紅。
“阿雉!”劉邦開口喚她的名字,眼中有著促狹的笑意:“你在害怕嗎?”
“我當然怕!”她抬起頭,目光灼灼的迎上他的眼:“哪個新婚的女人在成親那天不是心慌意亂的?我今后的一生便都要維系在你的身上了,我怎么可能不怕?我怎么知道你是什么樣的男人?”
“小丫頭!”他輕輕捏了捏她的臉,笑聲不像她認識的其他世家弟子,很有幾分肆無忌憚之意:“我是你相公,自然便是這世上最會對你好的人了!”說著,他的手便自上而下,滑到她的腰間,腰帶一松,他的手亦如游蛇般拂過她的香肩,紅色喜袍應聲而落。
她身子一僵,想起臨出門前,阿娘附在耳邊那些羞人的話語不由亂了陣腳,不及細想便捉住了他的手:“我,我……”
劉邦眼中狡芒一閃,旋即松開手,壞笑道:“原來,娘子喜歡主動?。 ?/p>
“你……”呂雉又羞又氣,狠狠瞪了他一眼,卻又被他眼中咄人的明亮瞧得心虛,只好扭頭嗔道:“無賴!”
殊不知,她這一怒一嗔,在紅燭的微光里,有著絕美的嬌嬈。鬢角一串紅瑪瑙的步搖在扭頭轉眸間飛濺起一串驚艷,映得她眉眼如畫,玲瓏嬌俏。
“可不就是個無賴嘛!”劉邦看得心旌搖晃,毫無預警的撲過來,將她壓在身下:“若不是我無賴,今日又焉能娶到這如花如眷?”
那一夜芙蓉暖帳里,涌動著濃濃的水沉香。呂雉的身子,軟作一朵小小的浪花。迷迷沉沉里,劉邦的雙手如風般,游離穿撫在她的身畔,擁著她撞向滿是堅石的岸,碾轉翻騰,四濺紛飛……
身下的素娟染上致密的細紅,從這一夜起,她的人,她的心,便都被印上了這個名叫劉邦的男子的印記,靈魂里,都長出了安靜的歡喜。
她想,她是喜歡上這個七分霸道三分痞氣的男人了。
身為女子,大抵一生都應該是這樣——由著他,帶著她飛。
定心 洗凈玉手持羹湯
次日清晨,呂雉醒來時,發覺身畔的溫暖已經不在了。而入目最先看見的便是滿地的紅云碎玉,教她想起昨夜發生的事,不由兀自先紅了臉。
強忍著身下酸痛起身換了衣服便準備去廚房做早飯,豈料剛一進廚房門,便發現灶膛邊坐了個又瘦又黑的小男孩。見到呂雉后便驚得連忙站了起來,低垂著頭,拘謹的喚了句:“母親!”
“你是……肥兒吧!”呂雉的聲音忽然便僵了。
成親之前,爹娘已經告訴過她了,劉邦還有個兒子,是之前的外室所生,名叫劉肥。彼時,她心里的確是不痛快的。
她以云英之身,委身下嫁給自己年長十五歲的男子,已經有小小委屈了。更何況一進劉家門,便要做人母親?
可是此刻,這又黑又瘦的孩子,小心翼翼的抬著一雙與劉邦神似的眼看著自己時,她的心莫名便軟了下來。
“阿爹去衙門了,臨走吩咐肥兒燒些熱水給母親洗漱!阿爹說母親愛干凈,今后肥兒在家要多幫母親干活,為母親分憂,聽母親的話……”劉肥一邊說,一邊時不時的抬眼看一下呂雉的表情,生怕自己說出什么不合時宜的話,會激怒這位新母親似的。
呂雉心頭一暖,難為他,居然還會有這么體貼的時候,臨出門居然不忘記這小兒子給自己燒些水。只是……
看了一眼這明顯不常用的廚房,灶臺上雖然有草草收拾過的痕跡,但以她的眼光來看顯然還不夠整潔。放鹽巴的罐子上蒙了一層薄灰,顯然許久不曾煮過飯??梢韵胍姡@些年來,劉邦帶著兒子過著怎樣的日子。
“辛苦肥兒了!”呂雉微笑著上前摸了摸劉肥的頭心下暗暗生出幾分決心。
從今起,她便是這個家的女主人,她要為這兩父子撐出一個溫暖的家。
她一邊想著,一邊暗自握拳,于是,呂公家的嫡長女呂洗凈雙手,做好早膳,洗碗,浣衣,掃屋,除塵,清理院中枯枝敗草,等到日正當空聽見自家院門被人輕輕推開時,她拉著劉肥的手,平素清雅胭香,都換作一身煙火,巧笑盈盈站在門邊:“夫君,你回來了!”
劉邦詫然望著這間自己住了多年的小屋,此刻的窗明幾凈,叫他幾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他眼中的驚喜,成了呂雉此生最珍貴的鼓勵!
共難 芒碭山里歷生別
公元前214年的那個夏天芒碭山里,樹葉都仿佛靜止了一般,沒有半絲風。
呂雉戴著大斗笠,手里拎了個食盒,拭了拭額角的汗,又看了看遠處已經依稀可見的破山神廟,咬了咬牙繼續往山上趕去。
“雉兒!”劉邦遠遠看見她,連忙從廟里迎了出來。
看著如今已經曬黑了皮膚,雙手也因為鎮日執家勞作而變得日益粗糙的女人,眼里有濃濃的歉疚:“我不是說了嗎?我和樊兄弟他們隨便在山在打些野味……”
“那怎么能成?”呂雉斜睨了他一眼,笑著從食盒中將尚有余溫的飯菜端了出來:“旁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嗎?這大熱的天,山里哪有什么像樣的野味?便是有野味,你們這幾個男的,能烤出什么滋味來?自家的飯菜吃著才香嘛,只不過多走幾步路罷了!”
劉邦立在原地,緊緊捉住她擺飯的手:“雉兒,我……我對不起你!倘若那日不是我一時沖動,放了那幾個囚犯,也不至于如今要藏匿在這深山之中。連累你一個人操持家務,還要照顧爹娘和三個孩子……”
呂雉低垂著頭,鼻頭一陣發酸。不是不委屈,也不是不辛苦的,只是,辛苦委屈又如何?她是他的妻啊,是他孩子的母親,她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他藏匿深山不聞不問的,所以,哽咽良久,也只能幽幽道:“你若真是心疼我的話,今后做事便多顧著我和孩子些。”
“雉兒!”劉邦將她拉進懷中,雙手緊緊拉住她的手指天盟誓:“我答應你,他日我劉邦若能有所成就,必不會虧待你的?!?/p>
“你還真將我爹當年的那些話聽進去了不成?”她笑著打開他的手,心里因為他此刻認真的表情而蕩起歡喜的漣漪:“今兒在田里做事的時候,有個老漢問我討完水喝,還說我和孩子們都是富貴相呢。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出我這地道的農婦是如何富貴的!”
“不是的,不是的!”劉邦忽然異常激動起來:“雉兒我聽說陳勝吳廣的起義大軍已經到了我們沛縣了,我和樊兄弟他們商量過了,與其現在像個喪家之犬藏匿深山,還不如參與義軍……”他說到這里終于發現呂雉已經煞白的臉,臉上的興奮和激昂便那樣無聲僵住了。
窗外的陽光照進來,呂雉倒退了兩步,背輕輕抵上身后的柱子,冷而硬的一塊,頂在腰間。
那是一把鐮刀,她每天晚上不管多累多困都堅持要磨得锃亮發出幽藍暗光的鐮刀。日間,她靠著這把鋒利的刀以別人更快的速度割稻;夜里,她靠著這把冰冷的刀安慰自己恐懼的心;每日上山的路上,她緊緊握著這把鐮刀,防備著山路上那些毫無預警會竄出來的毒蛇。
她以為,再過不久,等劉邦私放重囚的事情過去了,她便能等來夫妻重逢的那一天。
她還在等著他,保護她,給她踏實安寧的日子,可是現在,就在此刻,他滿臉希翼的告訴他,他要投身義軍,他要把整個家扔給她,叫她如何答他?
“雉兒!”劉邦被她臉上的表情嚇著了,不確定的皺了皺眉:“你在生氣嗎?”
“你覺得我這個樣子,像是高興嗎?”她幾乎虛脫的抬起頭看著他:“我好累,夫君,我不在乎你將來是否能出人頭地,也不在意你我如何面相清貴,我想你時時守在我們身邊,樂兒淘氣的時候,你能沉著臉喝她一聲,盈兒哭鬧的時候,你能幫我抱著他哄上幾句……”
“不要這樣,雉兒!”劉邦看著她,眼神前所未有的清澈明亮:“這不像你,你那么溫柔可人,我第一眼看見你時便告訴自己,將來一定要讓你過上好日子。可是現在……你看看你的這雙手,再看看你的臉……你為我操勞這些年,我卻還什么都沒來得及為你做,你知不知道,看到你這個樣子,我覺得我根本就是糟蹋了你……”
呂雉身形一震,呆呆的看著他。
這些年來,她一直努力的做好一個妻子該做的一切,卻忽略了看似不羈的劉邦心里是怎么樣的了。
劉邦緊緊的抱住了紅錦:“相信我,雉兒,給我一個機會,榮華富貴會有的,等我功成名就的那一天,我一定會回來接你和孩子。到時候,我會讓天下人都知道,你,呂雉是我劉邦最重要的女人!”
你,呂雉,是我劉邦最重要的女人!
就這么一句似承諾又似表白的話,讓呂雉的驚和怒,怨和憤,頓時熄滅如煙。
良久良久,她的長睫一顫,卻在眼淚即將絕堤前反手緊緊抱住了劉邦:“答應我,你一定要回來!”
寒齒 分羹報郎心如鐵
“雉兒,我來接你了!”一身戎裝的劉邦,滿面風塵,眼中卻滿是柔情關切的朝自己走來,他的手,溫溫熱熱的停在自己的掌心……
“吱!”一聲奇怪的尖叫聲,將呂雉驚醒,她茫然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半夢半醒間,錯將路過自己掌心的一只碩鼠當成了夢中劉邦的手緊緊握在了手中。
她看了眼綠豆大的老鼠眼,嚇得全身一哆嗦,連忙松了手縮進角落里。
“兒媳,你沒事吧!”躺在不遠處的稻草堆打著盹的太公睜開惺忪的睡眼。
呂雉搖頭,看了看身旁的公爹,又看了看原本應該躺在自己身邊,卻在前幾日與自己走散了的兒女留下的空位。想起方才那個夢境,再也忍不住掩面痛哭起來:“爹,倘夫君回來接我們,我要如何向他交待?他臨行前,我答應過他,一定會好好照顧你和孩子們的,可如今,我竟把自己的孩子弄丟了……”
“兒媳你不必如此難過!這四年多以來,你為那逆子吃這么多的苦。他一人造反,卻連累我們全家為他坐牢。如今好容易他闖出些名頭來了,不打發人來速接我們享福也便罷了,還讓你一個弱女子在這種兵荒馬亂的時候攜老帶幼的去找他。你休哭了,待我們見了他,我自會替你好好教訓他的!孩兒們吉人自有天相,此地離西楚極近,興許他們先進都城,說不定能自己找著邦兒的!”老爺子說到這,自己倒先嘆了口氣:“兒媳,說到底,是我們劉家虧欠你??!”
呂雉搖頭,淚如雨下,卻見這避難的舊屋里,有好幾個已經側目望向自己,只好忍了淚道:“爹你渴不渴?我去為你打些水來?!闭f著,抹了淚便自包袱里取出干凈的陶碗,出去尋水。
不成想,待她在溪邊取水回來時,方才還躲著十幾個避難鄉親的破屋已被楚軍包圍。
這一路逃難而來,呂雉深知自己落在楚軍手中斷無好事,但她萬萬沒有想到,數日后,她居然還能見到劉邦。
時隔四載多,這個當年一騎飛馬將她青春動蕩的心悄然擷走的男人,昂首坐在馬背上,熟悉的臉上有她不熟悉的飛揚。
“漢王,聽聞你近來派人在沛縣四處尋找家人,你我兄弟一場,只要你肯乖乖投城表降,我便放了令尊與夫人,若兄不義的話,小弟便在這兩軍陣前,烹殺你的家人,看你將來如何面對天下將士!”項羽高坐在烏騅馬上,這個眉眼俊朗的男人,這些時日以來,常常與他的虞姬出入成雙。呂雉每每看見都忍不住想,為何自己不能像楚王的虞姬一樣,常伴在劉邦的身邊。不過就是上陣殺敵,不過就是槍林劍雨,她不是不敢闖的,只要能看著他陪著他。
可惜……
她的視線緩緩望向劉邦,他今天所擁有的一切,想來也是付出了許多吧。到如今,他終于如愿以償,成了堂堂漢王,她又怎能忍心見他為了自己而受辱?
她抿嘴,牙齒靜靜叩緊了舌根,卻聽他用久違的洪亮嗓音笑答道:“賢弟既然還記得你我是結拜兄弟,我的家人便是你的家人,你要是烹了他們,請不要忘記分我一碗羹湯?!?/p>
呂雉霍然抬起頭來,那一剎,她的瞳孔都在無聲放大,心臟仿佛瞬間被抽緊成一只風干的棗核。
她以為他會為難,她甚至為他做好了自絕于兩軍陣前的準備,卻原來……他根本就沒有想過,為了她而放棄什么。
她的身體無法自抑的顫抖起來,抖得猶如風中的落葉般,連容顏都仿佛瞬間枯敗般萎謝。
“哇”的一口血自心頭噴了出來,她身體緩緩向后栽倒,眼前的天空那么亮,一如初見那日馬背上的天空。
當日,是誰溫言如風的說過“你,呂雉,是我劉邦最重要的女人!”
成親八年,她為他從閨閣千金嫁作洗手作羹湯的農婦,她為他生兒育女,持家孝親,為他嘗盡相思之苦,冷寂之痛,為他坐牢受辱,為他顛覆流離,換來的,便是這分羹之報!
劉邦,你的心,原來,竟是這樣狠,這樣狠!
生波 昔年幽香不復綻
前203年秋,劉邦利用鴻溝議和誘騙項羽放回了劉太公和呂雉。
做了兩年零四個月人質的呂雉終于再次見到了劉邦,同時見到的,還有一同迎她回漢營的戚氏。
那個女人,擁有她曾經也擁有的青春嬌艷,她的皮膚嬌柔白皙,望著自己微笑行禮,風情楚楚的妖嬈飄來。
“姐姐!”戚氏微微屈膝,雖是尊稱,卻并無半分敬意。
呂雉用盡全身的力氣,將視線移向劉邦,她的心里還是有著三分希翼的,也許,他愿意給她一個解釋,也許當年的兩軍陣前,他說出那樣絕情的話,只是權宜之計,可是,劉邦雖然握著她的手,輕拍了兩下以示安慰后,視線便又飛回了戚氏的身上。
呂雉另一只藏在袖中的手緩緩松開,掌心里的月牙印里沁出殷殷的血絲。她垂下了眼睛,不讓任何人看見自己此刻悲憤而蒼涼的眼神。
這個男人,已經不再是她呂雉一生的依靠了。
她從此不動聲色,直至次年劉邦正式登基,她被正式冊封為后,當那本沉甸甸的金冊交到她的手中時,她站在未央宮的正殿,鳳冠廟服,看著殿下跪了一地的文武大臣和宮女內侍,不由想起當年劉邦帶她策馬沛縣,問她喜不喜歡那高高在上,策馬馳騁的感覺。
彼時她只顧著兒女情長,心如鹿撞,但此刻,她心靜如鏡,她知道,她愛這種感覺,但這份睥睨眾生的尊寵,她再不要任何人給。
只有自己變得足夠強大,才能保護自己和自己想保護的人。
“雉兒,你看,朕當年想給你的,如今都能給你了!朕早就說過,等朕功成名就的一天,必定不會虧待你的,怎么樣?高興嗎?”劉邦握著她的手,一路走向瑯華殿。
“高興,當然高興!皇上對臣妾和太子,公主的恩寵,臣妾萬分感激!”她屈膝行禮,聽見頭頂傳來滿意的大笑。
那一夜,她在屏風后洗凈凝脂,細膩芬芳的玫瑰花瓣洗不回她當年的青蔥柔荑,她披散著如云長發,赤腳在瑯華殿冰冷的大理石磚上走向劉邦。
明艷的琉璃帳緩緩垂下,當她褪盡香羅時,看見劉邦眼中剎那的失望時,心也微微抽痛了一下。
她如今風華染霜的身體,畢竟畢不上了那戚姬吧?她唇角噙起一抹寒笑。
劉邦像是立時回過神般,些許尷尬和內疚生起,化作一個略帶補償意味的長吻落在她的頸邊。
明黃色的緞被翻起浪花,呂雉睜大了眼,看著琉璃帳頂悠亮的光暈,默默,淚流。
昔年沉香,終于幽幽散盡,不復還來。
潮涌 綿里藏針錦上傷
漢十二年,劉邦平定黥布叛亂結束,卻帶著一身足以致命的箭傷回到長安。
瑯華殿里,呂雉巍然端坐,望著爐中的裊裊細煙若有所思。
一陣略有些倉促的腳步聲傳來,須發皆白的內侍匆匆行禮后,附耳在她耳邊說了兩句話,便又施禮離開。
呂雉的唇角輕輕揚了起來,沖身后的宮女使了個眼色。立時便有宮女捧來一直溫在水中的藥湯,又有另一名宮女上前,沾了些許鍋灰輕輕抹在呂雉額頭,一邊抹,一邊卻忍不住面有憂色:“娘娘,戚夫人鎮日守在皇上病榻前,您難得去一趟,卻把自己搞成這副模樣,皇上見了……”
“他眼中若還有我,我便是雞皮鶴發他亦會珍而重之,當年他還在泗水亭當亭長的時候,他哪次生病不是我端湯侍藥?”她說著,施然起身,往宸和宮走去。
“皇后娘娘!”守在宸和宮外的宮女,一見呂雉,頓時滿面慌亂的跪了下來:“娘娘,皇上剛剛來了睡意,已有戚夫人在服侍……”
“來人!”呂后的聲音平靜得叫人心寒:“立時杖斃,拖遠一點,省的驚了皇上!”
她一邊說著,視線如刀般剜過眾人:“還有人要攔本宮嗎?”
此刻這張喜怒不驚的臉,叫所有人都生出三分懼意,一時四下寂寂,無一人敢出聲阻攔。
呂雉冷笑一聲,大步走進未央宮,如同一只躡足的貓,悄無聲息的掀開了內殿的簾縵。
龍床之上,劉邦因為箭傷而裸著上半身,而戚姬正溫柔伏在他的胸前,媚眼如絲的嬌聲泣訴:“陛下如今龍體抱恙,妾日夜守候,只盼陛下早日安康。只是可憐了代王那孩子,父皇在病中無暇照拂,母親又不能在身旁提點,也不知道會不會被人欺負。妾不像皇后世家出身,懂治世之理,這些年來,能襄助陛下除異姓王,斬韓信,為皇上解憂。妾才疏學淺,自入宮以來,只會服侍皇上,對代王也疏于管教……”
“你休要胡思亂想,代王他仕孝有加,朕看他是極好的。朕知道,你心無城府,倘有一天朕真的撒手西去,留下你母子,皇后她只怕不會放過你們。但是倘若是你和代王掌了權,朕相信你不會虧待他們的!”劉邦說著,輕輕握著戚姬的手湊到臉畔。
呂雉親手扶起紗簾,看著眼前這一幕,這容光照人的女人,弱質纖纖,永遠都是他心尖上的肉,叫他不勝憐惜,永遠都想護在懷中。而她?她從一開始便錯了,男人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賢妻良母。她為他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罪,只是將他們之間的距離拉得更遠罷了。
思及此,呂雉不由輕笑出聲。
這一笑,驚得簾后的兩人都松了手,一個怯懦回望,一個卻是羞愧難當。
呂雉卻仿佛什么也沒聽見般,笑意盈盈走過來:“臣妾知道皇上與戚姬照顧,一定能早日康復的,不過戚姬服侍皇上是個好的,真正做事恐怕還是不如我這個當過農婦的皇后的。方才聽說,方才給戚姬身旁幫你煎藥的宮女方才居然在煎藥時走開了半盞茶功夫……”
戚姬臉色一白,連忙求救性的望向劉邦,劉邦卻只是皺了皺眉:“那奴才……”
“皇上的藥湯太醫下方時曾說過,每一刻鐘火力便要弱上一分,再者煎湯之事無人守候,無一被肖小之人做了手腳,便是國體動蕩,事關皇上龍體和我大漢國體,所以臣妾已經自作主張讓人將她杖斃了!”
戚姬聞言,腿一軟便癱坐在了地上。那是她自幼帶在身邊的丫頭啊,雖只是個小小宮女,卻與自己情同姐妹。呂后杖斃的不是她的宮女,是生生斬了她一條手臂啊!
“臣妾自皇上生病以來,在瑯華殿日日也有親手為皇上煎藥,只是未央宮這邊有戚姬照顧,無事臣妾也便不來打擾皇上和戚姬了,如今這藥湯出了問題,只怕功效也是不行的,所以,臣妾這才將臣妾親煎的藥湯送來,盼皇上早日康健!”她說著,端過宮女手中一直的瓷盅,走到床前,親手交到戚姬手上:“妹妹,你素來服侍陛下是最好的,這藥便還是辛苦你喂皇上服下吧!”
她走的近了,劉邦這才看見她臉上那抹淡淡的鍋灰,眼光一陣閃爍:“雉兒,你……”
“夜深了,皇上吃了藥便早些歇著!”呂雉恭身退下,頭也不回走出未央宮。
直到走出去很遠很遠,她才忽然頓住腳:“派人出宮,通知國舅爺,請也好,綁也好,叫張良今夜務必想出辦法來阻止皇上廢太子!”
紅浪 瑯華血香照芳年
漢高祖十二年(前195年),劉邦駕崩。太子劉盈即帝位,呂雉為太后,遵從劉邦遺愿,重用蕭何,陳平等開國功臣。實行無為而治,從民之欲,從不勞民,使得大漢國政民生穩定。
呂雉的瑯華殿里,卻多了個特殊的宮人。
“呂雉,你這毒婦,你蛇蝎心腸,你不得好死!”戚姬曾經柔美婉轉的聲音,在空寂的大殿中繞了三圈,雖然被絞光了青絲,但卻依然是一臉不勝弱柳的楚楚動人。
呂雉款款走下玉階,立在她的面前:“說的沒錯,我是蛇蝎心腸,這些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嫉妒,嫉妒你這雙會勾人的媚眼,嫉妒你這柔若無骨的妖媚身段,嫉妒我寂寞飲泣的時候,你在我的夫君懷里恣意承歡。戚姬,你知道嗎?我這些年滴水不漏,等的便是這一天!”她說著,忽然從身后掏出一把鐮刀,刀柄生滿鐵銹,刃口卻散發出慘人的寒光:“早些年,先皇還只是區區亭長,三餐不繼,我便是拿著這把刀站在田垅里,彎腰苦耕,我為他收割早稻晚禾,他吃飽了之后總是很高興的,如今,還是這把刀,我便替他將你收了,你猜他會不會高興?”
她說著,彎彎刃口,帶著懷昔回憶,猶如愛人的大掌,自戚姬的頸項緩緩劃至她的肩上,新婚那夜,是誰擁著她的肩,輕啃噬咬?
她閉了眼,將戚姬嚇得面無人色的蒼白淚顏關出腦海,手起刀落,是多年愛而不得的恨。
“不要!不要!太后娘娘,求求你,不要!”被斬下一臂的戚姬,因為恐懼和疼痛,雙唇已經顫抖得不行,她趿著腳往后倒去:“妾知錯了,求您放過我,薄姬不是也被遣往代王封地了嗎?您把妾遣回代王那里……”
“代王?”呂雉握著帶血的刀,一身華麗的金鳳朝服沾上點點暗紫色:“你心里是不是很懊惱?你的代王沒有成為太子,不然今日這瑯華殿里,持刀相向的,就是你戚姬,而不是我呂雉了吧!”
一想到當日劉邦說他對代王的寵愛,對戚姬的憐惜,和她為了太子之位,不惜以萬金之屈向護嫡大臣們下跪,親赴商山,求得四皓為太子護翼時的酸楚,她手中的鐮刀被再度握緊,戚妃緩緩挪騰的雙腿被齊膝斬下。
“?。 痹僖矡o法忍受巨痛的戚姬終于仰面暈厥在地,呂雉卻兀自握著鐮刀喃喃自語:“你喜歡這樣柔弱的女子嗎?我也不是不可以的??!你可曾給過我柔弱的機會?我又是為了誰才變作如今這副模樣?你不是愛她嗎?我倒要看看,沒了那雙能勾著你的手,能纏著你的腿,能與你秋波頻送的眼,能聽你愛語昵喃的耳朵,能向你邀寵索歡的舌,你還要如何愛她,如何愛她!”
她浴血握刀,無次個無邊暗夜里的心痛如幽靈般吞噬她曾經的柔腸婉轉。她的恨,她的怨,她曾經的恐懼和失落,悉數釋放,
這一刻。她終于如愿以償,成了大權在握,高高在上的太后,天下無一人能再阻攔她做任何事。她演了這些年的賢達呂后,終于在此刻,直面她內心的所有苦痛和酸澀。
瑯華殿里,血香四溢,她卻終于淚流滿面,不可自抑!
絕塵 一心只待天下負
“不見?”呂雉站在未央宮前,錯愕的睜大眼,幾乎疑心自己的耳朵出錯。
“是!”負責傳話的小太監,面無人色的跪在地上:“陛下特意示下,不許太后您出入未央宮!”
“放肆?。 彼龤鈽O一腳將小太監踢到旁邊:“太醫說他病重昏迷,如何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我是他的母后……”
“奴才不敢!是皇上昏迷前特意囑咐的……”小太監忍著痛解釋,卻再不敢上前阻攔。
呂雉身子一僵,足足呆立了數分鐘,才奔進未央宮中,恰巧太醫剛剛給劉盈施過針,他金紙般的臉上,了無生氣,看見呂雉闖了進來,也只是輕哼了一聲。
“你……覺得如何?”
“很好!”劉盈說著,睜大了眼睛卻不去看呂雉:“朕甚是想念父皇和弟弟們,想來,不久便可見到他們了!”
“你……”呂雉氣得面色紅白交替,卻始終沒有發作出來,半晌,忽然抬步走到床邊坐了下來:“你果真,這么恨我?”
“兒臣不敢!”劉盈視線空茫的扯了扯唇角:“兒臣只是怕了!”
“怕?”
“是,怕!”他終于轉過臉來:“戚夫人隨侍先帝多年,得先帝恩寵護庇有加,縱無功勞亦有苦勞。母愛縱使善妒不能容她,又何至于將她……將她制成人彘?如意與朕兄友弟愛,母后卻因為與戚夫人之宿怨,明知朕不欲加害于他,卻還是趁朕不備將其毒殺,朕貴為一國天子,卻連自己的弟弟都不能護住,朕這個皇帝,當得有何意義?你又何曾將朕當成你的兒子?天下間,有哪個母親會把自己的兒子扶上皇位,卻還獨攬大權……”
呂雉的臉色由紅轉白,由白轉青,聽到最后,再也忍不住,終于吐出一灘血,仰面躺倒在床側。
這一生,她把前半生美好的青春給了她的男人,把她后半生最大的心力給了她的兒子。
她想起她在烈日當空下的鄉間田垅里累得直不起腰時,還匆匆趕回去為兒子做飯,
她想起在牢里,她三天不沾水米,把唯一能吃的饅頭省下來給兒子卻餓暈了自己最終被牢中的陰冷凍醒;
她想起她病倒在床上,卻把自己床上僅有的棉花掏出來給兒子制的一件襖袍。
劉邦負她,她可以怨,可以恨,因為那個畢竟只是她的丈夫,可是現在,她的親生兒子,她耗盡半生心血扶上皇位的兒子,也在恨她。
“太后!”有宮女和太監的聲音,遠遠的在她耳邊響起,卻仿佛前生煙云般遙不可及。
她緩緩睜開眼睛,忽然仰天大笑起來:“好,這便是我呂雉教出來的好兒子!你去吧,去找你爹,去找你的如意弟弟,你用力的恨我,怕我,讓全天下的人都記住你的仁義孝親,忘記我的多年呵愛!”
她起身,將背脊挺直,昂首走出未央宮,那一刻,她仿佛看見自己親手取出自己的心,握在掌中,捏成齏粉!
尾聲
公元前179年,七月的一個午后,陽光靜好,她沉沉躺在塌上,喉間發出咕咕的輕響。輕闔的眸子不時可見眼珠轉動幾下。
恍惚間,隱約聽見奔馳的馬蹄聲由遠及近,那人笑容滿面,眼中盡是驚艷的自馬上向她伸出手來:“雉兒,我是來接你回家的!”
“回家?”她張開嘴,囁嚅道。
“是,回家!我們的家!”他在馬上一指,遠處的遠處,是一片金黃稻田,依稀可見三個稚兒奔走的身影和嘻笑聲。
她的眼睛倏然睜開,緩緩抬起手,伸向虛空中的某一處溫暖……
旋即,重重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