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9年春夏山東局勢持續惡化,魯南地區反洋教騷亂帶來嚴重后果,根據各方面不完全統計,在這場持續騷亂中,魯南地區至少有五十多處教堂被徹底摧毀,四十多處部分損壞,九十多處遭到搶劫。被搶劫的傳道員有二十七人,其中一人被打死;遭打劫的教民家庭有一千六百多戶,還有數百教民家庭受到勒索,六十多名教民被綁票,三十多名教民受傷,五人被殺。
毓賢的心理僥幸
魯南騷亂中受到傷害的是教會和教民,因而對這一系列騷亂最惱火的莫過于傳教士,傳教士將責任一股腦地推給山東巡撫毓賢,以為毓賢的排外主義立場誘發了這些災難。
滿洲出身的毓賢在山東摸爬滾打二十年了,從候補知府升至山東巡撫并不容易。如果說他從開始就是一個堅定的排外主義者,其實并不合乎歷史真實。他在過去很長時間不僅不排外,而且事實上他在曹州知府、山東按察使任內,都以堅決鎮壓反洋教運動而聞名,頗有“酷吏”風范。
究竟是什么原因使毓賢的立場發生巨大轉變,我們已經很難探究清楚了,但有一個傳言不容忽視,就是當1897年清廷準備拿下張汝梅的巡撫職務時,在山東的德國傳教士通過各種方式反對毓賢順位接替,毓賢時任山東按察使。傳教士究竟是因為哪些事情與毓賢過不去,現在也不太清楚了;毓賢對傳教士的反對和小動作究竟有什么樣的正面反應,現在也無從考究。但我們從毓賢就職之后的表現分明能夠感覺到,他對個人聲譽非常在意,他一定以為傳教士的攻擊和小動作傷害了自己的感情,侵害了自己的尊嚴。
傳教士的反對并沒有阻止毓賢的升遷,清廷最終還是任命毓賢接替張汝梅出任山東巡撫。傳教士與毓賢之間的心理芥蒂似乎并沒有就此結束,毓賢沒有像他的前任張汝梅那樣,上任伊始就去拜訪教會領袖,聯絡感情,疏通關系。相反,他就職后一反前任的中外和解親善政策,刻意表現出對外國人的不滿,對外國事物的不屑。
據說,毓賢在巡撫衙門對一位前來推銷軍火的德國商人說,他對德國新式武器興趣不大,比較鐘情中國冷兵器。稍后,毓賢不惜花費巨資定制了一批大刀、長矛和竹盾,毫不客氣地辭退巡撫衙門先前聘用的外國軍事教官,隆重請回曹州府總兵萬本華。萬本華在曹州任內積極參與支持反洋教活動,招募了一大批刀會、拳會會眾,配置大刀、長矛等冷兵器進行訓練,試圖前往膠州襲擊德國人。萬本華的行為與清廷的外交政策相沖突,因而受到免職罷官的嚴厲處分,現在毓賢敢把萬本華隆重聘為巡撫衙門總教習,由此或許能夠體會毓賢心中的憤懣與快意。
毓賢的個人情緒肯定會對其政策產生影響,但是作為一省行政最高長官,我們也不應過分低估毓賢的政策水平。當魯南反洋教騷亂日趨嚴重時,毓賢1899年8月初前往視察。此行目的即便不是像過去那樣對反洋教活動進行鎮壓,出于職任也不可能公開鼓動反洋教活動。然而,毓賢此行被傳教士、教民完全妖魔化,一些無厘頭傳言不脛而走,或說德國人即將占領整個山東,但德國人不敢與強悍的山東人對抗,竟然唆使數千教民向水井中投毒。還有一些傳言說毓賢抓捕了圣言會大主教安治泰,另一些傳言說毓賢讓人抓捕并毆打傳教士,更不要說那些教民了。
當然沒有必要說這些傳言都是傳教士故意散布,或者教民所為,其實在動蕩不安人人恐慌的環境中,任何細小事件都有被無限放大的可能。毓賢的問題在于當他獲悉這些無根之談后并沒有發布告示辟謠,或公開正當信息,他好像對這些傳言很享受,因為他畢竟沒有這樣說,他畢竟不會因此承擔政治責任。
安治泰的心理糾結
毓賢的僥幸實際上是對反洋教騷亂的縱容和支持。在傳教士和教民看來,不管毓賢是否說過那些惡毒的話,是否宣布過將在山東的德國人全部趕出去,是否要將“德國人的狗腿子”中國教民斬盡殺絕,他都必須承擔山東境內反洋教動蕩的全部責任。憤怒的傳教士,甚至包括一些教會領袖都無法原諒毓賢,他們利用自己各種特殊管道,一方面盡量影響中國官員反對毓賢,保護教民,另一方面向各國公使施壓,敦促各國公使運用政治的外交的手段,盡早撤換山東巡撫,讓毓賢早點開路,讓山東重回寧靜。
到現在為止,其實并沒有足夠證據表明毓賢在1899年煽動了山東的反洋教運動,或許也正因為他沒有直截了當赤裸裸地煽動這場運動,因而在鋪天蓋地的傳言面前反而坦然。他通過自己的特殊管道向朝廷表露自己對山東問題的看法,并不隱瞞他的立場和觀點。毓賢認為山東民教沖突問題相當棘手,但其根源并不是中國民眾不可理喻,恰恰相反,是教民在外國教會保護、縱容下太過分,中國民眾適度表達一點憤怒應該同情、理解和默許。如果連這點憤怒都不允許發泄的話,毓賢認為,那就是政府失職、無能和軟弱。
一百多年后重新觀察山東事態,也不能完全無視毓賢所說的問題。毓賢認為,山東教民固然有不少人奉公守法,遵守教規,但也確實存在一些無良之輩,這些所謂教民幾十人、數百人時常舉行飛行集會,流竄作案,打家劫舍,勒索錢財,私設公堂,無惡不作,其作案理由有時還弄得冠冕堂皇,以為正義,以為福音,其實這些教民只是憑借教會特權,只是利用了各教會相互競爭,爭相發展的特殊背景而已。
毓賢的指責雖說略有夸大,但也并非憑空捏造,空穴來風。只是他不曾理解的是,教民之所以與中國普通民眾屢屢沖突,主要是因為在接受了教會訓練后,教民對中國傳統習俗開始反思。一些根底并不太深的教民對這些習俗、習慣,特別是對一些頑固堅持的普通民眾表示厭惡、憎惡,表現出一種根底尚淺的孤傲、不懈及傲慢。毫無疑問,這種情形當然容易激怒普通民眾,因為他們對這些教民太了解了,畢竟之前數十年大家都是近鄰,同飲一井水,一起長大,一起玩耍,憑什么一入教會就這樣盛氣凌人不可一世?這才是教民與俗人之間的沖突,也才是教民不太被普通民眾所接納的根源。
魯南騷亂固然有中國方面鎮壓不力的原因,但確實有教民傲慢,甚至稍逾軌道不法行為的刺激。毓賢的報告受到朝廷的重視和認同,以為在山東所發生的事情并不能全部歸罪于中國民眾。
中國政府當時并不隱瞞這些分析和看法,總理衙門將意見及時向德國及其他國家公使館通報,尋求理解與合作。德國公使館大致認同中國方面的分析,承認山東問題雖然很嚴重,但并不都是中國民眾的錯,圣言會主教安治泰應該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根據德國方面的分析,安治泰對圣言會在山東的處境及發展過度焦慮,對于毓賢接任巡撫感到緊張,畢竟是教會先前竭力反對的人,因此安治泰總是從惡的方面猜測毓賢的言論和舉措。安治泰在給公使館和德國政府的報告過分渲染了山東的危機,蓄意制造了教民受迫害受欺詐的形象。至于安治泰為什么這樣做,德國公使館的研判是,安治泰希望從德國政府那里獲得更多的財政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