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12月26日,也就是在蘇聯總統戈爾巴喬夫宣布辭職的第二天,蘇聯最高蘇維埃通過最后一項決議,宣布蘇聯停止存在。自此,蘇聯正式解體,一個曾經傲視世界的超級大國徹底消亡。
在那之后十年,一本名為《蘇共亡黨十年祭》的著作在國內外引起轟動。該書認為,蘇聯共產黨被工人階級和蘇聯人民拋棄,是導致蘇共亡黨的決定性因素之一,這個觀點在當時可以說起了振聾發聵的作用,在國內外引起巨大反響。
又十年過去了,在蘇共亡黨二十年之際,該書作者黃葦町對蘇共敗亡教訓做出了更深刻的思考:“權力過分集中、民主缺失,是蘇共垮臺的總病根。”
今年65歲的黃葦町既是著名的經濟學家,也是黨建研究專家,曾任紅旗出版社副總編輯,現任中共中央《求是》雜志研究員。
“研究蘇聯解體,目的就是要為中國更好的發展提供借鑒”,在接受本報專 訪時,黃葦町直言不諱地指出:“現在有的觀點把斯大林模式和科學社會主義畫等號,是不對的。”“從某種意義上講,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就是去蘇聯特色,就是改革斯大林模式。這是底線,不能動搖。”
蘇聯錯失五次改革機遇
《投資者報》:十年前您的著作《蘇共亡黨十年祭》,引起了極大的社會反響。又一個十年過去了,對于蘇聯解體為什么會解體,您有哪些新的思考呢?
黃葦町:我認為,斯大林時期就種下了蘇聯垮臺的惡果。斯大林模式的社會主義權力高度集中,缺乏制約監督,缺乏黨的民主和人民民主,這才是導致蘇聯瓦解最根本的體制原因。
另外,蘇聯長期搞資源消耗型的計劃經濟,只重發展數量,不重質量,特別是不重視群眾生活。蘇聯資源豐富,是世界上唯一不需要和其他國家進行資源交換的自給自足的國家。但是,這種發展方式不但最終耗盡了發展潛力,老百姓的生活也沒有得到根本改善,喪失了人民的信任。
《投資者報》:應該說,蘇聯有不少領導人提出過改革要求。
黃葦町:是的。列寧就實行“新經濟政策”,包括發展私營經濟、恢復農貿市場、允許雇工經營等措施,幾乎是七十年代末中國改革的預演。“新經濟政策”列寧說新經濟政策至少要堅持25年,但列寧逝世后5年,斯大林就回到了單一公有制和全面集體化的道路上來。
二戰結束以后,也有一次改革機遇。蘇聯士兵在進軍柏林的過程中看到了國外的先進和文明,少數政治局委員提出包產到組、重視價值規律和市場作用等改革要求,個別地區也開始試行,結果有的被撤職,有的被處決。
《投資者報》:二戰結束以后,蘇聯的外部危險已經解除,完全有條件進行改革,醫治戰爭創傷,提高人民生活水平。
黃葦町:可是第二次改革的機遇卻錯過了。到1953年斯大林逝世的時候,蘇聯的農業還沒有恢復到1913年的水平,工人人均工資的購買力也低于40年前。
赫魯曉夫上臺后,改革搞得風生水起。其中有魯莽的一面,也有一些成功的做法,包括提高農產品的價格、提高農民積極性、勘探石油等。最后赫魯曉夫被趕下臺,第三次改革也中止了。
接著上臺的勃列日涅夫也有部分改革,主要是總理柯西金進行國有企業改革,通過利益刺激提高勞動者積極性。然而,改革始終在計劃經濟體制內進行,不敢突破。
1968年發生“布拉格之春”事件,蘇聯出動坦克鎮壓,國內改革也隨之停止。此后勃列日涅夫執政的十多年都是停滯時期。勃列日涅夫時期出現了一個特殊情況, 1973年中東戰爭后石油價格暴漲,蘇聯成為主要石油出口國,大量“石油美元”流進來,缺什么都可以在國際市場上買,最多的時候國內三分之一的糧食要靠進口。因為有錢了,甚至一度能夠與美國爭霸呢,經濟體制的問題被忽視了。
《投資者報》:七十年代西方新技術革命開始,蘇聯卻停滯下來,坐失了發展機遇。
黃葦町:七十年代后期,中國也開始改革。蘇聯沒有緊迫感,既不想跟著西方的新技術革命跑,也不跟著中國的改革跑。停滯的勃列日涅夫時期是蘇聯最后垮臺的最重要原因,因為蘇聯社會長期停滯,群眾越來越不滿。
到了戈爾巴喬夫時期,蘇聯已經是危重病人。不過比起中國文革結束時,蘇聯還沒有達到“國民經濟瀕臨崩潰邊緣”,如果采取正確的改革方針,是完全可以重新獲得經濟社會活力的。
可是,戈爾巴喬夫的改革策略失誤,經濟改革幾乎沒有成功,然后匆忙開始政治改革,操之過急。最關鍵的是,蘇聯的既得利益集團拔掉了蘇聯這個重病人的“輸液管、輸氧管、輸血管”,讓“病人”死在手術臺上。某種程度上,蘇聯解體是既得利益集團的一種自我政變。
《投資者報》:怎么理解“蘇聯解體是既得利益集團的一種自我政變”?
黃葦町:1991年“八一九”事件之后,那么多共和國都忙著要脫離蘇聯,這些國家的領導人原來都是蘇共的領導人,沒有幾個真正起自草莽的“草根”,他們通過政權保住了自己的利益。蘇聯解體后的權貴絕大部分都是前蘇共高官,蘇聯解體后使自己的利益合法化了。
四大原因導致蘇聯垮臺
《投資者報》:站在歷史的高度看,蘇聯垮臺的具體原因有哪些?
黃葦町:首先是因為缺乏黨內民主和人民民主。黨內一個人說了算,從斯大林就開始了。赫魯曉夫是斯大林的掘墓人,他把斯大林的遺體給搬出了列寧墓,但本質上他仍然是斯大林模式的守墓人,并沒有突破斯大林權力高度集中的模式。因為他把問題錯誤地是歸結于斯大林的個人品質,這不是個人品質問題,是體制造成的。因為革命時期需要權力高度集中,但是奪取政權之后,革命黨要轉變為執政黨,可是蘇聯仍然延續原來的體制,人民依舊處于沒有權利的境地。即使到戈爾巴喬夫時期,還是缺乏民主,沒有誰敢提不同意見,最后眾叛親離,“八一九”事件本來就是他提拔的那些人搞起來的。
在蘇聯,人民民主也談不上。蘇聯也有選舉,但都是走形式,沒有任何實質性選舉,各級官員都是上面指定的,甚至農莊主席也都是上邊任命的,連中國的“村民自治”也沒有。雖然蘇聯有1800萬“人民監察員”,都是虛的,老百姓被愚弄,說什么也不算。
《投資者報》:如果一個執政集團內部都沒有民主,人民更沒有民主可言了。
黃葦町:蘇聯的社會主義不是以人為本的社會主義,而是以人為代價的社會主義。搞農業集體化就是以“剪刀差”剝奪農民。二戰勝利之后,有些集體農莊農民的一天勞動果實也不過2公斤糧食。蘇聯為了和美國競爭,要大炮,不要黃油,一方面衛星上天,另一方面消費品匱乏,貨架空空,蘇聯人民排了74年隊!有統計表明,這個不到2億人的國家,一年用于排隊的時間相當于1500萬勞動者的全年工時。蘇聯一直宣傳集體主義精神,強調犧牲,不講個人權益,人民群眾是不可能長期接受的。
《投資者報》:老百姓的生活長期得不到改善,現實與空洞的口號形成巨大反差,結果必然是喪失民心。
黃葦町:對,以人為代價的社會主義必然導致民心喪失,這是導致蘇聯垮臺的第二個原因。
第三個原因,是蘇聯的意識形態僵化守舊,不思改進。蘇聯始終固守著舊有的意識形態,在思想上始終不敢有突破。例如,在總理柯西金進行經濟改革時,身為總書記的勃列日涅夫卻對別人說:“看他想出什么來了,改革,改革,誰需要這個改革?而且,誰懂得改革?現在需要的是更好地工作,這就是全部問題之所在。”
從斯大林的后期到勃日格涅夫去世前,所謂的理論家蘇斯洛夫一直是主管意識形態,他最大的特點就是擅用語錄。這樣的人掌管意識形態,蘇聯意識形態脫離實際,僵化保守,萬馬齊喑。因為害怕西方意識形態的滲透,為了確保“思想純潔”, 采取“鐵幕”政策,嚴禁公民出國。封閉、保守造成蘇聯落后,也導致其意識形態弱不禁風,沒有免疫力。有多少人真正相信意識形態也難說,勃列日涅夫就曾對他的弟弟說:“什么共產主義?都是騙老百姓的,都是空話。”
《投資者報》:連最高領導人也不相信,還要連篇累牘地灌輸,要老百姓相信,確實是愚民之舉。結果是老百姓不相信,執政黨內也陷入了嚴重的思想混亂。
黃葦町:因此,蘇聯共產黨的分裂不可避免,最后放棄了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
導致蘇聯垮臺的第四個原因,就是既得利益集團的發展。斯大林一方面鎮壓反對派,一方面給領導干部定制的特權逐漸增加。在物資那么匱乏的時候,領導干部的特殊商店、特殊待遇就已經出現了。但是因為當時的蘇聯干部頻繁調動,不斷被清洗,所以并沒有形成一個穩定階層。
赫魯曉夫清理特權,不允許再發紅包,禁止公車私用,逐漸取消領導干部療養別墅和醫院。最厲害的是他實行干部任期制和輪換制,力圖打破干部終身制。這些措施得罪了既得特權階層,最后被趕下臺。勃日格涅夫上臺后就取消了干部的任期制,說干部是財富,要穩定。一旦干部隊伍穩定了,特權也穩定了,既得利益集團就形成了。如果說在60年代,赫魯曉夫是“想改而不知怎么改”的問題,那么到了勃日格涅夫時期,能不能改,改什么,全看是否損害我的利益。
《投資者報》:蘇聯解體后曾經有一個“你認為蘇聯哪個時期最好?”調查,結果是人們公認還是勃列日涅夫時期最好,因為那時福利搞得好。可是,后來的調查表明,大部分人不愿意回到勃列日涅夫時期,因為人們認為社會缺乏公正。
黃葦町:既得利益集團形成以后,就沒有了社會公正。各級官員為了保證自己的利益,當面一套,背后一套,只對上負責,不對下負責。當時有一個調查,80%的人認為蘇共既不代表人民,也不代表蘇聯人民,只代表蘇共官員!這意味著蘇聯被既得利益集團所綁架,改革進行不下去,執政黨一旦失去了人民的認同,蘇聯垮臺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堅守中國改革的底線
《投資者報》:您總結的蘇聯解體的四大原因:缺乏黨內民主和人民民主、以人為代價的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僵化守舊和既得利益集團,不但是值得人們不斷反思的歷史教訓,而且對中國來說都具有非常現實的警示意義。尤其是既得利益的問題,在中國也照樣存在。
黃葦町:在改革初期,中國的主要阻力是觀念,一些人是思想不解放,固守舊觀念舊思維。現在情況不一樣了,主要阻力是現實利益。改革符合我的利益,就支持;不符合我的利益,就讓改革變形。特別是金融危機以后,隨著國際經濟形勢發生變化,中國的市場改革在很多方面是倒退的。就像人們所說的,“看不見的手越來越看不見,看得見的手越來越閑不住。”在宏觀調控中,某些部門權力極大。為什么“駐京辦”的根源難以消除,因為地方政府要來北京來拉關系、跑項目,要錢,中央部委的一個處局級部門就掌握了幾十億、上百億的資金,這意味著巨大的尋租空間!
中國現在還沒有形成既得利益階層,但是確實形成了部門利益,部門利益成為改革的阻力。比如鐵道部的劉志軍,長期以來搞獨立王國,最后釀出了一個大腐敗集團。
《投資者報》:既得利益者一旦形成一個階層、一個集團,就很難改變了。
黃葦町:現在一些既得利益者已經成為改革的阻力。這些人的特點是:既不喜歡計劃經濟,也不喜歡市場經濟,因為計劃經濟下不能把占有的資源變現,市場經濟下權力不能過多地介入微觀經濟活動。這些既得利益者就是想維持行政權力能夠長期干預微觀經濟活動的現狀。既利用權力占有資源,又利用市場變現,并美其名曰 “中國模式”,這其實是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褻瀆。
《投資者報》:您的觀點非常犀利,這種所謂的“中國模式”發展下去,中國就會陷入“權貴資本主義”的泥潭而不能自拔。
黃葦町:對,所以要警惕。當然也不必悲觀,因為中國有條件突破既得利益者的阻力。
首先,中國共產黨作為執政黨,已經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正在努力打破這種阻力。其次,網絡時代的到來,使中國進入了“大眾麥克風時代”。隨著社會發展,公民的意識在增強,公民要求平等、民主,追求公平正義。網絡可以成為推動深化改革的重要動力。當然,黨內民主和人民民主的發展有一個過程,以人為本的發展模式也在轉變中。
《投資者報》:積極方向也有,但是也有很多消極的方面,比如在意識形態上仍然有許多陳舊的觀點,包括對蘇聯解體的認識問題上,一些人還在極力維護斯大林模式的意識形態。
黃葦町:現在這種觀念不占多數。改革開放后,鄧小平明確指出,我們這一套基本上是照搬蘇聯來的,在蘇聯就不成功,更別說在中國。因為沒有很好的制度,最后導致了很多的悲劇。鄧小平講得很好,我們現在對于蘇聯的認識,至少不能從改革開放初期和南方講話再退回去。
《投資者報》:我曾經參加一個研討會,一個俄羅斯學者說,在俄羅斯很少有人研究蘇聯解體問題,可是中國卻又那么多人熱衷探討這個話題。這是為什么呢?
黃葦町:因為新中國的社會制度最初就是照搬蘇聯那一套建立起來的,雖然現在改革了許多,但是仍然有許多蘇聯模式的殘余。研究蘇聯解體,可以為中國更好地發展提供借鑒。
蘇聯問題和其他歷史研究不一樣,它不是一個純粹的歷史問題,而是關系到中國共產黨的執政問題。中國要吸取蘇共的執政教訓,就要有更多的人研究,客觀、科學地揭示蘇共垮臺的原因。如果中國不能從中真正地吸取教訓,那么歷史悲劇就不能以歷史的進步來補償。
《投資者報》:是不是說,中國研究蘇聯問題就是要“古為今用”?
黃葦町:我不諱言,研究蘇聯就是要解決中國當前面臨的現實問題,因為中國的許多問題至今和斯大林模式有聯系。
前不久,俄共召開“八一九”二十周年研討會,提出兩個觀點:第一,斯大林是正確的,蘇聯模式沒有什么錯誤;第二,為什么垮臺?因為沒有把意識形態管好,在危機關頭沒有動員群眾走上街頭。所以我始終認為,俄共如果不轉變思維方式,還會繼續被邊緣化。葉利欽時期俄羅斯共產黨還有54萬黨員,可是到現在只剩下15萬了,而且平均年齡60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