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中日關系到了最撲朔迷離的階段時,日本NHK交響樂團在本周開始了歷史上的第三次中國之行。和去年小澤征爾的松本齋藤音樂節在中國的首次亮相一樣,作曲家武滿徹(Toru Takemitsu)的名字又一次出現在樂團演出的節目單上,這肯定不是一種巧合。
為什么是武滿徹?
如果讓一支日耳曼樂團到海外巡演,曲目不外乎貝多芬、勃拉姆斯、布魯克納,法蘭西樂團則必然挑選德彪西、拉威爾,俄羅斯則肯定會有柴可夫斯基、拉赫瑪尼諾夫或者肖斯塔科維奇。然而當一支日本樂團出現在你眼前時,你會只想聽他們的貝多芬、柴可夫斯基么?9月,日本NHK交響樂團歷史上第三次訪問中國,除了兩首柴可夫斯基耳熟生繭的作品外,武滿徹完成于1991年的《風多么和緩》(How Slow the Wind)才是音樂會的重點所在。
當然,京滬兩地古典音樂擁躉對于這位日本作曲家其實早不陌生了,人們經常把他與德彪西、斯特拉文斯基、梅西安等人并列討論。2009年阿巴多的琉森音樂節造訪北京時,中國作曲家譚盾為了報答武滿徹的知遇之恩,指揮了他的三部電影配樂作品。2011年的北京現代音樂節同樣以他的《晨曦微光》(1988)拉開帷幕。而到了9月份,作曲家生前的死黨小澤征爾更是將一場紀念武滿徹逝世15周年音樂會帶到了中國,在國家大劇院和上海大劇院,響起了作曲家為《伊豆的舞女》、《電車狂》、《不良少年》等日本著名電影創作的配樂。在國內的音樂廳中紀念一位當代外籍作曲家,此前還絕無先例。
和出生在中國沈陽的小澤征爾一樣,1930年生于東京的武滿徹,幼年曾在中國生活過8年。1944年日本戰敗前夕,14歲的武滿徹應征入伍。在嚴禁盟軍國家音樂響起的軍營中,他用唱機聽到了一首名叫《對我細訴愛語》的法國香頌歌曲,仿佛世界從此向他打開了一扇窗。戰后,體質虛弱的武滿徹飽受肺病折磨,當他從電臺中播放的巴赫、貝多芬汲取精神力量時,他決心成為一名真正的作曲家。
其實,西方世界對武滿徹的興趣來得更要早許多,其中一位關鍵人物便是20世紀現代音樂的“神祇級”人物斯特拉文斯基。1959年斯氏受邀訪問日本,在NHK電臺的播音間里他受邀聆聽一群日本年輕作曲家的作品,然而由于工作人員的低級失誤,一首本不該播放的作品傳到大師耳中,斯特拉文斯基堅持要求將音樂聽完,并表示出了極為欣賞的態度,而這部作品就是武滿徹的《弦樂安魂曲》。
斯特拉文斯基將武滿徹帶到了紐約,在美國他結識了先鋒派音樂的鼻祖人物約翰·凱奇(John Cage),正是后者對東方音樂的癡迷,讓武滿徹從新意識到民族傳統的重要性。此后他將怡然、淡雅、寧靜的風格訴諸作品之中,西方音樂語言加上東方的精神氣質,讓武滿徹形成了獨特的自我風格。
雖然日本在戰后涌現了像團伊玖磨、黛敏郎這樣杰出的本土作曲家,以及到日后的池邊晉一郎、細川俊夫等人,但武滿徹在西方音樂界的旗幟性地位仍然無法撼動。正是他將冥想式的禪意透過對晨曦、微光、秋水、漣漪的描繪傳達給了對東方充滿好奇的歐美觀眾,而在那件精美的音響外衣下,是一種泰然自若、神秘莫測的情調,當這些交織在一起后,武滿徹成為了20世紀現代音樂最理想的東方代言人。
生命可以承受之輕
“我喜歡同時在兩個方向上發展。”武滿徹曾經這樣解釋過。“作為日本人,我希望沿著傳統的路線發展,作為西方人,本無法調和的元素可以衍生出許許多多完全不同的作曲方法。這僅僅是一個基礎。我不想因此與之相對的豐富的對立面。相反,我希望這兩個陣營能夠相互競爭,這樣我就能夠避免讓自己脫離傳統,同時不斷向前,每一部新作品都展現未來的潮流。我希望我制造出來的聲音既激烈又寧靜。”
于是人們聽到大量像《十一月的階梯》、《秋天的花園》、《群鳥飛臨五角園》這樣的作品,兩種不同音樂元素相互滲透混成,樂隊部分是西方先鋒派音響風格,而獨奏部分則是像尺八、琵琶一類的民族樂器承擔,這種跨越空間和文化的音樂交融在今天可謂比比皆是,包括譚盾、郭文景、陳其鋼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武滿徹模式的影響。
而如果說所謂東西方融合是一種被承認的理由,那么真正屬于武滿徹的風格在聽眾那里卻幾乎是觸手可及的。他的音樂里沒有真正的高潮,找不到聲音的起點和終點,像是一束用高速攝影機拍下的光,空靈、恬淡、溫婉、纖弱,頗有東方水墨畫的寫意性。如果聆聽了NHK交響樂團此次帶來的《風多么緩和》后就會發現,他的作品有一種高度的易碎性,仿佛任何雜音的摻入都會破壞原有的音響形態,而聆聽時必須凝神屏息,才會體驗到其中的妙趣,這與西方音樂數百年來通過豐富的音響重力煽動情感的理念截然不同。
同樣在《晨曦的微光》里,音樂像是微弱而隨時結束的旅程,武滿徹顯然將生命的意象投入了這部作品。自幼多病的武滿徹仿佛隨時可以感到自身生命的脆弱與輕浮。這也無怪乎音樂界將“脆弱大師”(Master of Fragility)的稱號授予他,而用木心的詩句來概括武滿徹的音樂似乎更為貼切:“生命的劇情在于弱,弱出生命來才是強。”
正是憑借這樣獨特的風格,武滿徹的作品在唱片公司曲目單上占據了獨特的地位。在百年老廠DG公司雄心勃勃的跨世紀音樂系列20/21中,武滿徹的名字和盧恰諾·貝里奧、皮埃爾·布列茲、菲利普·格拉斯、阿沃·帕特、梅西安、利蓋蒂、諾諾等作曲大師置于同冊。
而此后該系列又陸續出版了五張武滿徹專輯,分別是《秋天的花園》、《我聽到水的夢幻》、《晨曦的微光》、《雨打庭院》、《群鳥飛臨五角園》,這些基本涵蓋了武滿徹創作生涯的最高成就。
與大師為友
在那部指揮家小澤征爾與日本著名小說家大江健三郎的對話錄《我們同年生》中,指揮家這樣描繪武滿徹:“我感覺他就像法國小說《小王子》中的主人公,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給我帶來深刻影響,然后瞬間又無影無蹤了。”
武滿徹與小澤征爾亦師亦友的關系在樂壇早已傳為佳話,武滿的音樂在歐美樂壇的盛行,小澤這位最具國際影響力的日本指揮家絕對居功至偉。從上世紀70年代末他與波士頓交響樂團在Phillps唱片公司錄制的武滿徹專輯,到21世紀后他在齋藤秀雄紀念音樂節上一年一度的武滿徹紀念音樂會,小澤對于推廣武滿徹的音樂可謂不遺余力。
而影響武滿徹事業的另一位關鍵人物,是日本傳奇電影大師黑澤明,雖然二人的合作最終以不歡而散告終,但正是在黑澤明一系列經典影片的幫助下,武滿徹不但成為20世紀最杰出的現代派作曲家,同時兼具了國際頂級電影配樂大師的身份,以至于很多觀眾更多的是從電影中認識并記住武滿徹的名字。而他與小林正樹、筱田正浩、大島渚、成瀨已喜男、今村昌平等人的合作更是讓他囊括了日本電影配樂領域的半壁江山。武滿徹喜歡電影,據說最夸張時,他一年要看上400部電影,他曾說:“我去國外,語言不通,但我會去看電影,我認為這樣可以了解當地人,這是一種用音樂感受世界的方式。”
同樣,武滿徹與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亦是親密摯友,他的《雨之樹》(1981年)正是受大江健三郎《聽雨樹的女人》(1980年)的啟發而創作的。大江健三郎曾評價,武滿徹的音樂復雜而陌生,充滿了大自然的隱喻和宇宙的神秘象征。武滿徹的去世令大江健三郎深受打擊,為了避免傷痛的回憶,大江離開了居住的東京,遠赴紐約安家,“在那兒的一年里,我每天都是在傾聽武滿徹那復雜而單純的音樂中過活的。每每聽到他的音樂,都有一種靈魂被提升到最高處的感動。”
武滿徹一生都在用音樂闡述生命、靈魂與自然間的微妙關系。1996年的冬天,66歲的作曲家本打算創作自己的首部歌劇,但當武滿徹在一個大雪天完整地將巴赫的《馬太受難曲》聽畢后,便如自己的音樂一般悄無聲息地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