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寧變法推行了四年,不僅遭到右派社會精英反對,百姓也深受其害、怨聲載道。就在這時,一場持續九個月的大旱,讓宋神宗改變了力挺新法的立場。
熙寧六年七月至次年三月,大宋國幾乎滴雨未降。大旱造成饑荒,加之官府聚斂,河東、河北和陜西出現大批流民涌向京城。流民們剝樹皮、食草根,饑腸轆轆、衣不蔽體,有的甚至賣妻鬻子,真是哀鴻遍野,累累不絕。災情傳進宮中,王安石不以為然,認為是反對派夸大事實、吹毛求疵,即使有問題也不過是變法的微小代價,就像“9個指頭和1個指頭”。
禁衛宮門的下級官員鄭俠,見狀心如刀絞,決心冒死向神宗進言。他先將在皇城安上門見到的景象繪成《流民圖》,又寫就《論新法進流民圖疏》,請求朝廷罷去新法。這份文件幾經周折才到達神宗手中。鄭俠為諫言賭上性命,他說:“我根據在宮門每日所見,繪成一圖,百不及一,更別說千萬里之外的慘象!陛下觀臣之圖,行臣之言,如十天不下雨,請斬臣于宣德門外,以正欺君之罪。”
好在老天開眼,鄭俠上書三日后果然大雨。此事給宋神宗帶來極大的震動,讓他不得不慎重考慮反對派的意見,不久后,暫時罷了王安石的官職。關于流民問題,王安石曾與神宗爭論,要求與進言者對質,神宗推托說“忘記是誰說的”。預感變法將夭折的王安石感嘆:“天下事如煮羹,下一把火,又隨下一勺水,那羹何時才能熟呢?”
第二年春天,王安石再次為相,但神宗自覺羽翼已成,不再對他言聽計從。王安石曾著力提拔的呂惠卿也見風使舵,不斷向神宗打小報告說王“罔上欺君”。失去皇上信任的王安石逐漸無心政事,加上兒子王雱早逝,更讓他悲傷不已。八個月后,王安石提交辭呈,淡出北宋政壇。元豐年間,神宗繼續推行新法,直至37歲駕崩。神宗死后,“右派”司馬光執政,盡廢新法。目睹新法被廢,王安石心痛不已,他嘆息道:“亦罷至此乎?!”王安石的生命也由此走向了終點。
在最近頗為流行的《舊制度與大革命》一書中,托克維爾提到,“對于一個壞政府來說,最危險的時刻通常就是它開始改革的時刻。”王安石堅信宋夏必有一戰,他要通過改革,先富國而后強兵。“與民爭利”的新法帶來短期“國富”,卻導致大宋朝國運轉衰,此后,反變法派和變法派輪流坐莊,到徽宗年間,貪官蔡京盡復新法,將司馬光、蘇軾等309人扣上“元祐奸黨”帽子,立“黨人碑”以示全國。反復的“折騰”耗盡北宋國力,最后引起金兵入侵和靖康之變,北宋自此滅亡。
王安石是個理想主義者,甚至可以說是“道德楷模”。對于變法,他有著“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崇高道德激情。個人生活上,他也勤儉自律,是不戀權、不貪財、不好色的“三不”官員。
據說,朝廷召他去中央做官時,他拒不接受,使者追著要給他詔書,他竟然躲進廁所,如此往返八九次,他才接受征召。后來,他官至宰相俸祿甚厚,但對自己的薪水從不過問,全部交由家人、部署甚至下人花費。王安石終生不納妾,王太曾給他買過一位美貌的負債軍官之妻做小妾,他竟詫異于家里多了個陌生女子,問明來歷后,立刻將女子送回夫家,還送了一筆錢給他們。
正是這種“仰望星空”般的道德典范,讓王安石內心無比強大,要以天下為己任,同時,也讓他贏得宋神宗的信任,給予他放手改革的機會。但是,道德的高尚,并不意味著行動的正確,正如《通往奴役之路》的作者哈耶克說:“在我們竭盡全力依據崇高的理想締造未來時,卻發現實際上不知不覺地,創造出了與我們一直為之奮斗的目標截然相反的結果,人們還想象得出比這更大的悲劇嗎?”
王安石的道德主義,卻制定出“倒退”的國策。從宋代建國之初,國家就不抑制土地兼并,允許土地私有化。皇權保護私產、肯定財富的自由流轉,是當時士大夫的共識,蘇轍說:“財之在城廓者,與在官府無異也。”從均田制到不抑兼并,從人頭稅到財產稅,是時代的進步。但王安石反對土地兼并,并有詩云:“俗儒不知變,兼并可無摧。利孔至百出,小人私闔開。”這種道德政策,其實是逆歷史潮流、阻礙社會發展的。
縱觀中國歷史,凡社會得以發展,都因為政府“休養生息、無為而治”。王安石好言“利”,但“利”卻不從百姓出發。儒家思想講求“民為貴,社稷次之”,王安石變法立意理財,卻加重百姓負擔——民不聊生,國富又能如何?《文獻通考》說“古今稱國計之富者莫如隋”,隋朝國富卻短命,亡國之后,官倉內的糧食竟供唐朝吃了二十年。
南宋以后的政學兩界,一致認為王安石變法是一次徹底失敗的政治實驗。二程、朱熹道學的興起,就是對王安石變法的反對。可以說,變法的失敗刺激了道學發展,道學家擯棄事功、厭惡改革,醉心于辨析義利、王霸、理欲等道德話題,強調用天理、族規、家范來收拾人心,新儒家最終得以成為國家正統意識。
中國歷史發展至宋,拐了個大彎,華夏文明基因突變,轉而“內向”,從追求“外王”變為崇尚“內圣”,士大夫們從此也精神內斂、因循守舊,再也沒有漢唐時期的豪邁閎放。明清之后的社會專制和精神閹割,即基于此!
那場九百多年前的變法,早已塵埃落定,盡管后人對其褒貶不一,但當我們進入新世紀,依然有對其重新審視的必要——道德與政治的邊界之辯、政府與百姓的利益之爭,這些問題,都可以史為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