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1年某個傍晚,椰林大道初睹一場地下樂團的露天演出,徹底終結了我的玩團夢:那是一個叫“濁水溪公社”的學生樂團。他們惡搞蔡琴的《恰似你的溫柔》,把副歌節奏加快八倍,活生生唱成了一首朋克。
一把木吉他
“我有的只是一把紅吉他,三個和弦,還有真理……”
第一次聽到這段歌詞是1988年,愛爾蘭樂團U2翻唱Bob Dylan(鮑勃·迪倫)1967年的名曲All Along the Watchtower(《沿著瞭望塔》),這兩句卻是主唱Bono自己添上去的。這首歌正好只有三個和弦,我知道,因為我練過。如今想來,這段歌詞不無畫蛇添足之嫌,然而十七歲時初聽這口氣極大的宣言,仍是十分震動的。
就是那一年,母親陪我去買了把“功學社”的木吉他,記得花了三千多塊,以初學者來說,算是很不便宜的了。我在復興南路的功學社音樂教室報名學琴,吉他老師彈古典出身,教了基本和弦之后,便讓我慢慢進階練習一些獨奏曲:從最簡單的《愛的羅曼史》,進展到《綠袖子》,還有臺灣前輩演奏家呂昭炫的《楊柳》。那些曲子和我瘋魔的老搖滾大抵沒什么關系,然而一旦練成,還是很有成就感的。我聽老師的話,剪凈左手指甲,便于按弦。留起右手指甲,便于指彈。左手指尖先是磨出水泡,繼而漸漸覆上一層繭,像勞動的徽章,令我感到驕傲。
我用彩色鉛筆畫了一艘Beatles的“黃色潛水艇”,剪下來貼上琴袋,背著走在路上,幻想有一天也能站上舞臺,不禁洋洋得意。
那年頭沒有網絡,琴譜并不好找。我從母親那兒找到她彈過的幾本老譜,有一本歌集極厚,書背都翻爛了,是她上世紀70年代跟民歌手韓正皓學吉他的課本──韓老師是當年圈內知名的吉他高手,曾經教琴為生,桃李滿天下。小時候,母親常常唱那本譜子里的歌哄我們睡覺:Skeeter Davis(史琪特·戴維絲)的The End of the World(《世界末日》)、John Denver(約翰·丹佛)的Leaving on a Jet Plane(《乘噴氣飛機離去》)、還有Crosby Stills NashYoung的Teach Your Children(《教導你的孩子》)──這首歌我在一句英文都不懂的幼兒時代便聽熟了,長大發現那是嬉皮世代嘗試與上一代對話的溫馨之作。多年后,我在自己的婚禮上,邀母親一塊兒彈唱了這首歌。
母親那兒還有幾本楊光榮編纂的《民謠吉他集》,據說是上世紀70年代學琴青年的必修教材。然而那些歌多半偏向流行民謠和輕搖滾,對我來說,口味還是稍微溫馴了一點兒。我跑遍許多書店翻找合用的琴譜,竟然真挖到一本臺灣翻印的Beatles吉他譜,三十二開,附有巨細靡遺的和弦指法圖表,還穿插許多黑白照。買回家興奮地照著彈,卻發現那些聽上去美不勝收的歌,其實布滿了指法刁鉆的和弦,初學者絕難馴服。只能揉著腫痛的手指,望譜興嘆。
我也自己摸索著彈Led Zeppelin(齊柏林飛船)的Stairway to Heaven(《天堂的階梯》)──那段Jimmy Page(吉米·佩奇)不朽的獨奏,沒譜也沒電吉他,不免彈得歪七扭八。比起來,Bob Dylan的歌好彈得多,難度和他詰屈聱牙的歌詞成反比,多半三四個和弦就可以搞定。我也在上世紀70年代末的一本教材里找到吳楚楚譜曲的《好了歌》──這首出自《紅樓夢》第一回的歌詞,發表于1977年,一度因為“灰色遁世消極思想”而遭禁播(曹雪芹地下有知,亦該苦笑),卻不能阻止它的流行:之后好幾年,《好了歌》成了“民歌世代”青年人苦練吉他的一道“好漢坡”。若你能練得像《我們的歌:中國創作民歌系列》唱片里吳楚楚彈的一樣行云流水、晶瑩剔透,在博大精深的吉他世界便算是入了門啦。
《好了歌》我怎么練都始終追不上唱片的速度,終于廢然作罷。倒是多年后不止一次在演唱會場合看吳楚楚親自彈唱這首歌,他早已貴為“吳董”,手底功夫卻不曾荒廢,揚手撥弦,清澈斯文一如當年,依稀多了幾分歲月的熏染。
被“濁團”擊破的夢
那正是Europe(歐洲樂隊)和Bon Jovi(邦喬維)橫掃排行榜的年歲,高中生也有玩團翻唱的,必練名曲是Carrie和Living on a Prayer。正值“后解嚴”,“發禁”、“舞禁”紛紛開放,學校禮堂辦起“雷射舞會”之類活動,表示親和開明。偶爾學生樂團也有機會在那樣的晚會上表演,還沒發育完全的身子努力擺出rocker四面迎風的派頭,看上去特別顯得尷尬。主唱高音必然飆不上去,吉他獨奏也總是掉拍,音響器材更是破爛不堪。不過那年頭大家并不挑剔,能現場聽到破音電吉他和轟轟的鼓聲就很high了。
我悄悄許下心愿:上了大學就要買把電吉他,搞團玩藍調搖滾,到時候絕對嚇死你們這些小王八蛋。
剛進大學沒幾天,就在福利社門口捧著便當看了一場吉他社的招生演出,一個搖滾團翻唱Deep Purple(深紫樂隊)的名曲Highway Star(《高速之星》),輪到那段Ritchie Blackmore的速彈獨奏,吉他手走上前來,單腳踩在音箱上,臉不紅氣不喘地彈完了那一大段solo,粒粒分明,與唱片一絲不差,極是威風。我怔怔看著,想自己哪天要是也能站在那上面,雙手開闔便能呼風喚雨,豈不壯哉。
于是便跟爸媽要了錢,去金山南路“美聲樂器”買了把電吉他。那是一柄日本血統的黑色Charvel Model 3A,玫瑰木指板,雙對Humbucker拾音器,五段音色切換,Floyd Rose大游戲桿。此琴個性兇悍剛烈,常常出現在上世紀80年代那些火山爆炸發型的重金屬樂隊手里。然而我是不大聽重金屬的,回想起來,18歲的我竟會買那么一把琴,足見我對電吉他的認識尚十分淺薄。記得是一位在“中廣青春網”當節目助理的玩團小哥陪我去挑的琴,他說這把琴很棒,聲音好、價錢公道,就它啦!于是我就有了生平第一把電吉他,順道拎了一臺練習用的音箱回家,從此家里不得安寧。
那該是1989年,臺灣還不怎么興創作樂團,連“地下音樂”這名詞都很新鮮,玩團的年輕人比現在少得多,自己寫歌的更是少之又少,幾乎都在翻唱重金屬和重搖滾。我在南海路“齊柏林樂器”報名學電吉他,老師是一位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印度尼西亞僑生,當年也就二十出頭吧,一手琴技卻簡直出神入化,樂理底子也非常扎實,除了彈琴,他還打算教我識譜。然而我并不是個好學生,對他滿嘴的Lydian、Mixolydian、Dorian音階云云從來沒能搞懂,回家作業也常疏于練習,次周驗收便不免彈得離離落落。如此惡性循環,到后來上吉他課就跟寫不出論文的研究生會見指導教授一樣尷尬。老師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就說你想彈什么,我們就練吧!正好母親專程為我買回來Jimi Hendrix的吉他譜,我便帶了去,打算練他那版本的All Along the Watchtower──那可是搖滾史究極經典,老師倒也耐著性子陪我一小節一小節地練了一陣,可是那就像顏柳大楷都還沒能臨出象樣的幾筆就直奔狂草,我很快意識到自己不知天高地厚,還沒爬到第一段solo,便赧顏放棄了。
1991年某個傍晚,椰林大道初睹一場地下樂團的露天演出,徹底終結了我的玩團夢:那是一個叫“濁水溪公社”的學生樂團。他們惡搞蔡琴的《恰似你的溫柔》,把副歌節奏加快八倍,活生生唱成了一首朋克。此外,他們還唱了一首旋律極為動聽的創作曲:
樹上開著杜鵑 / 白云飄過窗前 / 可是我只能躺在床上打手槍
天空下著小雨 / 麻雀唱著歌曲 / 我只能打手槍一個人在夜里
老師說要用功讀書 / 校長說要復興民族 /可是我只能躲在角落里打手槍
這首歌用的是任何中學吉他社員都會彈的“無敵四和弦”,他們技術破爛、走音掉拍,然而看他們表演,一股爽勁源源不絕,沛然莫之能御。才聽一分鐘我就知道自己一輩子也玩不出這樣的音樂,再怎么嫉妒也必須承認:“濁水溪公社”的音樂,才是我們這個時代最迫切需要的。跟他們挾沙帶泥、生猛無匹的音樂相比,我那可憐的玩團夢顯得多么造作、多么蒼白!
“濁團”后來果然成為臺灣搖滾史的傳奇,啟發后輩無數。我的玩團夢,則在二十歲那年便結束了。直到現在,我仍然是一個“臥室吉他手”,只有妻偶爾作我的聽眾──我每一彈琴,她總是毫無例外,沉沉睡去。